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觉得,人要是死了,应该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过程,但是漫长的安静与黑暗之后却是痛,火烧火燎的痛,从四肢百骸中烧开来,我像一条被迫离开水的鱼,被死死按倒在火炉上方,一寸寸地被烈焰焚烤。
原来我没有死。
每次在我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有一股温暖刚强的内力缓缓流入,后来却有了变化,变得沉稳如水,沿着我的周身筋脉游走,缓解我的痛苦,让我得到喘息,直到我再次回到长久的安静与黑暗中去。
这样循环反复,当我最后一次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虽然痛苦仍在,但却也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身体的感觉一样一样地回来,我闻到温暖的食物的味道,听到隐约的鸟叫声,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最后是交谈声。
“我来看看我家小师妹有什么不可以,你们也太霸道了。”
“平安还没醒呢,你们庆城山的人最麻烦,来来去去没个停。”
竟然是大师兄和红衣的声音……我眼睛睁不开,心里已经高兴起来,前所未有地觉得天下大同了。
“你们圣火教的才过分,一路上把我们小师妹关在你们右使的马车里,男女授受不亲……”
我眼睛睁不开,心里已经在叹。
好久不见大师兄,没想到啰嗦更胜数月前一筹。
“尊上为平安疗伤呢!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关系,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不亲了?平安根本就已经亲得是我们尊上的人了。”红衣伶牙俐齿,声音又快又脆,大师兄哪里跟得上,当场崩溃。
“为平安疗伤的还有我们三庄九派的成卫先生呢!还有我师父呢!谁说平安是,是……的人了?!我们庆城山同意了吗?我师父同意了吗?”
大师兄还是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抬出师父这个杀手锏来,我却听得情急,一想到师父也来了,挣扎间只想快点睁开眼睛,向他们问个清楚。
“你们同意不同意有什么关系?平安又不是你们家养的小狗。”红衣哼了一声。
“你……!”
红衣说起话来太让人应接不能了,我几乎可以听到大师兄碎裂的声音。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出什么事了?我茫然地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还有脚步声,屋里的空气似乎是静止的,那脚步声便更显得清晰如在耳边。
我的心快速地跳起来,疼,但是克制不住。
又有推门声,聒噪的声音,“你走得那么快干什么?赶了这么些天,我浑身骨架子都给马颠散了,等等我。”
我认得这声音,但睡得太久了,脑子不够用,一下子竟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你过来看她。”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心窝上方那个最疼痛的地方传来很轻的触碰,即使是隔着布料,都觉得那只手在紧张。
莫离来了!
我在黑暗中挣扎,恨自己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既不能抬起眼皮,更无法发出声音。
“哦,我来看看。”另一人走上来,我脖子一凉,该是被他掀开了衣襟。
然后我就听见莫离突然冷下来的声音。
“贺南!”
真不客气,连先生两个字都省了。
贺南叽里呱啦的声音随即响起,“干嘛?这都不给看,这都不给看我怎么医她?你不是真以为我已经神到能够隔空诊疗的地步了吧?”
……
“你别在这儿呆着了,出去出去,记得别让那个唠唠叨叨的小子进来缠着我就行,成家的后代越来越不像话了,见人就是自来熟,我哪来那么多功夫回答他的问题。”
我猜贺南说的是成卫,成平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男人,成卫跟他虽然是亲兄弟,但确实爱说话。
可是,再怎样的爱说话,与圣手先生这位大话痨相比,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莫离一声不发,我怕他真的走了,情急间更是挣扎着想睁眼,没想到门外忽然又有声音,是青衣的。
“尊上,有教中来的急信。”
莫离“嗯”了一声,然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贺南又说话,好像还在继续推他。
“走吧走吧,留个安静地儿让我看看她,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
莫离终于走了,门轻轻响过,室内安静下来,我急得想咬人,眉心突然有些微刺痛的感觉,眼皮像是被某根神经拨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了。
长久黑暗之后,眼前所出现的任何一点光线都让我觉得刺痛,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然后身上又传来几下轻刺。
“好了,这群傻瓜,都看不出来你已经醒了,小平安,我来了,感动不?”
