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我将那支箭挡下,我看他额上已经有汗,心知这样流水车轮战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人都不可能幸存,弄得不好,这儿就是我俩能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
箭雨突然停止,有人走上前来,挥手喊停,在火与尸体中对着我们喊话。
我听不懂,也并不关心,军队在狂风中沉默,弓弦紧绷的声音让天地间充斥着肃杀的味道,我又叹了口气,转过身,反过手,紧紧握住他的,火光中仰头看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曾说过的话。
“对不起。”
这一次他竟然没有板脸,也更没有叫我闭嘴,但仍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只道,“留着下辈子说吧。”又在火光中侧过脸来看我一眼,无比的平静,乌黑眼中是万千流光,瞬间将我秒杀。
完了,我脸红了。
我竟然在这狂风呼啸的山顶,在这明灭不定的冲天火焰前,在兵马来袭的可怕声响中,对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那领头人的一通喊话没有得到我们的任何回应,短暂的凝滞之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再次响起,我几乎想认命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没想到随之而来的竟然不是箭雨如蝗,反而是那些几乎要逼至我们眼前的铁甲兵团开始转身向后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只是相反了方向,涌向我们的潮水成了退潮而去的。
莫离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抓着我飞身而起,足不点地地跃入林间,接着树丛飞速向更深的山中奔去。
烽火台所在的山峰并不是这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待我们再攀上更高一些的地方,便发现让他们撤退的真正原因。
这些墨国人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攻击,他们放弃我们向后撤退完全是为了自保。
两军已经开始交战,山下杀声震天,我激动地抓着莫离的手,“我师父来了,一定是我师父带人来了!”
他却不回答我,等我转过脸再去看他,只看到他沉默的一个侧脸,双目微眯地望着山下的情景,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乍见援军的惊喜,反倒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我没有猜错,突袭而至的果然是从拓关城过来的援军,墨国军队才昼夜疾驰数日翻山而来,又一鼓作气地进攻金水镇,正是人困马乏,将近力竭的时候,遇上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自然是措手不及,再加上常年驻守拓关城的援军熟悉山中地形,又擅长利用山势作战,几乎是在转眼之间便扭转了局势。
待我与莫离一同下得山来,这场闪电一般的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了,墨国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死伤无数,到了天色将明之时,大部分没能逃走的墨国人都被俘虏。
虽然入侵者都被击溃,但是整个金水镇同样伤亡惨重,所有的房屋几乎都在这场战火中被付诸一炬,活下来的只有那些躲在地窖中的幸运者,他们在晨光中互相扶持着爬出来,看到自己家园的惨状,一时哀声四起。
我并未猜对所有的事情,与援军一起来的只有成平,文德留在了拓关城协助守城,我见到成平的时候,成卫已经在他身边,两个人正在交谈,不知说了些什么,看到我过来,四只眼睛一同转向我,倒让我脚步一顿。
“怎么了?”我本能地摸摸脸,之前一番狂奔与苦战,手脚都有些脱力,举起来的时候微微地抖。
“平安,你是否早已知道……”成卫开口问我,目光却转到远处的莫离身上,他正在与重新聚拢来的那些圣火教下属说话,到底是一场恶战,青衣红衣他们模样都有些狼狈,但幸好没有死伤,毕竟这些人的武功要高过寻常士兵许多。
莫离的面具在出手救人时便遗落了,现在只戴了一顶宽帽,纱巾低低垂落,风过处面目依稀可见。
成平并未说话,但面色复杂地看着我,我知道成卫一定将自己之前在马上所见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想了想便点头。
“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再对视一眼,成平突然开口,“平安,季风确实是死了,如果他活着,断不会如此行事,此人只是与他相像而已。”
虽然莫离就在左近,我转头即可见到的地方,但我听到这句话仍旧心中一痛,还未及思考便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跳起来,说话时咬住了牙。
“你胡说,我知道他就是,他只是把以前的事情忘了。”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成卫欲言又止,却被成平打断,“算了,此事还是留待盟主与她说吧。”
我恨他们遮遮掩掩,大声问,“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知道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成卫瞪着我,“你不是要找季风吗?这世上只有盟主才知道季风究竟在哪里。”
“成卫!”成平再次开口打断他,脸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我几乎要尖叫起来,谁说文德知道?文德什么都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季风就在这里,莫离就在这里!
