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崩溃,想说你一个读书人,跑到这种蛮荒野地来凑什么热闹,突然想起当年他与成平打交道时的气定神闲,还有战时翻脸无情的手段,顿时沉默。
皇兄的手下,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位李大人该是身居高位庙堂之上的人物,却屡次眼都不眨地身先士卒打入敌人内部,这种精神,现在都该混上一品大员了吧?
白桑确实没时间细说,很快那几个墨族女子便再次推门而入,带来洗浴用的大木桶,里面盛满了热水,腾腾地冒着白烟。
白桑便退出去了,留我下来独自面对她们。
女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我的衣服剥了,我手脚不能动,挣扎都不能,转眼变得光溜溜地,地下阴冷,虽然地堡中生着火,但仍是冻得我直打哆嗦,她们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低声交谈,虽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无疑是在对我评头论足。
我被放入水中,木桶大而深,我虽不算矮小,但身材与这些墨族人相比着实差了许多,又不能自己定住身子,入水便直往水下滑,有个女人就立在桶边双手将我托住,期间时不时地摸我几下,其他替我洗净身子的女人也是,我被摸得忍无可忍,终于叫出来,“你们摸什么!”
她们大概是听不懂汉语,但看我的表情也猜了个大概,那托住我的人就笑起来,还拍了拍我的皮肤,做了个好的手势。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没想到我堂堂一个皇女,沦落到被异族女子乱摸的地步,皇兄你还不如早点安排我去死。
想到皇兄我就更觉得冷,水温再高都没用,身上不停地打寒战,她们将我洗净后捞起来,七手八脚地替我穿衣,这里没有汉家女子,她们拿出来的自然是墨国服饰,色彩艳丽,很是华丽,却异常单薄,仅够覆体的布料,比睡袍还不如,最后将我放到床上,摆出一个任人鱼肉的可口菜肴姿势,又替我盖上条薄被,这才抬着木桶出去了。
我呆呆靠在床上,思前想后,只是猜不透皇兄究竟有什么安排。
难道……他见我死也不愿嫁给墨斐,突然起意,要将我嫁给阿布勒了?
我想到这里,忽觉了无生趣,身上益发的冷。
室内寂静一片,我慢慢闭上眼睛,只晓得低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明知他不可能来,叫一声也是好的。
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在床上合过眼了,身体的疲倦突破极限,虽然冷,但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做了梦,梦里我只有五六岁的光景,不喜欢各国贡品,发脾气拂掉桌上的所有奇珍异宝,只要我父皇抱。
父皇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将我抱在怀里,阳光很好,他的脸藏在皇冠上的珠帘下,模模糊糊的,我努力地想看清,然后有人将我从背后抱了过去,原来是我皇兄。
皇兄还是那个笑得春风拂面的样子,一样的珠帘垂落,将他的脸与我隔开,我奇怪,因为皇兄怎可能带着与父皇一样的皇冠,我回头再去看父皇,见到的却是一个满脸是血的老人,那么多的血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里涌出来,但他还是死死地瞪着我,一只手指僵硬地指着我所在的方向。
我刹那间没有了呼吸,连尖叫都不能,窒息感让我如同快死的鱼一般张开嘴,还有眼睛。
有人立在我床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我的身上,我在阴影中与他对视,他低着头,脸色是我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白,整个人都是静止的,胸口一丝起伏都没有,像是没有呼吸了,也忘记了怎么呼吸。
他的模样让我担忧起来,自己的不适与该有的震惊都被抛下了,我挣扎着,努力开口,“莫离,你,你没事吧?”
