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白光一击不中,半空中打了个回旋又向来处飞去,有大笑声,我曾待过的那间营房大门在一声巨响中洞开,有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从那里面走出来,肩上扛着少女,一手上举,“啪”一声接住了那把飞回去的弯刀。
我还坐在马上,在那头领的背后,双手反绞着,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听着他在我身前发出垂死挣扎的喘息声,而那位原该是众矢之的的阿布勒先生,却在火光中大笑着,双目如电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声如洪钟地道了一声。
“好!”
情势急转直下,阿布勒凭空出现,我又制住了这些骑兵的头领,那些骑兵群龙无首,一时人人将长弓拉到满圆,却不知是对着我还是对着他们原本的目标阿布勒,我见情况危急,也顾不上对这个给我们带来危险的男人表达愤怒,手下略松,那头领重拾空气,发出野兽般的抽气声,我咬着牙道,“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杀了你。”
“女儿!”
“姐姐!”
桑扎与格布看清了阿布勒肩上的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阿布勒大步走向最前方,他气势惊人,那些牧人不约而同分出一条路来,谁也没有试图阻挡他。而他走过桑扎与格布身边时随手将伊丽丢给了他们,动作之随便,就像是在丢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东西,完全没有她是个大活人的自觉。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是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已经走到了我所骑的马前,那些黑衣骑士整齐的队伍立刻起了轻微的骚动,像是对他极为忌惮。
我与那首领一同坐在马上,北地盛产高头大马,我胯下的这匹也不例外,但阿布勒站在旁边竟只需微抬下巴便能与我对视,之前在屋内他并未完全立起,现在火光明亮,一目了然,我心里惊叹一声,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高大。
“把他给我。”阿布勒伸手。
我想摇头,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我过去从未做过胁迫人性命的事情,确实做起来不太顺手,且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想了一想,手中锁链一收,便带着那人一起从马上跳了下来。
阿布勒巨掌伸过来,那之前还在马上趾高气昂的男人顿时如一只小鸡般被他抓在了手里,还有那把弯刀,稳稳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默默地收回自己的金丝索,心想人家果然是专业的,就从这个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其下手的迅速准确与毫不迟疑,我与他就完全没有一丝可比性。
阿布勒用刀抵住那首领的脖子,开始用墨国话对余下的骑兵说话,我趁隙退回桑扎身边,他才检视过伊丽的情况,见我回来,又一把将我抓住,急着问,“平安,你没有事吧?”额头上一层汗珠,短短一会儿眉头上方的皱纹又像是深刻了许多。
我见他对我的安危如此在意,不由也有些感动,赶紧摇头,“我没事我没事,这个人躲在我睡的营房后头,刚才突然抓住我,还将伊丽打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听他说要我们带他过峡谷。你听的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吗?”
桑扎常年经营牧场,精通草原上各族的语言,墨国语自然也不在话下,刚才之所以与那人鸡同鸭讲,不过是想假借语言不通方便脱身而已,这时他凝神听了几句,立时脸上变色。
我见桑扎如此动容,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压低了声音追问,“怎么了?他们说什么?”
“他们要把他抓回大都去。”
我眼皮猛跳,果然这个叫做阿布勒的人是个重要人物,墨国正与我皇兄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要是个平常逃兵何须这样劳师动众?不但派出这么多人来追捕他,还要将他从这么偏远的地方一直带回大都去。
阿布勒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些骑兵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但是将领被人挟持,一时也乱了阵脚,那将领倒是硬气,被阿布勒用弯刀抵住了脖子却一声不吭,阿布勒不耐,又大吼了一声,刀尖下压,他的脖子上顿时冒出血来。
我仍是与牧人们站在一起,桑扎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同伴们的尸体,脸上是难掩的伤痛之色,花白的眉毛紧皱,突然伸过手来,将一卷皱皱的羊皮塞进我手中,又用极低的声音对我道,“平安,今日之事看来不能善了,这里太过危险,这是峡谷内路径的地图,你先走,我们留下拖住他们。
我握着那卷羊皮愣住,“我怎么能一个人走?”
