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看我,只说,“有探子报闻素已带人离开蓝家庄,他对这几个老东西倒是放心。”
我知道此事大有蹊跷,莫离这样问我,也是想整理出头绪来,但不知为何,我说着说着便会想到那些肤色黝黑的黑衣骑士来,嘴里发苦背后发寒,只是不想知道更多。
我已经是另一个平安了,绝不想与自己的过去再扯上一点关系,绝不!
“丹桂是如何将你带出蓝家庄的?”莫离又问。
他这样问起,我只能将地牢中发生的事情说过一遍,恐惧犹在,声音都有些打颤,他听得仔细,听我说到丹桂将我错认为教中祭司之时,眉头紧皱。
我问他,“你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吗?丹桂将我错认为那位祭司大人,我与她,长得很像吗?”
他并不答我,目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便不再多说,只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丛林茂密,越走越深,我既没有丹桂暗中视物的本事,又不像莫离那样武功高绝,行走颇为艰难,不时磕绊碰撞到凸起的树根以及低压的树枝,“唉呀”之声不绝于耳,他就走在我身前,片刻后大概是再不能忍受我的聒噪,突然伸过手来将我牵住。
我正一脚踢在一根露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上,差点扑倒,虚空挥出的手落入他的掌心,他手指有力,掌心却温暖一片,我手指一动,他也没有放开,眼前仍是黑暗,但我心里却忽然欢喜无限,直如春暖花开一般,忍不住微笑,脸颊烫热,又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脸。
再行几步,忽然面前枝桠一分,眼前山谷清幽,溪水潺潺,两侧野花盛开,月光下所有的一切熠熠生辉,与之前的血腥可怖相比,只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莫离在离开黑暗的那一瞬即刻收手,我叹口气,又安慰自己,这世上有些事是急不得的,慢慢来,慢慢来,再看到那清澈溪水,又高兴起来,忙不迭地奔过去,蹲下身去擦拭身上脏污。
之前一番混战,我虽未受伤,但身上不免溅上点点血迹,手上也一样,虽然揩了又揩,但总觉粘腻,这时终于觅着清洗之处,当然惊喜,一边擦抹,一边还想回头招呼他,水中忽有倒影,却是他已经走了过来,立在我身边。
我心中满足地长叹——他果然不再离我左右。
水中映出我们两人的倒影,波光洗去岁月痕迹,我恍惚回到十三岁时,记忆中青葱笼翠的御花园,我仍与季风一起,在御花园中低头俯观水中自在游弋的金背锦鲤,我不停地逗他说话,他沉默地抱剑而立,听我说到胡闹处,也不回答,听孩子话那般微微一笑。
没料到那些岁月恒长的无聊日子,原来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我心中波澜情动,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季风,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是现在死了,也是快活的。”
他立在我身边,月下沉默,被我握住手时也未有反应,但听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脸色一变,一手将我甩开,目光凶狠,勃然大怒。
“我是谁?你可认清楚了!”
我被他甩出去老远,要不是脚上锁链已解能够施展轻功,差一点就要撞上溪边大石一命呜呼,饶是这样,落地时也摔得狼狈不堪,再爬起身来,他已经立在我面前,遮挡月光,黑色影子将我笼罩,目光冷酷,就像是回到了第一眼见我的时候。
我心里难过到极点,也不开口,低头沉默,他在我面前立着,许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最后霍地转身,起步便走,也不等我,只丢下一句,“不想死的,跟上。”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正挣扎间,突然丹田一颤,然后剧痛袭来,千万柄刀剑一齐戳下那样,痛得我滚倒在地,冷汗直冒,浑身发抖,耳边有呻吟声,断续陌生,不像是我发出来的,倒像是只垂死的小兽。
4
我所立之处就在溪边,剧痛袭来时身体滚倒,眼看就要落进水里去,莫离飞身过来,一把将我身子捞住,低头急问,“平安?”