6
我的声音打破了地堡中的沉寂,他终于透出一口气来,但是脸色仍旧青白,果然是快要窒息的样子,我益发担心,想伸手去碰碰他,又怕他只是我的臆想,碰了就没了。
其实也是我想多了,就算我想伸手,身上穴道还被点着呢,手指都动不了。
但是就在我这一转念之间,薄被下的手指一紧,已经被莫离牢牢握住,他另一手运指如风,转眼解开我被制住的那几个大穴,我穴道骤解,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低下头,阴影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紧咬着牙齿说话,声音就在我耳边。
“别出声,我带你走。”
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让我晕眩,让我忘记身边的一切,只知道死死地看着他。
他让我起身,薄被被他掀开,我身上一凉,这才想起自己穿着之清凉,一抬头间,只见他整张脸都黑了,满脸杀气,可怕到极点。
短短片刻之间,他的脸色就如此大幅度骤变,我实在有些替他担心,想尽快起身找些衣服穿,但晕眩感仍在,穴道虽然被解,身子仍旧发软,一时竟爬不起来。
莫离伸手将我撑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黑色衣服来,那是我在谷中士兵身上见过的军服,比他身上所穿的略微简单些,但也差别不大。
我身上发冷,简单的一个起身动作就晕眩了半天,两眼看出去也是模模糊糊的,又情急,怕让他等太久,两只手去接衣服,还接错了地方,动作可笑。
莫离拿着衣服的手略顿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来,开始动手替我换上。
他不说话,常年拿惯了武器的手稳定有力,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持续地轻微颤抖,隔着衣料,都让我觉得心痛。
我大概明白自己是吓到他了,有心想出声安慰,但乍见他之后,之前强撑住自己的所有力量突然消失,身体就是那样不合作,好像他来了,它就可以全面崩溃不用再继续努力下去那样,连声音都不知去了哪里。
他很快替我换上了衣服,然后在我耳边说话,“有几步路要你自己走,可以吗?”
我正痛恨自己身体的不合作,听完立刻挣扎着点点头,伸手推他的胸膛,想下地证明自己还有余力走出去。
“等一下。”他取过放在床边的头盔替我带上,又替我将露在外面的头发掖进去,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我情不自禁地偏过脸去贴近他的手指,只想让这感觉多停驻一瞬,一瞬也是好的。
他看着我,眼角血红,瞳仁却黑得可怕,放下整理我头发的那只手,然后弯下腰,突然将我抱住。
这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带一个累赘上路的搂抱,也不是地底山谷中,沉默而温柔的相拥,他的双手绕过我的身体,在我背后合拢,我的脸被迫埋在他的胸膛里,后脑被他的手掌合住,很用力。
但他在发抖。
这个在我心目中永远都强大有力的男人,竟然在发抖。
他的愤怒,懊恼,惊惶,甚至还有恐惧都清晰地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来,我突然鼻梁酸涩,差点就要哭出来,原本垂在身边的双手情不自禁抬起来,轻轻按在他背后,即使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力量,但仍想尽我所能地安慰他。
他只这样抱了我一瞬,之后便收回手,扶我起来,我不再有机会看到他的脸,因为他也带上了头盔,接着便带我往外走。
门外竟然空无一人,我们沿着暗道向前,其间也遇到零星几个侍女与士兵,但莫离穿着的好像是高阶军服,地位高出他们许多,一路上竟没有人上来查问,只行礼让我们通过。
我脚下虚浮,但他一路握着我的手,将真气缓缓注入我的脉门间,我有心挣脱,不要他如此平白浪费内力,但他五指收拢,根本不看我的脸,我又哪里挣得开。
我们就这样一路顺利地走出了山洞,最后出口的窑洞靠近马厩,我们一走出去就有数个人牵着马迎上来。
我就是一惊。
莫离却毫无讶色,上前接过其中一个人递上来的缰绳,倒是那人看到我之后突然愣住,虽然带着被压得极低的头盔,但那双眼睛已经在阴影中张大了。
我在头晕眼花中都认出他来,立刻又惊又喜,是青衣,青衣竟然没有死。
很明显我的出现完全不在青衣的意料之中,但他应变一向极快,虽然吃惊,仍是不动声色地将缰绳递了过来,莫离翻身带我上马,一小队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往大门处笔直骑了过去。
我震惊之余再去看其他人,目光一动之间,骑在我们身后一人突然微哼一声,声音熟悉,竟然是成平。
我这一下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发梦。
莫离来了,青衣来了,现在竟然连成平也来了!这蛮荒边野,天尽头一般的地方,他们竟然全都来了!
