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身猛地前冲,然后停下,有人说话,声音穿过噼啪作响的雨声笔直透入车厢里,好似就在耳边。
“右使大人,常先冒昧求见。”
山谷里一路奔驰,这样突如其来的停滞与声音都让人惊动,我猛地抬起头来,却被莫离一手按住,而后他向前倾身,一手掀开帘子,另一手却落在身后——握在我的腕子上。
车外雨势如虹,眼前一片黑暗,并没有人,原本该在车辕上的小个子青风已经不见了。
我转头,终于看到他,穿着件雨衣立在车边,见我们下车上前一步,将低低的帽檐翻到后面去,露出惨白的一张脸,我没有心理准备,立时被吓了一跳,原来不是青风,不知何时换了掌车人。
莫离开口,“何事,说。”
黑暗中突然有水花溅落的声音,一团黑影就落在我们车前,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男人,双目炯然有神,这样的雨夜都有寒光四射。
“烦请右使大人先往通水镇蓝庄主处,教中几位长老在那里等着见您,有要事相商。”
莫离不语,手搭在我的腕子上,雨水中打开的车帘外拍进来,我虽然藏在他的身后,但也转眼湿透,处处冷得彻骨。
那人见他没有反应,又向前一步,“右使大人。”
莫离在我腕子上的手指一动,我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他却十指收拢,离开我的皮肤,开口说话。
“我有要事要回教面见教主,只好请长老们担待了。”
常先抬起眼来直视我们,嘴角平直,微微下拗,露出一个肃杀的神色来,那小个子掌车人再次上前一步,原本凝滞的气氛随着他的这个动作炸开来,雨水飞溅,转瞬那两人已在车前交手数招,各退半步。
常先身后又有人出现,是另一个黑衣人,与他同样装扮,默默站到他身后,并不言语,风雨交加,山林中漆黑一片,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人。
我紧张得呼吸困难,莫离却只是不动,稍歇之后忽然一笑。
“就凭你们?”
“长老有令,属下们只好多有得罪了。”常先率先有了动作,转瞬一剑在手,他身后那人一同动了,我紧张得几乎要跳起来,但电光石火之间,却听一声闷哼从常先的嘴里发出来,原本要纵身而起的他不能置信地转头,缓慢地转回背后,声音嘶哑,“你竟然……”
雨势磅礴,我只能看到他们模糊的剪影,常先背后已有一柄剑没入,他用手去格,他身后的同伴却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用力,那剑几乎没柄,他肩膀被制,或许还有穴道,居然就这样立着,目龇欲裂,身体却渐渐垂下来,就这样去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我们面前,莫离岿然不动,那掌车的小个子也没有吭声,只有我,看得呼吸困难,指尖冰冷,寒得发抖,情不自禁地收拢起来,掌心握紧才发现自己抓的是莫离的衣袖,他在我身前,雨水瓢泼随风而入,尽数拍在他身上,那衣袖几乎拧得出水来。
那人将常先的尸体放下,也不抽回剑,竟就在泥泞地上伏地跪了。
“属下常保,见过右使大人,常先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竟耽搁右使行程,属下已将他就地正法。”
莫离只答了一个字,“好。”
那人仍旧伏地,“属下有要事禀报大人。”
“你说。”
那人略抬起头来,却不言语,显见不欲自己所说的话落入其他人耳中。
我掌心一空,莫离已经飘身而出,落在那人面前,微微弯下腰去,留我一人坐在车里,我眼皮惊跳,只觉得不安,正想下车跟在他身边,却听一声蛇吐气般的嘶叫,那人抬头一瞬间已被莫离两指插入喉管,双目圆睁,无法置信地看着他,与之前那常先死时一样的表情。
常保嘴唇蠕动,仿佛想说话,但气息一灭,全身力道都散了,原本握紧的手垂下,手指撒开,地上滚落银光,泥泞中更是刺目。
莫离低头看了一眼,冷笑,“暴雨梨花,好东西啊,可惜这样邀功,你还欠着点火候。”说完两指一抽,那人的身体立时倒下,一声闷响。
只是一转眼,地上已经多了两个死人,人血混着雨水在泥泞中横流,莫离立在他们之前,缓缓回过头看我,那场景如同修罗地狱。
“大人。”小个子掌车人叫了一声,“可要上车继续赶路?”