我痛得打颤,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将我平放地上,伸手来把我的脉门,我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煎熬之下再也硬气不起来,只怕他会离我而去,勉力伸手去抓着他的衣摆,但是几番都使不上力,一次次滑脱下来。
他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将我紧捂住丹田的左手拿开,伸手按压,我被他这轻轻一按按得急痛攻心,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身子一起,却是他弯腰抱起我,提气急奔,不多时便转入溪谷隐蔽之处,过水帘,笔直进了一个山洞,里面人纷纷立起迎接,原来其他人都在这里等候。
我痛得气息奄奄,双眼半睁半合,已是说不出话来,恍惚间觉得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又听莫离说话。
“青衣,你过来看一下。”
青衣像是有些医术,立刻将我接过放在地上低头检视,不多时便皱眉回答,“这是噬心蛊毒,中者额头浮现蛛网状黑气,尊上你看。”
我额头被莫离用两指按了一下,他的指腹温暖,但是一触到我的皮肤即收回,我痛得没了骨气,又觉得冷,只想要他抱,想说话,嘴唇颤抖,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耳边又听他道,“那又如何,平安体内携带圣虫,百毒不侵,你是知道的。”
青衣应了声是,但仍继续说下去,“尊上有所不知,噬心蛊与普通毒物不同,此物实为活体,通体带毒,被其植入体内者会因毒失魂,平安百毒不侵,或能克制此种反应,但此物仍留在她体内,一旦被蛊主催动,她便会痛不欲生,最后……”
“最后怎样?”莫离道。
“噬心蛊顾名思义,便是会钻入心脏将宿主噬咬至死,现在蛊虫已被催动,一路自丹田向上,一旦入了心房,到时她自然也就……”
“你不需废话,只告诉我如何解毒便可。”莫离打断他。
“蛊虫依附母蛊而生,若要令其离开宿主体内,只有先找到母蛊,或者将母蛊灭杀,如果这蛊毒是蓝长老下的,那势必要先找到长老本人才行。”青衣说到最后,语气渐渐迟疑,一边红衣抢着开口。
“尊上,我看这必定是长老们的奸计,诱我们前去,坐等我们入局。”
我虽口不能言,但脑中仍旧清醒明白,听青衣这样一说,再想起白长老的话来,心里顿觉无比恼恨。
那几个老头果然阴毒,在我身上下了这样恶毒的蛊毒,他们明知莫离必定会来救我,早做了数手准备,先将我关入地牢,好整以暇地等莫离上门,即便我被救出,只要他们一催动蛊虫,无论我身在何处,莫离若要我活命,只能回头,而他们必定安排了更加阴毒的陷阱。
我越想心越凉,难道他们想要我与莫离在那蓝家庄里重蹈当年丹桂与乘风的覆辙?地牢里血色的摄魂花,丹桂在地底二十年的凄苦,还有他听闻乘风已死时的疯狂就在眼前晃动,不——!
我几乎要尖叫起来,但嘴里发出的却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嘶哑声音。身子忽地离地而起,却是莫离再次将我抱了,只说了句。
“我明白了。”
我惊急,他明白什么?他要做什么?正想开口问他,但丹田中的剧痛猛地上窜,搅得我五脏六肺一同翻滚,我抵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浑身都缩到一起,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
莫离出手如风,两指钳住我的下颚,目射寒光,“你做什么?”
我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流而出,半是痛的半是急的,挣扎着说话,下颚被钳,吐出来的句子字字模糊断续。
我说,“别,别去,我还受得住,受得住……”
洞里死静一片,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线条突然抽紧,略微往下,这细微的变化让他整张脸都变得凌厉起来,如果是平日里的我,一定被吓得当场倒退三步。
“闭嘴。”他只回了这两个字,然后伸指点了我颈侧的穴道,我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5
我被一阵阵剧痛绞醒,身体像是陷在一个无边无际的漩涡中,四面八方都有锐器将我凌迟,循环往复,永无止尽,痛得我只想再晕死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才好,但背后忽有一股暖流注入,缓缓流过我四肢百骸条条经脉,最后汇集到我心口,暖流经过之处,痛感被暂时压下,让我得以片刻喘息,终于有力气睁开眼来。
眼前最先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就在我的上方,从我这个角度仰望上去,更是薄唇如刀,线条挺拔。
我见他仍在我身边,心里宽慰,不曾想忽然有声音响起,入耳熟悉。
“右使这样辛苦又是何必,今日右使入庄既是我等座上贵宾,这小丫头生死何足道哉,要偏劳右使浪费内力,此等小事,不如交由我们解决?”
这声音苍老中带些油滑,我对他印象深刻,正是我初到蓝家庄时第一个遇见的老色鬼黄长老。
难道我又回到了蓝家庄!
我猛惊,瞪眼再看,果然,面前厅堂开阔,灯火通明,堂上坐着三个身形不一的老头子,不是蓝家庄又是哪里!
莫离抱着我立在厅堂中央,手心紧贴我的后背,身侧空无一人,别说青衣红衣,就连那些小虾米都不在。
我明白他是在用内力压制我体内的噬心蛊,但此时此地,强敌环伺,如此危急的情况,他还做出这般举动来……叫我真想抓着他的衣襟摇晃着吼:人家是设好了陷阱等我们跳进来的!你带我来干什么?既然来了,你不多带些帮手来开打,一个人充什么英雄好汉?再有就是,你都一个人充英雄好汉了,还顾忌我痛不痛干什么?
