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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庆城山。
这里是所谓的江湖圣地,三庄九派盟主所住的地方,成平成卫与易家姐妹都在,我还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位盟主文德,一个一身白衣,凉如冷月的男人,用我在通道内听过的清冷声音对我说话。
他只在我床前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三日前送亲队伍被墨国叛军突袭,交战时有人引爆火药,山顶崩塌,无人生还。
第二句,皇女平安已死世人尽知,现两国局势紧张,从此世上再没有平安此人,以免再起祸端。
第三句,之前有季家人将我托付与他,他会信守诺言,允我留下,择日入门,庆城山上没有出身贵贱,只有师门长幼,叫我铭记在心。
他说完就走,惜字如金,好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我比他更厉害,一直都不吐一字,弄得成卫以为我是哑了,之后每天都拿着金针在我身上比划,还不停自言自语,哪里筋络堵塞才会导致言语不能。
我任他处置,他每天对我施针,还唠唠叨叨跟我谈一些禅理,说什么生死看淡,岁月轮回之类。
成平与易家姐妹偶尔也来看我,但所有人都仿佛有了默契,从不提起之前发生的一切,更不提季风。我知道他们怕我伤心寻死,但我根本不想死,只是懒得与他们多说。
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整日昏沉,没人的时候我总是用双手掩着胸口,仿佛那里面有一个最温柔的秘密。
他们怎么知道,我身体里就有这世上我最想留住的东西,那是皇兄最后给我的礼物,那是我的不离不弃。
皇兄说过,只要我不死,季风总会回到我身边,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只要我不死……
我知道季风没有死,他从不骗我,答应过等我回去,就一定会信守诺言。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等我,只是谁也不知道。我现在不可以,但以后一定能够找到他,到那个时候,我再不是皇女平安,他也不是命侍季风,我们只是一对普通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手牵着手,去吃那味道朴实的一斤牛肉。
我每每想到这里便会快活起来,偶尔还会一个人微笑,有次被易小津看到,那没见识的竟然吓得飞奔了出去,弄得我更懒得跟他们多说一个字。
我原本想好,只要身体一养好就下山去找季风,但人算不如天算,那个叫做文德的盟主居然在我能够下床落地之后立刻押着我拜了师门,我入门最晚,又被隐瞒了身份,庆城山上大多人都只当我是个新入门的小丫头,个个上前笑嘻嘻叫一声小师妹,叫得我一脸黑线。
拜师那天成平成卫与易家姐妹都在,他们明知我有多想下山,可恨却没一个人替我说话,我想用行动表示我的决心,在大堂上就想转头跑出去,但一身白衣的文德指尖一动,一缕指风便让我动弹不得,然后我便在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呆呆地被人披上青袍束起头发,轮到行拜师礼的时候,文德居然站起来说了一句,“繁文缛节,不要也罢,从此小师妹就是庆城山上关门弟子,你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好好教导她。”
说完就走过来,袍袖一拂,带着我走了。
他袍袖间涌过一股大力,我完全不能自我,被他一带而去,走过身后居然还有不断的“恭送师尊,小师妹走好。”之类的招呼声,这地方难道没人看出来我是不情愿的吗?着实令我吐血。
我被文德带到山上,文德这个盟主也不是白当的,轻功骇人,笔直陡峭的山壁一跃而上,庆城山并不是孤零零的一座,山脉连绵,遥望无际,他带我去的定是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峰,纵跃许久才到了山顶,然后手指一拂解开对我的禁锢,让我自由活动。
成卫虽然已为我疏通过血脉,用他的方法纾解我体内的寒气郁结之处,但山顶冷得彻骨,我本能地环抱身体,文德却仍是一身单薄白衣,袍袖当风,飘飘欲仙地享受了一阵狂风之后才开口。
“这里便是你今后要待的清修之地,你先天有缺,心思繁杂,在此地精修助益颇多。”
我环视左右,只看到一间简陋小屋,再联想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惊急,摇头就往我们跃上来的地方跑,跑到崖边突然有一股大力将我拦腰截住,我收势不及,半个身子都已经俯了下去,眼下云雾缭绕,山下屋舍无一间可见,山风一涌,令我眼前一阵晕眩。
脑后仍是那把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你倒是执拗,到现在都不吐一字,也好,清修之地无人与你交谈,从今日起你在这山上凝心静气,再辅以我门的内功心法,不日可有小成,我知你急欲下山,想做何事,只要你能自行从这山上下去,庆城山上,绝无人阻拦你离去。”
文德冷脸冷心,比成平更甚,说完竟拂袖而去,留我独自立在山上,风中茫然,浑身僵硬,久久不能移动半分,最后心口疼痛,低头才发现是我自己的双手死死掩在自己心脏处,手指用了全力,几乎要掐陷进去。
