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多心,我看他对你这么好,就知道我是没机会的。”伊丽红着脸推了我一把,力气还挺大,我一时没有准备,差点被推得滚了出去。
等我稳住身子就叹气了,想想桑扎这对儿女,一个整日介的苦大仇深,一个整日介的红粉菲菲,这差距也实在太大了。
“那天他知道你不见了,不知有多着急,脸都白了,还有后来几天,他骑着白马东奔西跑,还惦记着赶回去看你,辛苦得瘦了一大圈呢。”
“那些天他跟你们在一起?”我惊讶。
“不是。”她摇手,“莫大哥要我们带你去蒙地,我们一直在后山等着你们,他来过两次,身边还带着些人,但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了,就跟阿爸说过几句话。”
“带着些人?”
“是啊,”她点头,“有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好漂亮啊。”说完突然露出些后悔的表情。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摇摇头,“那是红衣,是他的属下,我认识。”
看来莫离已经与自己的属下会合,我又放下一点心来。
伊丽就松口气,然后露出羡慕的神色来,“他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哦。”
怎么可能?我心里失笑,想结束话题,眼前却出现那个晚上,他在山谷中溪边的背影,很仔细地擦洗自己的脸和手,站起来的时候,地上一条长而薄的影子。
那些让我难以忘记的,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片段。
伊丽还在说,“穿过峡谷就是我的故乡了,你知道蒙地是什么样的吗?”
我摇摇头。
她把身子放平,仰脸看天空,“那里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们族人全住在毡包里,雪白的,一座一座散开来,像是草原上的珍珠。有许多牛羊,也有马儿,雪白的羊群走得很慢,云一样。”
伊丽声音里满是期待,我在一边静静听着,渐觉神往,忍不住说,“真是个好地方。”
她高兴地对我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小时候是在那儿长大的,一直都很想念那里呢。”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离开?”我奇怪地。
“因为我阿妈啊。”伊丽理所当然地。
“你阿妈?”我一脸稀奇地看着她。
“我阿妈是个汉人,她虽然嫁给了我阿爸,但是一直很想念家乡,但我们又不能在关内开牧场,最后就选了靠近南国关外的草原定居,方便她回去看看。后来那儿越来越多的商人来买马,渐渐又有些蒙人跟着过去开了牧场,那儿的牧场就多起来了。”
我点头,“那你阿妈呢?”
“她死啦。”伊丽声音低下去一点。
我大概也猜到了,开口就有点后悔自己问了那句话,这时就因为抱歉而难过了起来,“对不起。”
“没事,我阿爸好疼她的,她一直过得很好。”
“可你们一直都没有回去。”
“以前还是能回去的,蒙地在墨国的北边,过去只要穿过墨国就可以到达蒙地,但是后来墨国吞并了许多草原上的部落,又关闭了边境,进出都要被反复查验,渐渐就变得不方便了,现在开始打仗了,那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不是穿过峡谷就到了吗?”
“那是我阿爸厉害,知道路。”伊丽自豪地,“别人都当这条是绝路,只有我阿爸知道,怎么绕过墨国边境回到蒙地,所以莫大哥才会拜托他啊。”
听上去就像是在拜托运一件货物……
我“哦”了一声,尽量不去想,自己就是那个被拜托的对象。
3
夜已深,伊丽的声音渐渐轻了,最后终于睡着了。
我却睡意全无,仰面躺在毡垫上,听着废弃兵营中呼啸而过的风声,仰头就是破洞上方摇摇欲坠的满天星子,一颗颗伸手就能触摸到那样。
我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就叫做颠沛流离。
其实我并不太介意自己在哪里生活,也不太介意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但是我很想念他。
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向他的那位教主证实祭司是个假的?有没有解决那几个通敌叛教的长老?有没有想着,我还在等他来。
这些事当然都是充满了危险的,但我并不想逼迫自己恐惧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他说“等着我”,那么他就一定是会回来的。
我只是在这一刻,非常地想念他,并且无限希望自己如果回过头去,就能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的眼睛。
渴望让我身体有了行动,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慢慢地转了个身,然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正想嘲笑自己的犯傻,突然有两点光芒在我面前闪动,小屋中黝暗无比,哪里来的光,我在一瞬间猛醒过来——那是一双眼睛!