莫离点头,用布擦拭手指,那上面还有半截血色,擦完后丢弃布片,缓步走了回来,上车落帘。
车身一动,继续向前,他看我一眼,突然伸出手来。
我仿佛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但却并不害怕,伸手去握他的,但他的手已经落在我的肩上,慢慢问了一句,“怕了?”那双眼在杀过人之后颜色变深,漆黑如墨,说话时居然带点笑意,刀锋一样冷。
我摇头,只是反问他,“你还好吗?”那种转眼就能杀死同伴的人,我倒并不觉得同情,我只是担心他而已。
他目光一动,那点冰冷笑意突然没了,而后皱了眉头,表情古怪。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十指收拢,将我提了起来,我身子一轻,再看自己所坐的地方突然洞开,而他抓着我,飘身而下,等我再睁眼已是车外,马车急速前行,根本没有停顿,转眼再不得见。
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我的肩膀还在他掌下,双手却已经将他的衣袖抓住,一阵冷风,哆嗦着问。
“我们,我们去哪里?”
他脸上古怪的表情更甚,也不回答,慢慢讲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倒是不怕我将你带出来杀了。”
这句话……我听他说过。
前尘往事轰然回返,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寂寞寝宫,微风拂动的御花园,还有闷热夏夜中季风从窗外一闪而入的身影。
回忆让我忘记现在的一切,我在大雨中微笑,忘了回答,就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美的甜言蜜语。
2
我与莫离一同赶路。
我不知他要去的是哪里,他也不说,山中大雨,他带着我弃车徒步,黑夜里竟用了轻功,两人从山上一蹴而下,他一路面色沉郁,我也不敢多问,使全力跟上,唯恐拖累了他。
幸好我别的不算擅长,从山上下来的本事倒是强项。
下得山来就有一户农家,只有一对老夫妻,这样的雨夜当然是早早睡了,他带我敲门而入,只说两人连夜赶路,半途暴雨,想借宿一宿,老夫妻匆忙披衣来开门时对我们的一身狼狈惊讶万分,但仍是厚道地请我们入内,还腾了一间屋出来。
农舍简陋,屋子也只有两间,我浑身湿透,进屋时打了个极大的喷嚏,农家院里有水井,我们正走到井边,我脚下湿滑,差点跌了个跟头,腰里一紧,却是莫离一手将我带住了,我的额头磕在他的胸上,鼻子碰到他的胸骨,闷闷的一声,他哼了一下,许是嫌弃我路都走不好,索性抄起我直接进屋。
进屋后我听到老婆婆感叹,“这小两口子,多恩爱呐。”
老公公就笑,“你个死老太婆,当年我可没少抱你。”
其实门一合起来我便被他丢在地上,再听到这样的谈论,那个哀怨呐,差点一头磕在桌脚上,再抬头却见他已经盘膝坐了,双眼合起,再不与我言语。
我想到他之前伤重的样子,又开始担心,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想去搭他的脉门,可手指还未触及他的皮肤便被他反手一把扣住,他睁开眼来,一阵寒光。
可惜我再怎么胆小,被他这样瞪着瞪着也已经习惯了,更何况他也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将我带回教中,我回看他,心里想,底牌都被你自己揭过了,还要唬我?
不过我还没有胆大到把这些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还解释,“我想看看你的伤势,为什么不坐车了?那,那个驾车的人知道我们离开了吗?”
他仍是看着我的眼睛,渐渐手掌松了力道,冷哼一声,“我就是不想任何人知道。”
我愕然,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他这样大费周章地瞒过左使,瞒过园中众人,再后来雨夜驱车,就连青风都被换过却还是半路遇袭,那值得怀疑的人只有一个。
可那人,一直挡在他身前,是否误会?我再看他,却见他又将眼闭了,沉默的一个侧脸。
或许是误会,但他选择抛弃。
我的心渐渐抽紧,原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一个都不信。
想到这儿我便益发觉得冷起来,身上衣服浸透了雨水,又湿又沉,我没有衣物可换,也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在他身边坐了,背靠着墙角,像是要找一个依靠。
我太累了,没法再坚持下去。
屋里安静,我渐渐迷糊起来,但身上一阵阵冷战,夹着哆嗦,忽地腕上一紧,我想惊醒,却眼皮沉重,根本张不开,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被握紧处涌入,瞬间铺遍全身。
等我醒来,身上衣服早已干透,屋外大雨早歇,晨曦微吐,屋里没人,我惊跳起来,推门就往外跑,正撞老婆婆身上,她手里端的两碗稀饭在惊叫中翻下来,却被人翻掌一托,转瞬到了他手里。
还有谁,我家神功盖世的莫离大人是也。
他托完还有闲暇,瞥了我一眼,目光里清楚写着两个字。
麻烦。
真伤自尊。
我与他在屋里面对面把那两碗稀饭喝了,起身的时候我摸身上,他看我,“干吗?”
我说老人家这么招待我们,怎么都要谢谢人家。
他冷笑,“不杀便是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还要杀了他们?”