他的内力在我体内流转,穴道虽已解开,但我却睁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努力数次都不成功,只好用尽全力张大眼睛看他,用眼神传递我想说的每一句话,他低头看我一眼,四目相对,定是明白我的所有意思,但可气的是,他完全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依旧一手抵住我的背心,抬头说话,只当没看见我的眼神。
“多年未见,黄长老矍铄更胜当年,好气色。”
黄长老呵呵笑,“好说,好说,中原山清水秀,青春貌美的姑娘们也更多些,这不右使怀中便有一个绝好的。”
“没想到黄长老胃口如此之好,平安体内噬心蛊仍在,这样的身子,你也想要?”
什么意思?这老色鬼难不成还吃人?我听得作呕,不解莫离竟有如此好兴致与这种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下去。
“莫离,这女子身上噬心蛊已破丹田而出,我已查过她的根骨,此女体虚气弱,长久制穴必伤气血,而你若用内力压制蛊虫,则自耗至死。我看未及天明她便会命丧此地,若你真想留她性命,倒也不难,母蛊就在这里,你只需答应我们几个条件。”蓝长老自怀中取出一只玄色铁盒,搁在手边桌案之上,声音冷硬,直截了当,不带半点迂回。
那铁盒中吱吱作响,我体内原本被莫离真气压制住的异动突然暴增,身子震动,剧痛之下额头瞬时冒出一层冷汗,但流入体内的真气也立刻增长,两相抵触,最后终是莫离的真气坚韧霸道,再次将其压制下来。
“蓝长老是要与我谈条件?”莫离居然笑了,笑得冰封千里,我心里急切,只想叫他立时将真气收回,莫离平日里冷酷干脆,没想到如此大敌当前的时候却突然对我如此婆妈,这种时候还在我身上浪费真气,真叫我气不打一处来。
莫离全不理睬我的反应,带着那抹冷笑继续道,“三年前总坛内乱,之后祭司乘风的继承人于二十年后突然出现,教主入圣山闭关修炼,各位长老难道不知?”
青长老捻须点头,“我们这四个老头子虽常驻中原,但教内之事还是有人来报的。”
莫离一晒,“长老们这些年来独善其身,倒是乐得清闲。”
蓝长老板起脸,“二十年前自璇玑教主突然仙逝之后,教中便为了立何人为新任教主之事纷争不断,定天教主横空出世,力胜我们这些没用的老骨头独登教主之位,并将我等逐下圣山,右使也不是不知道吧。”
“为何在下所知,却是教主即位之后,诸位自请坐镇中原,以防中原武林而在此地常驻的?”
黄长老在一边“哼”了一声,“这是给我们这些老骨头面子,若不是我们自请而去,定天那小子能不能留我们一个全尸下山还未可知,那小子阴毒无比,你可知……”
“老四!”青长老开口打断他,又对莫离道,“此乃陈年旧事,这些年我等偏居一隅,少有烦扰,反觉天地宽阔,清静自安,只是我等已多年脱离教务,不理教中之事,三年前教内大乱,也未能赶回,听说右使九死一生平乱有功,却反被教主误会被逐下山,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莫离不语,我却听得惊心动魄,遥想三年前正是我与季风分别的时候,若是真如他们所说,莫离当时正九死一生地平定教中内乱,那他怎么可能一人分现两地,即在我身边又在那圣山之上?
难道我错了?不!不可能!我心中尖叫,天下哪有这般相像之人?那日在非离庄中,莫离在我一心求死之时反应强烈,与皇兄说得毫无二致,若他不是季风,那还有谁是季风?
“定天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右使如此卓才,何必屈居一个不信任你的教主之下,放眼今日天下,战乱频生国变频频,右使若能放开愚忠,另寻施展抱负之所,或许反有惊天成就,有朝一日出将入相,也不是不可能啊。”青长老侃侃而谈,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激越。
我却听得愣住,这老头子,是想叫莫离去打仗不成?
莫离抬头,三位长老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脸上,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
“蓝长老,你所提的条件,可是要我另投明主?”莫离缓缓开口。
“右使果然聪慧过人。”青长老含笑摇扇而答。
“此事闻素是否也参与其中?”
“左使只知我等要阻止你带此女回总坛,将其送至此处即刻告辞,左使对你这一片心意,就连我们这些老头子都心下唏嘘,右使可不要辜负于他,他日右使另投明主,左使必定跟随你其后,倒是再与他明说不迟。”
莫离冷笑,“原来你们连闻素都骗过了,长老们三年前便在我身边安插心腹,很是深谋远虑哪。”
黄长老哈哈大笑,“小未也是仰慕右使而去,女儿家心事,我们如何做得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