我欲惊叫,嘴上一重,已经被人用手死死地按住了,伊丽是背对着我睡着的,这时也被惊醒,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回头看,我还不及提醒她小心,捂住我嘴的那人已是出手如风,一掌劈在她的后颈上,将她就地击昏。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力反击那人,但此人力大无穷,十指如铁扇般死死扣住我的口鼻,我呼吸不能,窒息感令全身脱力,竟是要活活闷死在他的手掌里。
耳边有热烘烘的气息凑近,我听到极低的警告声,“别动了!你要是敢出声我就杀了她。”
他这样说着,一把弯刀已经落在了软倒在地的伊丽的脖子上,黯淡星光透过破损的屋顶落进来,照出那弯刀上的斑斑血迹。
我原已经因窒息神志昏茫,看到他的动作之后却立刻激灵了一下,手脚动作骤停,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点,指缝里透进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那只手上浓重的尘土与血腥的味道,我只顾贪婪地呼吸,眼前因窒息而生的迷障慢慢散去,终于能够看清那人的模样。
旧屋残破,除了屋顶破损处落下的那点星光之外全是漆黑黝暗,那人的脸融在那一片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电光四射。
我觉得冷。
这个黑色皮肤的男人,长着一张鹰一样的脸,身上还穿着残破的铠甲,带着斑驳飞溅的血痕,只一眼就让我觉得,他绝非善类。
而且,他是个墨国人!
我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缓过气来,眼睛从他身上转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伊丽身上,压低了声音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弯刀仍旧搁在伊丽的颈侧,眼睛斜睨着我,不说话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
他开口,说的是汉语,“你们知道如何穿过峡谷,我要你们带路,带我离开此地。”
“你怎么知道我们识路?”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他板着脸。
看来他在此地已经潜伏了很久,多半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来了,只是不知他是怎么将自己藏起来的,这么高大的一个墨国人,在哪里都应该是很显眼的。
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再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大概有些明白了。
“你也是个逃兵吗?”
他听我这么说,双目一睁,隐约有怒火,但嘴上却并没有反驳,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心里一咳,觉得自己一定是说对了,这人看上去确实不像普通士兵,但是就跟再难吃的萝卜还是萝卜一样,级别再高的逃兵还不是一个逃兵?
想到这里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原本摸索着缠在腰间的金丝索的手也收了回来,莫离虽然教了我几招以防万一,但是万一里还有万一,若是我出手不慎,让他先伤了伊丽,虽然她不是我的至亲之人,但到底是一路同伴,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死伤,再也不想多看一个了。
我略略放心,既然他有求于我们,那现在应该还不至于伤害伊丽,至于带他走出那个峡谷,对于桑扎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伊丽,悄悄咽了口口水。
大哥,你有难处就说嘛,何必这样暴力,弄得场面这么难看,这家有个小孩已经很讨厌墨国人了,你再这样对他的姐姐,到时候大家真的要一起上路起来,气氛会很难搞啊。
那人并不在意我想了些什么,动动身子,又开口,“出去跟他们说,我要食物和水,还有,现在就让他们准备上路。”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食物和水都有,可是晚上太危险了,我们原本是打算明早再走的。”
他对我怒目而视,手上的弯刀往下压了一下,伊丽虽然昏迷着,但还是吃痛地身子一动。
我被吓得一身冷汗,立刻对着他一边摇晃双手一边用力点头,“别,别,我这就去说。”
他这才点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丢在我脚前,半点不在意的样子,“你拿去给那个老头子,跟他说只要他能带我穿过峡谷这就赏给他了。”
我一低头,地上一抹翠色,黝暗处仍是幽然生光,原来是上好的一块玉饰。
这样的东西我过去见得多了,但在这荒野之地乍然出现,倒是让我一怔,他见我这模样,眼里露出些嘲然,又道,“你要是听话,本……我也有赏。”
我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默默地捡了地上的那块玉出去了。
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除了几个在外围放哨的人的走动声之外,营地中悄然无声,远处峡谷中的风声却是益发的恐怖,静夜里凄厉如鬼。
营地外有放哨的人,我一走出木屋他们就注意到了,一起远远对我招手,还有人用蒙语叫了句什么。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在问我出来干什么,但大家语言不通,我只好胡乱摇了摇手,反问他们,“桑扎在哪里?”