“死人才不会泄露行踪。”
这句话……我差点又撞在桌子上。
走在路上我还瞪他,“你开玩笑的。”
他面无表情。
后来我发现,还是我太不了解邪教了,既然是有组织的地方,怎么会让老大一个人长途跋涉,这不,还未出山,就有人来接应我们,岔路口数辆大车一字排开,排场惊人,我吓得一顿,头车上已有人飘然落了下来,一身红衣,笑意盈盈。
“红衣来迟,让尊上辛苦了。”
我听到这名字便移不开目光了,两眼笔直看过去,对上一双春水眼,不笑都是波光明媚。
3
马车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莫离不说话,我在旁边吃东西。
我本能地觉得,有得吃的时候还是多吃点为好,跟着这个男人,随时都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下山不过数日,我已经经历了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多的跌宕起伏,相比之下,庆城山顶简直是个世外桃源。
不不,我鄙视自己,怎么才几天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儿明明是个苦行僧的修炼洞,怎么能跟世外桃源比。
我想要的世外桃源很简单,那儿只要两个人,站在我身边的该是个秀气瘦高的少年,对所有人板脸,对我微笑,笑起来的时候,阳光都要黯上一瞬。
我慢慢出神,闭上眼睛微笑起来,突然脸上一冰,我一惊睁眼,却见莫离的眼睛离我只有数寸之遥,手捏着我的脸颊,像是要把我的下颚捏开来。
“你想做什么?”他冷声。
我无辜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大,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你想象的某些怪胎一样,动不动就要服毒自杀以示坚贞不屈的好不好?
更何况我有什么服毒自杀的理由?
他对上我这样的目光,突然抽回手,颧骨下的肌肉抽紧,像是咬了牙,我倒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再看他已经撇过脸去,掀帘子下车,再不看我一眼。
车外有人的招呼声,我也跟下去,却见一座大宅,粉墙后黑压压一片屋脊,却是到了一座庄园,门楣上好大的墨字——非离庄。
莫离当先进去了,我便落在后头,一片红云飘落我身边,走得是袅袅婷婷。
“小妹妹,怎么称呼?”
我想起之前圆月所说的话,先对她没了好感,但她说话声音甜软,我一个女人都听得晕乎乎的,才张嘴,却见走在先头的莫离突然回过身来,冷眼看我。
“过来。”
叫一只贴身小狗儿都没他那么节省字数,我这两年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但当着这么多陌生人,仍是觉得下不来脸,脚底下立刻慢了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的功夫,他的眼睛竟然已经眯起来了。
旁边有隐约的抽气声,我四顾,但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来莫离平时在他的手下眼里威风很足,至少没人敢像我这么不听话的,更可能的是,像我这么不听话的,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我迫于重压,最终还是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庄子,他吩咐了我该待的地方便带着几个人离开,不知是开会还是下命令去了,我被安排在他屋子边上,可能是方便近距离看管。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有了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思索眼前情况。
莫离一直忙碌,离开时便锁着我,还不是一般的锁,上玄铁链子,细长,绕脚踝扣死,他吩咐下人这么做的时候我哇哇大叫,但他完全不为所动,看着手下人行事,临走还问了我一句。
“要怪,怪文德教你的轻功吧。”气得我想吐血。
这儿明显是莫离的地盘,与之前在定海那小小的别院不可同日而语,山庄里曲折多路,设过了奇宫八卦,非得有人带着才能找到方向,进出人人身手矫健,看到莫离无不称一声尊上。
我又想到那天山路上常先所说的蓝家庄长老云云,看来这邪教组织庞大如蜘蛛网,下头居然还自拥山头,派别林立,而且矛盾颇多,所谓的教主神神秘秘,藏在总坛云深不知处,而且明显对下头缺乏监管,导致稍有异动便开始杀来杀去。
邪教也学诸侯割据,真没天理了……
看来莫离也意识到,这样将我一路带回总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索性回到自家地方从长计议,可见大家势均力敌,权衡得不错,真要静下心来斗一斗,不知是谁输谁赢。
虽然莫离将我锁了,对我的态度也可算得上是冰冷到底,但他一直将我放在最近身处,又不说原因,这样的状况很令人费解,这些人摸不清我的底细,开头对我倒也客气,那个叫红衣的亲自来看过我一次,还送了些清粥小菜来,仔细端详我的脸,笑眯眯的。
我被她看得浑身发冷,终于忍不住先开口,“看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
她仍旧笑眯眯,也不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但是情况很快便不同了,第二天青风也到了庄里,虽然满身狼狈,但至少是活着的,被人问到的时候用古怪的眼神看我,当着我的面就跟别人咬了耳朵,想也没说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