“你是莫兄弟托付给我们的,如果你有事,我就算是死也没脸再见他。”
我想了一想,摇头,“不行。”
桑扎的另一只手一直握着格布的肩膀,像是要将那孩子藏进身体里去,见我摇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突然将孩子像我推过来,“你带着他一起走,就当是我求你。”
格布被父亲推向我,这倔犟的小孩在此之前一直都没有说过话,这时却猛地涨红了脸,肩膀一扭,硬是挣脱了父亲的手,死死咬牙看着他,猛力摇头。
我被桑扎与孩子脸上的表情弄得一阵心乱,却听前头一阵骚乱,原来是那些骑兵中有人策马上来,也穿着一身铁甲,像是个副将的模样,冲着阿布勒大叫了几句。
阿布勒是何等人物,对他的叫嚣全无反应,反而轻蔑地仰天笑了一声,手上弯刀起落,血光突现,却是他刷地削掉了手中那人的一只耳朵。
5
那人狂吼了一声,带着鲜血的耳朵落在地上,在地上滚出了一条带血的痕迹,与我在一起的牧人们原本恨极了他们突袭杀了好几个同伴,但现在看到如此惨状,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恐之色。
阿布勒弯刀一扬,落下时刀尖抵在了那首领的左眼上,用意明显,那副将摄于他的残酷,再说不出话来,终于向后扬手,那些骑兵们也被这一幕情景震撼,再看到副将的动作,原本紧密的包围圈顿时向后退却,略略松散开来。
那首领被斩去了耳朵,又被刀尖抵住了眼睛,满脸鲜血横流,未被刀尖压住的那只眼睛也被血模糊,更是不可能挣脱。
他就在阿布勒的掌控中开口,声音并不大,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阿布勒听完后却是长笑一声,稍稍移开刀子,抓他面对那些骑兵。
我猜他终于受不了酷刑,要下令退兵,没想到此人直起身子之后,突然反过身来双手合拢,死死抱住阿布勒的腰身,脸却转向那些骑兵,大吼起来。
那人直起身子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要求自己的手下们退开以保全自己的性命,没有想到此人如此英勇,竟是宁愿不要性命也要将阿布勒擒住。
阿布勒一时反应不及,被他拦腰抱住,但他几乎是立刻有了动作,双手一合,抓住那首领的身体,猛地向外用力。
阿布勒身形巨大,双手如同蒲扇一般,又力大无穷,这一下简直要将那首领撕成两半,但那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抱住,满脸鲜血,火光中表情狰狞,嘴里仍是大叫不休。
我虽不明白他们的语言,但也大概猜到他在叫些什么,那些原本已经开始退后的骑兵发出呼应的吼声,刹那间齐齐策马向前,全是对着阿布勒的方向,竟是要不顾那首领的生死将他拿下。
桑扎叫了一声“不好!快走!”将格布往我怀中一推,又转头对着立在周围的所有牧场中人用蒙语大叫同样的话。
十几岁的孩子撞入我的怀中,将我撞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在仓促间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转头的一瞬间便看到那首领已被阿布勒的弯刀一劈为二,尸体残破的倒向两边,血肉飞溅。
人群中响起无数的尖叫声,就连那些常年在草原上牧马放羊的汉子们都被吓得面色惨白,我只来得及捂住格布的眼睛,自己却觉得喉头紧缩,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血肉横飞的场面吓住了牧人们,却更是激怒了那些骑兵,一时间所有马蹄腾空,弯刀劈下,长弓满月,全是对着阿布勒而来的,阿布勒在如此紧急的境况中竟是岿然不动,我只听到他一声暴喝,巨雷般的声音中,无数利箭已如暴雨袭来,全不顾他身后还有那么多牧人。
牧人们在箭雨中四散奔逃,我心知不好,但只来得及抓住格布向反方向飞奔,耳边全是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我轻功虽好,带着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能施展的余地总是有限,漆黑夜里慌不择路,只知道紧紧拉着他向前冲,这孩子虽然不大,倒也硬气,我手里下了死力气,速度又快,他被我抓着手,几乎是一路拖着向前飞奔的,但就是一声都不吭。
我们所在的营地靠近峡谷,我这样发足狂奔,眼看着就要冲进峡谷中去,惨叫声不绝于耳,我不敢回头看,怕自己一回头便被利箭追上,峡谷中的风声仍旧如凄厉鬼嚎,背后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军队,前后都是绝路,我一口气提在胸口未曾换过,终于到了谷口,脚下还要再发力,手上却是突然地一沉,差点被带得滚倒在地上。
我稳住身子低头急看,只一眼便惊恐的大叫起来。
是格布,这倔犟而硬气得孩子,背上不知何时被射中了一支长长得铁箭,流下的鲜血在我们所经过的路上留下一条长而蜿蜒的血痕,黑夜中狰狞可怖的一幕情景。
我怕得双手发抖,再不能向前移动一步,只知道跪下来紧紧抱住他,颤着声音开口,“格布,你不要动,我替你包扎,不不,我先替你把这支箭取出来……”
他薄薄的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出血来,黑暗中睁着眼睛,却并不是在看我,脖颈死死地扭向另一个方向——我们来时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本因狂奔而急速流动的血液刹那间被冰冻,浑身僵硬。
那是一片火与血的海!
燃烧的火箭点燃了整个废墟,火光中除了那些恶魔般的骑士之外已经没有几个完整的人,我看到那些与我朝夕相处了十几日的人们,有些浑身插满了箭在地上挣扎爬动,有些带着火奔跑惨叫,还有凄厉的嚎叫声,那种从最坚强的成年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是野兽丧失幼子般的声音,比哭泣更可怕。
这一切如同一幅无边无际的地狱画卷,死死地定格在我眼中,我听到自己发出可怕的抽气声,却不能闭眼,也不能举起手掩住耳朵。
怀里有被推拒的力量,是格布在挣扎着推开我的双手,这动作将我惊醒,我低头,他已经整个人都离开了我的怀抱滚落在地上,我急切地伸手去拉他,他却固执地再次推开我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往那个方向爬去,一边爬一边用微弱的声音道,“你走吧,我要去找我阿爸。”
我想对他尖叫,想说你还去回干什么!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他们都死了!但是他血流如注却仍义无反顾地向家人所在的方向挪动的身体打倒了我,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用而可耻,抛下了一路将我带到这里的同伴,却不能救下他们交付给我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