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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人在拓关城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欢迎,莫离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都不愿跟我们一起进城,我原想跟他们一起,但成卫拉住我,又说,“平安,盟主在等你。”
我就应了一声,转头去看莫离,他也不坚持,只道,“你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些再去找你。”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我单独与师父见面比较好,就放弃了跟着他的打算,默默地继续跟着大部队向前走。
成卫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待到不见了莫离的身影之后,终于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
大队人马缓缓入城,我对这些场面戏没兴趣,一入城就拉着成卫往角落里去,还问他,“师父在哪里?”
城中守军俱在广场上列队,四周都是人,成卫一边回我,“急什么?”一边又伸手替我压了压帽子,将我的脸更加严实地遮盖在阴影下。
我这两日都是穿着男装的,一是为了行动方便,二也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拓关城不比在荒郊野外,人多眼杂,我入城之前又特地带上帽子,尽最大的可能遮掩自己的脸,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可惜易小津不在这里,她虽然话多,但易容之术倒真的是天下无双,当年借着这易容之术,在皇宫里都能进出自如,有她在真是省却许多的麻烦。
“平安!”熟悉的清脆声音,我以为自己是想太多生了幻觉,一回头却见白日下翠生生的一条影,一双杏核一样的圆眼睛,不是易小津是谁?
“平安。”又有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那是文德所特有的,一贯的清冷。
我抬头,正看见他立在城墙边的台阶上,一身白衣,负手看着我,阳光刺目,我这样一仰头,看出去的全是白茫茫一片,就连师父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
拓关城地处山中,又常年驻军,城中屋舍多由石头垒砌,街巷条条笔直分明,用来居住的房屋也都是方形的,看上去单调非常。
文德带我们转入其中一个院落,小院干净整齐,四下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我师父待的地方。
我原想抓住师父先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个清楚,没想到一进院子就被易小津拖走了,我正待反抗,文德已经带着其他人进屋了,成卫走在最后一个,看了我一眼,还特意关上门,气得我两眼直翻。
易小津抓着我往侧边屋里走,边走边讲话,“你胆子真大,还敢顶着这张脸到处跑,小心被人认出来,还不快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我想说在这种边远城关哪会有人认识我?可想起自己这一路上失败的经历,终于没再坚持,被她一路拖进屋里去了。
三年未见,易小津厉害一如当初,不多时镜中的我便成了一个肤色蜡黄,面目平常的小兵模样,再换上衣服,简直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我摸摸自己的脸,心里想着等一下怎么去吓莫离一跳,嘴里还要与易小津说话。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成平的,他一声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跟着盟主离开中原,气死我了。”易小津叉着腰说话,果然还有些气呼呼的,说完又反问。
“你呢?我听说你被圣火教的人抓去了,盟主还带着人找上门去救你,真可惜我不在,什么都没看到。”她说得唏嘘不已,像是错过了什么精彩绝伦的好戏。
这人竟然把朋友的水深火热当戏看,我就没好气了,转过脸去不理她。她坐到我身边,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像是在找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我还听说,你跟圣火教的右使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不想多做解释,更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
她见我不否认,慢慢眼睛就睁大了,吃惊至极的表情,“是真的?你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忘记季风……”
我猛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门外突然响起大师兄的声音。
“小师妹,你准备好了吗?师父要你去。”
我等的就是师父的召唤,闻言拔腿就走,临走还回头狠狠瞪了易小津一眼,心里说,你知道什么!她也不回瞪过来,只沮丧地看着我,失望至极的样子,像是我做了什么可怕的错事。
我推门进屋,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师父果然在等我,一个人立在窗边,背影都是冷清的。
我想到以后若是与莫离一同走了,或许很少再有机会这样与师父在一起了,心里就有些难过,刚才易小津所带来的一点气愤就散了,开口只轻轻叫了一声,“师父,我来了。”
“嗯,过来吧。”文德看到我变成了这样也不觉诧异,大概这原本也就是他嘱咐易小津去做的。
我迎上去,立在他身边,这院落建在高处,长窗对着北方,立着便能看到远处的墨国军营,大军已经就地驻扎下来,黑色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知道墨国来袭是一回事,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大军压境又是另一种体验,我望着那个方向,无法移动自己的目光,只听自己在问,“师父,你要留在这里守城吗?”
文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反问我,“你觉得呢?”
