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他上车,这胖子虽然粗鄙,但看来确实有钱,马车里富丽堂皇,处处都是软枕厚垫,我小心翼翼将莫离放下,他身上发冷,哪里都没有一点温度,我心里惶急,忍不住又趴在他身上细听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他的心跳一直在绵延持续才稍稍定下心来。
我从车里出来,返身坐上车辕,对着前后两个方向望了望,心里挣扎着,最后咬咬牙,还是打马往重关城的方向去了。
他说青长老的透骨钉沿血脉游走,令人麻痹,那应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吧?可是照这样昏睡下去,不吃不喝的,三天,又怎么熬得住?我自然是不愿往墨国方向去的,但是此时还是尽快找一个大夫替他医治要紧,至于我那些心理阴影,只好暂且放下。
我这辈子从未赶过马车,一开始那马全不听我使唤,用鞭子怎么打都不行,气得我半途跳下车子又去掰了一根树枝,转头就要抽它,它倒是识相,眼里觑到我火冒三丈的样子,突然开始规规矩矩往前狂奔,转眼跑出老大一段距离,害我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想起纵身去追,用上了轻身功夫才再次坐回到车辕上。
我落在车辕上之后顾不上那匹马,先把头探进车里看莫离如何了,他仍与之前一样,静静地躺在车中,一副画那样,我看了都移不开目光,怪不得那胖子会对他流口水。
我回头继续赶车,想到那两个白痴,突然间为他们略感庆幸。
想我再怎么生气,不过抽他们一顿,若是让莫离知道自己失去意识时曾被人如此觊觎,这两人应该早就被碎尸万段了吧?
我无法克制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浑身一抖,立刻决定这辈子都不告诉他刚才的那一幕,还是忘记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最好。
之后那马再不用我鞭策,一路上跑得努力非常,我看着它好气又好笑,看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畜生,这家出来的都一样,敬酒不吃吃罚酒。
官道笔直,拉车的马儿一路奔驰,一开始道路两边全是茂林,许久都见不到一个过往行人,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跑对了方向,后来终于人车渐多了起来,但所有人经过我身边时都对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想来是我这一身狼狈,灰头土脸地驾驶马车,反差太大,不能不让人侧目。
暮色渐临,前头隐约出现屋舍轮廓,是个供人休息的路边小栈,我也不急着奔那里去,先勒停马儿,又拉着它到路边僻静处,返身进车厢翻找,想看看那胖子车上有什么可用之物,不管是衣物钱财都能用则用,至少不要让我这样引人注目地带着莫离跑进客栈中去,图惹麻烦。
车里光线暗沉,我怕自己不小心压到莫离,翻找时低头弯腰,每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忽听一声暗哑问句。
“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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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喜,“你醒了?”说着就伸手,想去扶他起来,双手才碰到他的身体,又是一惊。
他身上触手滚烫,像是在发烧。
他之前浑身发冷,我吓得要死,现在浑身发烫,更是让我害怕,这样忽冷忽热,难道是毒发的另一种症状?
“我们在哪里?”他再问,声音虽低微,但确实是醒了,并不是无意识的呓语。
“在路上,我找了辆马车,天要黑了,路边有个客栈,我们进去休息一下可好?”我凑在他耳边答,不敢老实说这马车是怎么来的。
道上突然传来有声音,有人一边交谈一边走近,嗓门很大,对话声清晰地传入车厢中。
一人声音粗糙,“你说那些人那么急着要找一个小姑娘干什么?难不成是丢了小妾?急着要找回去?”
“还不是从重关城那儿出来的消息,说有五十两黄金悬赏,弄得附近城镇都疯了。”
“五十两黄金,看来那帮人家底挺厚实的,要不咱哥俩趁着这趟公差也去凑个热闹。”
“先把正事办完再说。”
“有什么正事,不过替大人送个密信,跑一次重关县衙也就是了,那么个边关小城,有什么可多待的?”
另一人发出恶心的笑声,“兄弟第一次去重关吧?别看那儿只是个边关小城,有意思的地方可多着呢,花街里还有外族女人,那胸脯大得,那股子浪劲……中原女人没法比。”
“妈的,说的我都上火了,等会儿,我先去林子里撒泡尿,尿急。”
这两人言语淫秽,我正听得不耐,听到这里却暗叫一声不好,果然,树丛拨动声之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喊,“咦,这儿有辆马车。”
我一惊,还未决定是否要出去就听马儿一声长嘶,车身一震。
“谁家车马,何故停在官道边上,公差查验!”