眼里的刺痛稍稍退却,我终于能够清楚地看到立在我床前的男人。贺南还是老样子,灰色的头发垂落两边,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眨眨眼,虽然心口仍是疼痛不堪,身上还插着那么些金针,但在这一瞬间,居然觉得高兴。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第一次死里逃生了,但从未有一次会是这样,还未睁开眼就能感觉到,所有我想要见的人都在我身边——至少也是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贺南低着头检视我的伤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差一点就把心脏穿了个透咯,成家那小子处理得还可以嘛,嗯……”他看着看着就开始摸下巴,“这种缝法会留疤的,你家小莫以后会介意吗?”
我一开始还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就忍不住脸红了,想叫他闭嘴,嘴一张,没说出话来,先咳呛了一声,他就笑了,“睡了几天说不出话来了吧?”说完手指间又拈了一根金针。
“别扎了……”我挣扎着说话,却听到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变得又怪又哑,沙石缝里磨出来的那样。
他哪会理睬我,仍是运指如风,在我身上又插下数根金针,还在落针的间隙与我说话。
“我来了就不用怕了,保准你好了以后还是那个白又嫩活蹦乱跳的小平安,对了,那傻小子怎么跟中原白道里的人混到一起去了?庆城山的人都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我被他这样一轮猛扎,居然能够说话了,虽然还有些气息不稳,但总算一句话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
“这是哪儿?”
“金水镇,莫离带你过来的,圣火教里有好些人也在这儿,那教主好像又突然变成明白人了,所以你家莫离就又重掌大权了,高兴吗?”
应该是莫离带回的证据起作用了吧?我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但又知道贺南根本说不清事情经过,索性不问了。
等莫离回来了,他自然会告诉我发生过什么。
所以我说,“替我找我师父文德,我要见他……”
莫离在,文德也在,他们是怎么会走到一起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得告诉我师父,我的身份已经被泄露了,我不能再安安稳稳地假装自己就是庆城平安,我更不能让庆城山上的任何人的安危因为我的原因而遭到威胁。
在我身边已经死去太多的人了!
贺南“啊?”了一声,然后弯眉皱脸地作出个奇怪表情来,“你第一个要见的是别人?唉,可怜那傻乎乎的臭小子,爱你爱得不但昼夜兼程将你从墨国边关带到这里,还马不停蹄地找我来救你,马都跑死几匹了吧?想不到你醒过来第一个要见的还是别人,小平安啊,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啊?大哥对你好失望呐……”
贺南还是一如既往地夹缠不清,要不是我现在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真想一脚踹过去,我怎么会不想见莫离,但是我已经听到了他感觉到了他,我比谁都知道他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与他来日方长,急什么!
他见我瞪他,立刻露出哀怨的表情来,“你瞪我!我赶了几天几夜的长路过来医你,你瞪我。”
我喘口气,接着说,“我要见我师父。”
他索性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了。
“不行,你现在刚醒过来,不宜见人,太伤神了。”
我咬牙了,气涌上来,声音立刻就开始断续,“那你,你……”
他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眼神,又将插在我眉心间的金针旋转了一下,待我气息平缓之后再说话,“我不一样,我现在是你的医师,我不在你旁边,谁在你旁边?”
我气极,偏过头去不看他,缓过这口气之后又道,“成卫医好我的。”
他跳起来,大受侮辱的样子,“那小子是做得不错,可医好你?算了吧,要不是这几天有人用深厚内力替你吊着命,你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数呢,说不定根本撑不到今天。”
我沉默了。
贺南见我不说话了,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来,“所以啊,如果是我在这儿,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不就是被人用箭对穿了一下吗,我还医过心脉全碎命在旦夕的,替那小子换了一整颗心呢!他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神乎其技的事情,情不自禁也“啊”了一声,“你……你给谁换过心?”
我这句话说完,半晌听不到贺南的回答,我还想追问,他却已经偏过脸去不看我,侧脸有极其懊恼的表情,又极力掩饰,顾左右而言他地。
“这也不算什么,没什么可多说的。”说完站起来,“我还是去给你准备点伤药,你乖乖躺着,别说话了,胡思乱想也不要,免得影响恢复。”
说完就走了,背影仓皇,简直是落荒而逃。
2
贺南出去了,走得匆匆忙忙,最后还把门牢牢带上,真像是怕谁会进来打扰我休息那样。
我就这样浑身插着金针仰天躺着,跟个针包一样。虽然贺南确实针灸了得,这样扎了几针我连疼痛感都轻了许多,但造型如此狼狈,万一有人进来,岂不是让我颜面扫地?