大门处仍旧是层叠严密的木栅,数名士兵立在那里守卫,两边是用作瞭望的高塔,上面立着弓箭手,有人上来与我们说话,青衣迎上去用墨国话与他们交谈,另从怀里亮出一样东西来,应该是某种印信。
那些人果然放行,木栅被拉开,吊桥放下,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光线反而更加黝暗,我听到拉住吊桥的铁索转盘转动的声音,嘎嘎地慢得让人百爪挠心。
地堡中突然传来隐约的骚动声,渐强渐大,就连门口那几个守卫都忍不住回头望过去,我的心猛跳起来,即将跃出胸口那样,莫离在我身前,脊背如标枪一般笔直地坐在马上,头都不回,其他人也镇定如常,倒是在我们身下的几匹马儿,都被这噪声惊动,有了些不安的动静。
吊桥仍在缓慢地向下,突然有一声咆哮在后方响起,骚乱中响雷一般清晰入耳,那是阿布勒的声音!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发现了,他已经发现我逃走了!一想到那个男人的可怕,我不自禁地浑身悚然,耳中忽有声音,是莫离在对我说话,短短三个字。
“抱紧我。”
我条件反射地双手一收,他仍未回头,但是提高了声音,喝了一声。
“走!”
长鞭劈碎的空气声响起,胯下马儿突然发力,越过木栅,向还未完全放下的吊桥疾奔而去,身后其他人自然紧紧跟随,那些守卫一时猝不及防,纷纷滚倒在地,这几匹马儿从他们头顶凌空而过,四蹄落下时已经踏在吊桥之上。
后方马蹄声吼叫声不绝于耳,塔楼上的弓箭手立即张弓搭箭,有人扑向转盘收起吊桥,这几匹马儿狂奔之中逆桥而上,原本缓缓下落的桥面停住,转眼又缓缓上升,我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吊桥下的尖刀在第一线乍现的天光中闪烁着阴森惨白的光芒,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该是塔楼上的那些弓箭手,在一片混乱中开始向我们发动攻击。
但我竟不怕了,身体与他的贴在一起,心里一片平静。
莫离带着我奔在最前,吊桥尽头出现在眼前,只听马儿一声长嘶,四蹄已经腾空,耳边一声低叫,我一回头,见青风所乘的那匹马半空中被箭射中,猛地坠落,而他跃起不及,眼看就要被一同带入刀坑。
我惊恐地睁大眼,莫离仿佛听到我心中的叫声,手腕一动,乌黑长鞭凌空挥出,转眼将青衣从刀尖上方卷起,直挥向谷外。
青衣轻功甚好,又有长鞭助力,刹那间翻身落到谷外,莫离却因为掷出青衣的作用力而去势一挫,只能半空弃马,也带我飞身跃起。
后头的马儿们纷纷在吊桥尽头腾跃,成平落在最后,胯下马儿因吊桥高陡而力尽不能,他与我们一样,当即弃马,施展轻功纵身跃向谷外。
莫离一手带着我,到底施展不开,我怕拖累他,情急叫了一声。
“把我放开,我能行!”
他一声不吭,长鞭再起,鞭梢飞出去卷谷口的一颗大树,但是我们下坠之势奇快,这一下挥鞭居然只是擦着树干而过,并未卷实。原先落在我们身后的成平在这时却已后来者居上,双足落到谷口,电光石火之间,他反身一手抓住鞭梢,提气用力,鞭梢紧绷,莫离立刻借力再次跃起。
我略松了一口气,却听脑后一声锐响,我一偏头,只看到利箭破空而来的黑影。莫离正是一跃力尽,借力再起的时候,长鞭鞭梢在成平手中,而他的另一只手抱着我,根本不可能在半空中闪避或者击落这支箭。
那支箭眨眼逼近我们,我鼻端几乎能够嗅到铁质箭尖所发出的寒冷腥气,而眼睛透过一切混乱与那些纷杂人影,居然看到阿布勒的脸。
他如同黑色铁塔一般站在众人当中,脸上表情怪异,手里还拿着弓箭,嘴巴张着,眼睛笔直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像是要说些什么。
我抬起手,做了一个想要抓住那支箭的动作,但合掌却是一片空茫,而后肩胛与前胸同时一凉,我再低头,只见那支箭从我的后肩胛射入,余势未消,再从我的前胸穿了出来,带血的箭尖突兀地露在外头,在朝阳的光线中,幽幽地闪着光。
我在这一刹那,脑中居然异常清明,所有的人与物都变成了慢动作,我看到莫离飘身落在谷外,看到他目眦欲裂地看着我,看到他眼里的血光。
我想要开口,对他说不要紧,一点都不痛,但是所有的声音却突然间离我远去,天地变得一片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