我知道躲不过,起身就要出去,手腕却被莫离按住,他没力气,按得并不紧,眼睛看着我,哑声吐字,声音微弱,“杀了,别弄脏衣服。”
……
我默。
莫离,虽然我没想过你是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但眼都不眨就要我连杀两人,还惦记着叫我别弄脏衣服,这……实在邪教得有点过头了啊。
我还未回答他,车帘就被掠开,伸进来的是一把长长的佩刀,黑鞘红柄,果然是公差惯用的颜色。
“下车!”拿刀那人在车外叫。
我猛地转头看过去,车外立着两个男人,一高一矮,暮色中面目不清,但表情如出一辙,兴奋又狰狞。
天色暗沉,夕阳正在收敛最后的光线,马车停在路边林中,与官道隔着浓密树丛,很是隐蔽,路过的人根本不能看清,那两人语气强硬,声音却并不响,不像公差查验,倒像是正在掩人耳目。
我额角不自禁地抽痛,很想用手去掩。
难不成,这两个官家人想要对我拦路抢劫?
“是个小丫头。”那高个子开口,说完与伙伴对视一眼。
“你看她这身破烂,还有这辆马车,难道……”
“难道她就是那个逃出来的小妾?”
那两人说到这里,四只眼睛同时发亮,又一起对我转过头来,粗嗓子的高个子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撒泡尿撒出五十两黄金来了。”
我听得心脏无力,那矮个子居然又把头探进来一些说话,“你聋了啊,叫你下来听到没有!咦?车里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小白脸,原来是小妾私奔呐。”
莫离搭在我手背上的手指忽地一紧,我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发寒,薄唇向下微拗,已是怒极。
那两人见我一直不说话,只当我是怕得无法动弹,益发肆无忌惮,立在车外的高个子伸手就来拉我,淫笑着,“丫头,私奔去哪里啊?不如先跟大爷玩玩,大爷让你知道什么叫男人。”
那探头进车中的矮个子却只盯着莫离的脸,脸上露出极其猥琐的表情来,头也不回地道,“你拉她出去,我来验验里面这个。”
我脑子里原本就绷紧抽痛的那根弦啪一声断了,抬手就夺过那柄大刀,先一脚将那矮子踹出车外,再翻过刀鞘啪啪两声抽在那两张丑恶的脸上。
那两人猝不及防,一起飞跌出去,那高个子急着抽刀,我怕他们呼喝出声招来路过的人,刷地飞跃过去,他们出刀劈将过来,我情急招架,这两人出招狠辣,一个伸手过来夺刀,一个横里挥劈,简直要将我劈成两半,幸好纵云速度惊人,我立刻挥刀反击,那两人又哪里来得及抵挡,转眼都被我劈倒在地上。
我劈完发现他们已经死了,一时握着刀愣住。
“平安。”莫离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回过头,见他半靠在车门处望着我。
我回神,丢下刀跑回他身边,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胸口发闷,呼吸沉重,又觉头痛欲裂,快要炸开那样。
他勉强伸手将我抓住,开口道,“怕什么,杀了就杀了。”
我紧握住他的手,努力地点头,眼泪却随着这动作一起落下来,啪啪地掉在我俩的手上。
他皱眉,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色,嘴唇也是殷红如血,手掌烫得如同烙铁,提气许久才又开口,“那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那种奸淫掳掠之徒,留着也是祸害,只是我初次杀人,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我擦干眼泪,见他强撑着安慰我,心里更是不好过,扶住他道,“不管他们了,我们先去客栈休息。”
他见我不哭了,又闭上眼睛,低声道,“换上他们的衣服再走。”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之前为什么要说小心弄脏了衣服,原来他早已想好了要将那两人的衣服留下。
我回头看一眼那两人,眼泪干了,心里却一阵恶寒。
穿死人衣服?莫离,今晚我会做噩梦的。
5
那两人都倒在血泊中,衣服是一定不能用了,幸好他们所背的包袱中还有备用的干净衣服,我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为我们俩换上了他们的衣服,又挖了个坑,把两具尸体与我和莫离原来的衣物埋了。
我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杀人以及埋死人的地步,但真的开始做了,居然做得还不算太差,看来环境改造人确实是有道理的,想到当年那个连白切牛肉都不认识的我,简直恍如隔世。
刚才他们言语中提到有人在悬赏找一个十六七的姑娘,我很想一厢情愿地认定那不是我,但以现在的情势来看,那五十两黄金所代表的,多半就是我这个想隐姓埋名却非常不成功的平安了。
我知道自己之后必须步步谨慎小心了,仔细将那两人埋了之后又解下马车留在原处,只扶莫离上马,与他一起骑着那匹马儿往客栈去。
天已全黑,我在马上见他烧得双颊红艳,乌睫微覆,虽然忧心,但仍是觉得心里咚咚跳,赶快拉过大披风将他兜头盖脸地遮了,怕一会儿再因他的脸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客栈门口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笼,随风晃动,老板迎出来招呼,见我一身官差打扮,又腰佩大刀,身子立刻矮了半截。
“原来是官爷驾到,里面请里面请,小店简陋,招待不周,官爷莫怪,官爷手上这位是……”
我粗声道,“我兄弟发了急病,这儿可有大夫?”