算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可顾忌的呢?我从第一皇女沦落为皇家第一丢脸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原本想出声叫人替我找师父来,后来想想外头说不定全是莫离的手下,他们对文德更没有好感,叫了也是白叫。
我躺了一会儿,这屋子身上既然不太痛了,又什么都不能做,渐渐就有些迷迷糊糊起来,正有些要睡不睡的当口,忽然又听到门响。
我猛睁眼,一团白影已经到了床前,居高临下地与我对视了一眼,见我醒着也没有弯一弯腰,只欠身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这种泰山崩于眼前而照样冷脸不眨眼的气质,除了我师父还有谁?
我惊喜,虽然明知师父不喜欢,但仍是热泪盈眶地叫了他一声,“师父。”想想又补充,努力憋出一整句句子来,“徒儿总算又见到师父了。”
自从天水坪上一别之后,眨眼数月,我却觉得有几百年没见过我师父了,文德还是老样子,冷眉冷眼,白衣飘飘,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亲近,恨不能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哭诉一番我当年未能好好学习绝世武功的追悔与懊恼。
文德见我情绪激动,果然皱眉,又道,“你大病初愈,不需多言,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你听着便是了。”
我眨眨眼,一滴眼泪就流下来了,想伸手去擦,肩膀抬不起来,反痛得我龇牙咧嘴。
文德就又皱了皱眉头,袖子一动,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我脸上那滴眼泪就消失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为何每次见到他都想孩子见到娘一样,特别委屈——或许是因为文德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机都拿捏得太好的关系,我想不委屈都不行。
“师父,你先听我说。”我急着要告诉他我身份被泄露的事情,也顾不上他会不会生气,先抢住话头,“有人知道我就是公主平安了。”
我这句话说得急,说完就开始喘,文德眼色一沉,像是有些生气,不过他涵养功夫深,也就是眼里神色变了变而已,再开口说话前就先伸出手来,握住我的脉门。
一股沉稳的内力如静水一般缓缓流入,我想起贺南所说的话,心里明白这些天全靠师父这样吊着我的小命,立时就感动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做孝顺状。
“我已经没事了,师父你不用这样。”
文德并未接我的话,片刻之后才开口,“是哪些人?”
我得了师父的内力,说话顺畅许多,慢慢地就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紧张之处,自己都觉得好险好险,能活下来实属万幸。
文德在这期间一直都握着我的脉门,双眼微眯,像是在凝神思考,等我说到阿布勒的那一箭之后才开口,“这样说来,他原先并不知你的身份,只是意外将你带了回去。”
我点头,等他下一句话。
他终于低头给了我一个正眼,然后道,“庆城门下,从没有你运气这么差的。”
……
要不是身上还插着那么多针,我差点滚到地上去。
文德冷着脸说完这句之后又过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沉下来,“平安,墨国入侵中原,你可知道?”
我哆嗦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我曾有怀疑,此事与你被带出关可有关系,现在看来……”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浑身都凉了。
文德又看我一眼,缓缓道,“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我像是一条已经被拎出水面的鱼,突然被人松了钓线落回水中,整个人都因为放松而震了一下。
“阿布勒与现任墨国新帝墨斐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其人骁勇善战,母亲乃是墨国贵族之女,墨斐未继位之前,墨国朝中很有些人拥戴这位二殿下,希望他能够取得太子之位。”
我点头,关于这些事情,我当年与季风生离死别的时候已经大概听到了一些,其印象深刻之程度,永世难忘。
“自从墨斐未能顺利迎娶你之后,墨国老国王这两年被朝中贵族撺掇,逐渐流露出更换太子人选的意思,但就在数月之前,老国王在行宫狩猎时猝死,被派往边关巡视的阿布勒也被扣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遭到重兵缉拿。”
文德声音平缓,但我仍是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恩了一声。
自古皇家多惨事,我皇兄是这样,墨斐也是这样,那位老国王,多半也不是什么好死的。
“阿布勒骁勇善战,墨国尚武,在朝中与民间拥戴者众,墨斐也料到这一点,是以登基不久便向中原开战,突袭重关,箭指京城,其中原因,我思索再三,料想其一在于墨国一向对我朝虎视眈眈,其二也可能有调运全国兵力,以防阿布勒的拥趸者趁他登基未稳借机煽动军队造反之意,若是这两点属实,那么墨国进犯我朝,与你倒是关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