文德过去在山上教我习武的时候常常忽略我的提问,无论是内功心法还是武功招式上遇到的问题,非要让我自己想破脑袋地找出答案来为止,没想到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是那样。
我心里叹气,半点都不怀念这种对话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老实地道,“我怕死,怕受伤,我也怕自己身边的人会死会受伤,可是在金水镇的时候,我明知道回头可能会死,可我还是回头了,我真的不知道。”
文德看我一眼,微微点头,“那是因为你想救他们。”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是,我想救他们,可我又能救得了多少人呢?”
文德伸手遥遥一指,“那里至少有三万人马,攻陷这个只有一万守军的拓关城绰绰有余,所谓天险,易守难攻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留在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若是让他们攻进来,从此中原门户大开,你可曾想过,我们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这一席话听得我浑身沸腾,一股热血冲上来,脸上立时就烫了,一时羞惭无地,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
文德又开口,声音缓和下来,“平安,你不用羞愧,你有决定自己的路的权利,你也没有欠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哑着声音,“师父,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
这一次文德没有很快地回答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那日清晨我在金水镇看到他带你回客栈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你看到他了?”我猛地抬起头。
文德与我对视,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就是季风对吗?他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所以去了圣火教,哦不,他三年前就离开了圣火教,可现在又回去了。”我情急之下开始语无伦次,文德突然伸手,按住我不断挥动的手,他的手掌坚定有力,让我终于安静下来。
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奇怪的光,“平安,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窗是开着的,山风阵阵,我突然觉得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三年前云山地道崩塌,我受季风托付将你带回庆城山,之后也曾派人寻找他的下落,希望有万一的可能能够将他找回,后来有消息传来,我便亲自又去了一次云山。”
我紧张得胃部痉挛,声音都抖了,“你去找过他?你没有告诉我。”
文德仍是按住我的手,低声继续,“当时你也在生死边缘,我看你全靠找回他的渴望维持求生意志,自是不能据实相告。”
“你有没有,有没有找到他?”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文德收拢手指,扣住我的脉门,像是怕我要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来,声音却仍在继续。
他说,“我有。”
我张大双眼,突然忘记了呼吸。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找到的,是他的尸体。”
6
“不!”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我嘴里发出来,“你骗人!他没有死!他怎么会死!他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里,我已经把他找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惊怖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开始拼力挣扎,挣扎着要摆脱文德的束缚,奔出去寻找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要看到他,我要摸到他,我要听到他那颗带着不离不弃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只有这些才能让我平静下来,才能让我活过来。
“你听好了,季风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是季风。”文德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但仍是双手紧扣住我,沉静的内力涌入我的身体,强迫我停止挣扎。
他早已料到我会疯狂。
我被文德强劲的内力压制,不得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再也无法起身,但我双目已赤,死命地瞪着他,牙关咬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文德将我的手扣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弯下腰来对我说话,“我在云山山谷之中找到季风的尸体,他身中奇毒,尸体不烂不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面目仍旧清楚,只是心口处被人洞穿,一颗心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确实是他。”
我口不能言,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想尖叫着让他闭嘴,闭嘴!但他却一刻都不停歇地说了下去,“季家名动天下,谁都知道季老将军有十个儿郎,可真正的数目应该是十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心痛欲死,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就连他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漂浮在耳边的。
他说季风已经死了,他说季风的心口被人洞穿,他说季风的一颗心已经没有了,就在那一瞬间,剧烈的痛苦从我心底深处某个崩塌的角落流淌出来的,肆意暴涨,然后剧烈地撕扯着我身上有意识的每一寸,即使是文德宽厚澎湃的内力都不能将它压制。
“那是因为季风有个一卵同胞的兄弟,但是出生时便在战乱中丢失在边关附近,你不知道是吗?此事是季老将军告知于我的,绝不可能有差错,你找回的不是季风,是他的双生兄弟!”
文德一口气说到这里,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死静,终于慢慢地收回了双手,放我自由。
我没有动,我已经没有了魂魄,哪里还能移动丝毫?
他站直身子,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我头顶的发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时很难接受,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让成卫过来看看你。”
我没有等到任何人来看我,文德离开屋子之后我便从打开的窗里跳了出去,窗口临北,下方便是高耸悬崖,仅有尺余宽的地方可供行走,我已经全凭本能行事,如同一抹游魂一般走出去,遇到围墙再翻身跳出,转眼就到了街巷之中,一路竟然没有被人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