我被独自扔在山上居住,一开始每天都想着怎样从这牢笼中下去,但山壁陡直如镜,竟然还寸草不生,就连一个落脚点都没有,我又不想死,再如何绞尽脑汁都找不到方法离开。
文德每日都上山两个时辰,监督我的功力进程并带来饮食,我恨他困我,从来不与他开口说一个字,有时文德离开庆城山,就换大师兄上来,大师兄年龄老大,头发都花白了,怎么看都足以当那个文德的爹,叫老师兄还差不多。我嘴上不说话,心里一直觉得古怪,总之这庆城山上没一个让我顺眼的就是了。
我一直记得文德所说的话,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样让自己轻功有成上,文德和大师兄也带我去其他山头练习,但每次结束后都直接将我送回峰顶,偶尔在路上见到其他师兄姐,他们都用一种看稀罕物的眼光指着我,还招呼其他人。
“小师妹啊,大家快来看传说中的小师妹。”
没同情心的一群人,太可气了。
我也曾想过趁着他们带我下山时溜走,但我是文德亲自宣布的关门弟子,在山上万众瞩目,屡次逃跑都被人立刻发现,被送回去的时候大师兄还高兴,摸着我的头说,“平安,你想用追逃这个办法来练习轻功很好啊,说一声就是了,就算不说,写出来也行,咱都认字。”
我无语,再次心中吐血。
就这样冬去春来,春来冬去,等我终于能够从那鸟不拉屎的山上下来,三年都过去了。
2
下山那天文德与大师兄都不在我身边,我这三年来苦练轻功,总算是小有所成,但文德也说了我是先天有缺,平地丘陵倒还好,提着气就过去了,再不济还能用手在左右树木上借把力,但这垂直如镜的山顶,一点落脚之处都没有,实实在在对我苛刻得过分了。
但我也实实在在等不下去了,咬牙抱定大不了滚下山去再躺三个月的决心,一纵身就跃了下去。
云雾袅袅,白烟朦胧,我终于知道文德飘飘欲仙的姿态是从哪里来的,但我却与他正相反,落地时浑身狼狈,擦伤处处,为了借力扣住石缝的手指还有擦过岩壁的地方鲜血淋漓,双脚踏到实处时整个人都委顿在地上。
但我心里却只有高兴,高兴得趴在地上流眼泪了,双手又习惯性地想去掩胸口,但脸侧突然出现白色衣角,有人无声无息地立在一尺之外,平静无比地说了一句。
“下来了?”
说话的是文德。
这个所谓的师父一定是看着我一路滚跌下来,不但袖手旁观,最后还补一句风凉话,不过我现在心情正好,立刻原谅了这个可恶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来,刚想提醒他兑现诺言,不想他袍袖一拂,又将我的身体带起。
我怕他又要将我带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立时挣扎,但我先天有缺,三年来专注轻功,到现在也不过是半吊子的水平,与他相比哪有还手之力,一时情急,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他走得行云流水,还有闲暇低头看我,“金潮堂出事,广发武林贴,我要下山一次,你一起来。”
我正努力挣扎,耳里突然落入“下山”二字,顿时安静了,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金潮堂位于定海,江浙富庶之地,名字也起得好,总之顾名思义,就是这武林中最有钱的帮派。
金潮堂专事漕运,兼营镖局,旗下还有钱庄,掌门一定是个颇具生意头脑的人,样样都做得风生水起。
可惜这个颇具生意头脑的人,现在只能躺在棺材里拨算盘了。
我和师兄姐们跟着师父到达定海金潮堂的时候,老远就看到白花漫天,素锦遮日,几乎全城店铺中有半数都在挂丧。小师兄咋舌,不停地说好有钱好有钱,我心里哼一声,只想说他没见识。
这点架势,怎能跟我亲历过的皇家出殡相比?想起我十岁那年皇祖母出殡,丧钟长鸣,京城尽素,那才是天下皆丧,无人不悲,可惜我父皇死的时候却是满城金色,尽贺新皇,连我都没有为他烧一些纸钱过去。
我许久没有想到这些前尘往事了,一时出神,忽然浑身一寒,抬头却看到文德冷月一般的目光,瞬而从我脸上掠过。
我立刻回神,眼观鼻鼻观心,拢着袖子跟师兄姐们往大堂上走。
师尊就是师尊,经常用眼杀人,我叹了。
大堂上早已挤满了人,中心几个披麻戴孝,一看便知是丧者家人,远远看到我们疾奔着迎出来,其中一个头簪素花的小姐差点哭着扑到文德身上。
“文盟主,家父是被邪教所杀,您一定要替我们讨回公道啊啊啊……”
我知道文德素有洁癖,教我轻功时偶尔不得不带我上下都是袍袖一卷,这时看那小姐扑过来的架势就知道不好,果然,下一秒她便莫名地被地上的小凸起绊倒,滚倒在地上,摔得半晌不吭声。
其实那小姐长相并不差,旁边立刻有青年才俊去扶,还急切安慰。
“金小姐伤心过度,千万保重,快到座上休息。”
其他早已到场的一些掌门帮主也涌上来七嘴八舌,文德成了焦点人物,我立在一边拿眼睛偷瞄他,看到他仍是那张八风不动的死人脸,一眼都没有再去关怀那位可怜的金小姐的意思。
我记得当年拜师时文德一缕指风让我呆立的惨剧,绝不相信那金小姐是自己跌倒的,再看师尊的表情,顿时佩服。
整人没什么,整人之后还能端着一张圣贤脸,那才是真本事。
堂上热闹,我懒得多听这些江湖事,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我这个小小的庆城门下,我一小步一小步往侧门移动,最后觑了个空挡,转头就溜出了门。
我有要紧事要办,哪里有空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地方。
侧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有人把手,也是一身戴孝,一看便知是什么金潮堂的手下,看到我一愣,问一声。
“小师父到哪里去?”