夜里风大,他们该是没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又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
异变就发生在这几步之间,我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还有他们身后黑色天空中突然出现的火光,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带着火的箭雨已经落下,惨叫声马嘶声伴着火焰燃烧的光芒一同将营地中的平静撕碎。
我飞扑过去,只来得及将一个人从箭雨中拉开,我与他滚扑到一堵坍塌的矮墙之后,虽然我已尽全力,但他的腿上仍是中了一箭。
那是一支火箭,不知由多强的劲弩射出,深入他的小腿,几乎是对穿而过,箭身上还带着火,扑鼻的皮肉焦味中,他大声地惨叫着,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打滚,我咬着牙扯过一块毛毡用力拍打,好不容易才将火焰扑灭,但他已然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只剩呻吟。
除了这几个放哨的人之外,还有原本被拴在营地大门处的几匹马儿也中了箭,火光中长嘶暴走,场面可怕,所有人都在这一片混乱中奔了出来,我看到桑扎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飘动,大叫着,“大家不要慌!平安!平安你在哪里?”
我对他叫,“我在这儿。”又回头看箭雨来的方向,却听马蹄声如奔雷一般,不知来了多少人,黑压压一片乌云,眨眼将这片废弃的营地团团围住。
牧场中人一路疲乏,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峡谷之外,想到第二天就能够回到家乡,谁不是睡得香甜无比,这时猝不及防地被人袭击,虽然都已经仓皇起身拿起了武器,但火光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噩梦初醒的表情,地上还有之前被火箭刺穿的尸体,烧焦的皮肉冒着缕缕青烟,更像是人间地狱。
那群人黑甲黑马,呈扇形将营地包围之后,当先一人在马上向后一挥手,所有人马立刻静止下来,营地内还有惊马向包围圈外狂奔,奔到他们近前,有人长刀一闪,血光飞溅中,那些马不及躲避便已被斩杀与他们的马前。
风声,火焰的燃烧声,还有马儿凄厉的哀鸣声中,即使他们还没有说一个字,死亡的恐惧就已经如同一只死死捂住人口鼻的巨掌,让所有的牧人都安静下来,包括我。
4
任何反抗在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前都是徒劳的,很快所有人就被赶到一起,我也不例外,但我没有看到伊丽,心里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仍旧躲在某个角落中没有出来,但情势紧张,我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对桑扎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领头的那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用我所不能理解的语言说话,黑色头盔下黝黑的一张脸,高鼻深目,明显是一个墨国人。
桑扎走上去回答,但是很显然,两个人说的完全是两种语言,那人说了一通之后不耐烦起来,目光扫视所有人,突然停顿在我的身上,然后一手指着我道,“你,出来!”
我一惊,这个墨国人,他竟然会说汉语。
桑扎比我更紧张,转身挡住我,急着道,“我听的懂汉语,听的懂,也会说。”
那人见他如此紧张,倒是对我来了兴致,又指指我,“你过来。”
桑扎还要阻止,旁边已有数个骑士张弓对准了他,我怕他们真的出手,立刻站出来走了过去。
那头领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勉强维持着表面镇定,胸口却被恐惧冲得一阵阵发疼,脚下虚浮,眼前看出去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魇。
他们找到我了!这些人是来抓我的!我还是没能逃过,而且还连累了那么多人!
他终于看够了,仍是在马上说话,一口生硬的汉语,一字一字地道,“你,告诉他们,把阿布勒交出来。”
什么?
我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仰头愣愣地看着他,茫然地,“阿布勒?”
桑扎也听到了这句话,在箭尖的威胁下大声道,“你找错人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有人走到那头领的马边,一边说话一边向他递上一样东西去,他伸手接过,双眼在火光中眯起,然后再一次转向我们。
“你们还说没有!这就是证据!”
他手中的东西在火光中反射光芒,我一眼看过,明知不是时候,但心里却是情不自禁地一松。
他手中拿的正是那个墨国人给我的玉饰,我之前救人时遗落在地上,又被他们的人捡起。
原来他们要找的不是我!
桑扎还要说话,我开口打断他,仰头对那头领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话音未落,耳边突有利刃破空之身,我本能地一矮身,一道白光弯弯地贴着我的头皮呼啸而过,刷地反掠上去,直奔那头领的咽喉处。
那头领身在马上,躲闪不易,眼看就要被一刀抹颈,但他显然也不是什么平庸之辈,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猛地下腰,几乎是平躺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那一刀。
我见他为了躲避这一击空门大开,机会稍纵即逝,立刻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一直缠在腰间的金丝索随即出手,双手拿住细链绷紧了压下,又反手一绞,刹那间便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