“平安。”耳边传来莫离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成家兄弟。
“莫先生。”成平与成卫向他拱手,“我等替金水镇上能够活下来的百姓多谢莫先生出手相助。”
莫离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只问我,“平安,我们要走了,你还有何事未了?”
我看一眼成家兄弟脸上的表情,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尖叫着让我不要再追问下去了,远远地逃开才是对的,可是嘴却不受控制地开口,“莫离,我,我还想见一见我的师父,我还没有与他告别……”
成平又开口,“盟主仍在拓关城,墨国大军已经在拓关城外集结,军情紧急,如果莫先生能够于我们一同走一遭,以莫先生的功力,我方定是如虎添翼,我相信拓关城的军民也会不胜感谢的。”
我急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回头看着莫离,“我自己去见师父就行了,你与青衣他们等我回来就好。”
莫离的脸藏在黑纱之后,只露出白色的下颚,听完这句话之后,那漂亮的弧线立刻绷紧了,不用细看都知道是他突然抿住了嘴唇。
他开口,声音益发地冷下去,“你又想一个人走开?”
我郁卒,大人,我只是不想你再去战场上涉险,我倒是不怕死,可我怕你死行不行?虽然我知道你武功盖世,可我还怕自己会拖累你呢,行不行?
成卫盯着我俩看了一会儿,也开口说话,“或者莫先生暂留此地稍候?我们会保证平安的安全。”
莫离的手仍在我肩上,回答时嘶哑的声音里像是渗了许多冰渣子,听上去让人情不自禁地打寒噤。
但他说的话却是,“不用了,我与她一起。”
4
从金水镇去拓关城的路途并不遥远,否则援军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便飞赴此地,只是一路全是艰险山路,援军留在金水镇处理俘虏,巩固后方,以防墨国人还有进一步的动作,是以真正往回赶的只有一小队人马。
从拓关城带兵过来的是一个叫做徐鸣的总兵,徐鸣是北方人,嗜武,可能是见识过了成平的武功,对他异常尊敬,一路都很听从他的安排。
红衣等人被莫离遣回教中,只有青衣留下来跟着我们,莫离原本也有意让他走,但青衣平素虽然恭敬,却也有其沉默的固执,竟然不走,最后还是跟来了。
援军在短短数日内往返,又经历一场大战,自然人困马乏,就连铁打一样的成平都露出些疲态来,至于我,更是将浑身力气都用尽在了金水镇上,一旦放松下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骨架子都是散的,白天还能坐在马上硬撑,到了晚上就原形毕露,下马的时候手脚都在抖,一低头却看到两只手已经对我伸了过来,一只是成卫的,还有一只,当然是我家莫离大人的。
成卫自从见到了莫离的脸之后,非但没有对他态度好转,反而举止之间更加防备,这时也一样,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其气氛之紧张,让我干脆地放弃寻求帮助的企图,手抖脚抖地自己从马上爬了下来,下来之后就扯住莫离,“莫离,我们在哪里休息?”
莫离还未回答,我只觉另一只手衣袖一重,却是被成卫拉住了,他还瞪着我说话,“平安,荒郊野外,人多眼杂,你跟他靠那么近做什么?注意点。”
我傻了,我与莫离这些日子几乎可称得上是形影不离,成卫也看在眼里,更何况他在前一日还说过,战事凶险,让我还是跟着莫离走吧,怎么才事隔一日他的态度就变化至此,让我突然感觉自己多出了一个妈。
说话间成平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押着突袭金水镇的墨国将领,路过我身边时多看了我们一眼,又冷着脸道,“平安,你这样拉着莫先生,成何体统。”
……
成平,你是我突然冒出来的爹吗?
莫离沉默地看着他们,宽帽下面纱垂落,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害怕这几个男人会起冲突,正要开口,他却突然转身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我瞪了成家兄弟一眼,拔腿就要追,成卫还拉着我唠叨,“平安,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气他们对莫离态度丕变,虽然莫离在墨军来袭的时候曾带我离开,但他不是也回头了?那烽火还是他点燃的呢,他们凭什么对他如此恶劣。
莫离走得快,等我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悬崖边上去了,我拉住他,喘着气道,“莫离,你不要生气,他们无心的。”
悬崖在高处,我们已与众人相隔遥远,他掀开帽子,山顶无遮无挡,灿灿月华照在他的脸上,我一时又看得呆了,半晌没再说话。
“平安。”他突然开口,却并不看我,望着远方说话,“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我心里说话。
他并不等我回答,又问了一句,“你在看谁?”