他搓着两手抱歉,“那可麻烦了,小店只做过路生意,附近没什么人家,要找大夫得到重关城去,离这儿还有几十里地呢。”
“那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一晚上。”我扶着莫离下马,有小二过来接走缰绳,老板亲自带着我往里面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小小的店堂里坐得半满,都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一路行来又耗费了那么多体力,闻到食物味道立觉饥肠辘辘,肚子都叫了。
“官爷可是饿了?”老板问。
正吃饭的那些人都抬头往我这儿看过来,见了我的打扮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看来对公差都有些忌惮。我也不愿在人群中久留,只说,“先带我进房,一会儿你送两份饭菜上来。”
老板应声是,立刻带着我往楼上去,边走边说,“今日客人多,只有一间空房了,官爷……”
我呆了呆,想想与他分开也不放心,遂点头,“一间就行了,我还要照顾我兄弟。”
老板点头哈腰,“多谢官爷体恤,多谢官爷。”
我见他怕成这样,不禁又想起那两个官差的恶行恶状,看来普天下的官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老百姓都对身穿官服的人畏畏缩缩,这样的事情,当今皇上——也就是我皇兄,知道吗?
我思绪飘远,想到我皇兄,又是一个寒战。
算了,关于我皇兄的想法,我还是不要妄加猜测比较好。
客栈简陋,客房里只有一床一椅,收拾的倒也干净,老板退出去之后我将莫离小心放在床上,他的脸被我盖住,一直没有出声,我怕他又晕过去了,揭开披风低头看,却正对上他睁开的眼睛。
他目光古怪,我被他看得一怔,直觉自己装扮出了问题,赶紧用手摸脸。
“哪里不对?是不是穿帮了?”
他不说话,又侧过脸去不再看我,房里洗脸架上有半满的一个水盆,我奔过去照了一下,确定自己脸上没什么异样才定下心来。房门轻响,原来是老板送饭菜上来了。
我打发老板下去,回到床边扶他起来,又将枕头垫好让他能够靠着,这才端过碗来举起勺子。
他皱起眉头,“你干什么?”
我听他气若游丝,更坚定了手里的动作,勺子举到他嘴边,“你饿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我去城里给你找大夫,老板说重关城离这里才几十里地,我骑马去把大夫带过来。”
“不许。”他冷声。
我不跟他争,找准机会把勺子送上去,心里说话。
今时不同往日了,莫离,本姑娘人都杀过了,你又成了这样,难得轮到我为所欲为,我还会听你的吗?
他正要说话,一勺子汤就进了嘴里,免不了咳呛,脸上红色更重,我放下勺子伸手替他顺气,他反手抓住我,掌心烫得惊人,双目泛出怒色。
“不许去。”
我见他动了真怒,又怕他身子受不住,立刻服软,“好好,我不去就是,那你先吃东西,吃完我就不去。”
他胸膛起伏,合眼许久都没有出声,我正着急怎么让他再吃点东西,忽听他低低开口。
“平安,前途凶险,你绝不可入城,回头往南去,去找文德。”
我愣住。
他这是要我走?
我与莫离在金潮堂相遇,从那一日起,他便一心要将我带回教中,即便我被闻素掳走,又被送入长老们所在的蓝家庄,他也不辞辛劳地追了过来,这样历尽凶险,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他竟要我回头去找文德?
我怕起来,手指都开始哆嗦,勺子磕碰碗边,细微作响。
“你干吗这么说?这毒很厉害吗?是不是医不好?是不是你要死了?”我死字出口,立刻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但心里恐慌,一时竟没了方向,只知道发抖。
他睁开眼来见我这样,目光复杂,“你就这么怕我死?”
我已经无力对他表白心声,索性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抓过佩刀就往外走,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去那重关城里抓个大夫过来,若大夫都说他是治不好了,我就带着他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一起跳崖算了。
“平安!”他怒声叫我。
我根本不回头,两步就走到门边,手才碰到木门,忽听门外一阵嘈杂,楼梯猛响,伴着门板砰砰开合的声音,老板惊叫,“客官,你们别硬闯,楼上都是小店的住客,没有什么十六七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