庆城门下都是一身青袍,男女不分,没一点美感,我也懒得与他罗嗦,比了个手势,意思明显,他立刻意会。
“哦,回廊尽头便是茅厕,小师父自便。”
我点点头大步往前,回廊安静,尽头果然有茅厕,但这根本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我眼里看的是那道围墙。
金潮堂不愧是有钱人的地方,围墙高耸,上头还有防盗的铃网,但三年魔鬼轻功训练岂是白饶的?我足尖顿地,一跃而起,转眼便要跳出墙外。
但是眼前一黑,然后一声闷响,我竟在半空中生生与人撞在一起,那人来势凶猛,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仰身,两个人一同跌回了园子里。
这响动太大,立刻有人出声,“什么人在那里?快去看看!”然后便是纷乱脚步声。
我恨得切齿,一把去推还压在我身上的人,眼睛对上眼睛,却是一张小孩脸,眉清目秀,但现在一脸扭曲地看着我,好像在看妖怪,再扫过我的衣着,立时目露戾色,双手一扣,就要锁我的脖子。
我堂堂庆城门下关门弟子怎可能让他得逞,两个人扭在一起,园内纷乱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还听到大师兄的声音。
“小师妹呢?谁看到我门的小师妹了?”
我心里一松,想他们一来我就有了帮手,没想到墙外突然有一道黑光射入,腰身一紧,竟然是一条长鞭。我和那男孩被同时卷起,一股大力从鞭上传来,勒得我呼吸困难,然后便没了知觉。
再睁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花团锦簇的屋子里,处处红粉菲菲,隐约管弦丝竹,还有娇声软语。
我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动动手脚,居然是自由的,刚想翻身下床,门响了,我不明情况,本能地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但是等了许久,除了门声之外房里竟然再没有声息,不要说脚步声,就连呼吸声都没有,我终于憋不住,偷偷又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最先出现的是一团绯色,霞光一般,耀花了我的眼,来人鬼魅一般转瞬到了我床前,吓得我弹跳而起,仓促间抬头,终于看到他的脸。
那张脸在幽暗房间中闪闪发着光,就象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六月的御花园都变得黯淡无光。
一瞬间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虚无,三年的时光仿佛春融冰雪消散而去,我终于知道老天对我有多好,想说话,但胸腔疼痛欲裂,脸上麻痒潮湿,伸手去抹,抹到的却是一脸的泪。
3
我想唤他的名字,但三年来偷偷念过千遍万遍的名字,这时徒然张嘴竟无法发出声音,只好自力更生,跳下床把手伸向他,想确定他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眼前那一抹绯色突然消失,门又响,有人冲进来挡在我面前,一身青衣,说话时龇牙咧嘴的,正是之前那个将我从半空中撞到地上的小屁孩。
“大胆,不许用你的脏手碰尊上,小心我卸了你的手指头。”
我懒得理他,转头再去看季风,之前我震惊过度,都没有出声唤他,现在这两个字从我心尖滑过,胸腔仍是疼痛难忍,但那不是病痛,是我久违的快乐,像是冻土下的竹节,掩埋多年,终于在春光里爆出新芽来,几乎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青衣小孩还在叫嚣,我却听而不闻,提气扭身,一瞬便闪过他,飘至季风身前在他再次闪身前一把抓住他,动作快如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