我竟然听不懂,但是山风阵阵,他换过衣服了,一身宽袍,风中翻飞,直欲飞起那样,我忽然莫名惶恐,手一动便抓住了他的手,握得死紧。
他终于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乌黑眼中仿佛两汪寒潭深水,完全看不出情绪。
“你回去吧。”他不再问我,只让我回到营地去。
我摇头,“我跟你一起,你不累吗?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了。”
后来我们就真的在悬崖便坐下了,崖边只有一株孤零零的大树,我原本靠在他身上,后来就变成仰面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的手合在我的身上,很温暖,我渐渐觉得快活,那一点莫名的惶恐就淡了,还有心情跟他聊天。
“那次我们也是这样睡在山上,我把你的腿都枕麻了,是不是?”
他低头看我,嘴角一动。
我就把它当作是一个笑容了,也回应他一个笑脸,又说,“我那晚明明是靠着树睡着的,是你偷偷把我抱过去的吧,告诉我,我不笑你。”
他转过脸去不看我了。
我索性坐起身来,伸手去捧他的脸,“其实你早就偷偷喜欢上我了吧?是不是?”
他不说话,我也知道这样无赖的问法对他是没用的,但就是不想停口,即使只是看着他别扭地沉默着也是开心的。
我扭着身子把脸凑到他面前,还想再问,冷不防眼前一黑,然后唇上被一股大力压制,却是他反过手来捧住我的脸,就在这悬崖之上,用力地吻了我。
他的嘴唇滚烫,灵活有力的舌头转眼攻城掠地,将我的嘴唇撬开,舌头纠缠所带来的刺激是巨大的,更何况还有他的手,从我的脸上移下去,狠狠地握住我的身体,我被迫与他紧紧相贴,他的身体无比的坚韧有力,与我的柔软成了最鲜明的对比,熟悉的男人的味道将我包围,我感到晕眩,闭起的眼睛里都有五彩眩光,身体软弱地颤栗,双手却已经环绕到他的身后,尽一切努力地想与他更紧地贴合在一起。
分开的时候,我们俩人都是气喘吁吁的,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双目迷离,嘴唇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的手仍旧握在我的身上,声音里带着与平日不同的暗哑,慢慢地再问了一遍同样的话。
他说,“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现在。”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但是一阵山风刮过,带来成卫的声音。
“你不是要找季风吗?这世上只有盟主才知道季风究竟在哪里。”
我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干涩。
“你知道的,我想见过我师父再……”
他沉默着,握住我的双手却慢慢地松开了,我觉得身上的热量随着他的动作全都一起消失了,再也顾不上丢脸,伸手就将他抱住,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声音闷闷地。
“莫离,我保证,见过师父之后就跟你走。”
他不说话,我也不放手,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感觉到他的软化,心下微松,就更不想放手。
他起伏的心跳声从他的胸腔里一直传到我的耳中,我想到他心口上的那个伤疤,突然有些心疼,又低低地问了一句。
“它还在你身体里吗?还会疼吗?”
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再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只见到他垂下的双眼,或许是月光太亮了,反让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与莫离天色微明的时候才回到大部队中,青衣面不改色,成平的脸有些发黑,成卫最不淡定,简直是咬牙切齿。
大队人马休息一宿之后速度加快,疾驰半天之后道路便开始变得平坦宽大,成平策马到莫离身边与他说话,成卫终于找到机会与我并骑,一开口就道。
“小心后悔。”
我早晨是在莫离膝上醒来的,正心满意足,当然不把他这句唠叨放在心上,还笑嘻嘻地答了一句。
“我高兴就好了,你妒忌啊。”
他再瞪我一眼,“小心乐极生悲。”
正说着,队伍已经出了山区,眼前一条大道直通远方,城关轮廓已是隐约可见。
风里传来徐鸣的声音,他勒住马,指着那个方向对我们道,“看,那就是拓关城,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