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阳和牛莉从外面进来。
“你快点儿行不行?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杨阳抱着一大堆资料抱怨着。
“先放这儿!”我指指床。
“哎哟!累死我了!”她放下书,坐床上。
“方老师,作画呢?”牛莉好奇地问。
“是啊!构思好久了。”
牛莉是班上的班长,据说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直是班长,都老三届了,要论管理能力,我都望尘莫及。她穿一件白色对襟开的休闲服,一条牛仔裤,显得利落而爽气。
我一直不知道杨阳也有朋友,原来我错了。有时候,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一切都尽在掌握中,其实又有多少事是我们自己可以把握的呢?
不过,见到她们两个,我很高兴。在这个班里面,她们俩是我最热爱和留恋的学生。一个活泼热情,一个懂事善良。
“方老师,你在做什么?”牛莉问。
“我想把自己一直没完成的那一幅《雄关漫道》完成。”
“真看不出,你还是一位画家呢!本来想让你补课的,算了,我们俩看你画画儿吧!”杨阳说。
“那好啊!”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整个上午,她们都不离我左右,牛莉安静地坐在我对面,不时地笑一笑,还默默地为我做一些事。比如拿拿毛笔,拉一拉纸等。每当那个时候,我也充满感激地冲她微笑。
而杨阳总是那样调皮,她拿着大白云笔蘸了颜料在我允许她上色的地方上色,上得一塌糊涂,我还得用水洗一洗重新再上。她倒好,在纸上上色不过瘾,竟然拿颜料在我胳膊上画起画儿来。本来我捋着袖子就很冷,被杨阳一画,我觉得更加冷了,可是她还自得其乐,不住为自己的杰作拍手叫好。
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我完成了画儿的一大部分。一看时间,中午了。牛莉和我借了一本书,说下午就还我。她们两个人一起走了。杨阳的复习资料全在呢,下午也一定会来的。
我没有回家,在校门口的小摊上喝了一碗土豆粉,回到办公室,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
过了一会儿,门被撞开了。四个女孩拉拉扯扯,不停地笑着进来。除了杨阳和牛莉,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林晓和林晨。
牛莉把上午借的那本书还了我,继续很懂事地帮我做一些事。
而她们三个女孩则联合起来捣乱我,在我头上插花,给我绑一个小辫,在我腰间系上一件衣服当裙子,她们可真是想得出来……又涂,又抹,又改,我终于不想再画了,也只剩几个细节了。所以,我便把画拿起来,轻轻放在一边。
这时,杨阳把我拖到镜子前,让我欣赏一下她们三个人的劳动成果。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滑稽的扮相,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我觉得很幸福。每个人都有虚荣心,作为一个老师,学生就是我最大的虚荣。能和他们在一起不分彼此地玩,那是我的快乐。
这是一个奇怪的下午,杨阳她们三个和小学生似的,想尽各种办法去玩,温习着童年的游戏。或许,同学们的学习实在是太紧张了,好不容易逮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又是我这么没脾气、好欺负的老师,还不好好地玩一回?是的,我们仿佛都回到了童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在无忧无虑中体会着快乐的感觉。
其实,我挺矛盾的。
有时,我在“严格要求”与“平易近人”之间无法取舍。我的内心当然更倾向于后者。我渴望和他们平等、和谐,甚至没有师生的界限,一起玩。可是,中华文明数千年源远流长,“严师出高徒”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条真理的指导下,我似乎应该时刻都不能放松他们的学习。
我想对同学们说这些,可又“难以启齿”;我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严师,可那多无聊啊!我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可又忍不住心潮澎湃,我装作无动于衷,然而却做不到无牵无挂;希望可以将“严厉”与“温和”集于一身,可是那似乎太难了。我只有漫无目的地等待,而时间是不会陪我的……
这个下午,我们不必想那么多,这是个快乐而自由的星期天,而且是在我的空间里,没有人可以干涉。我们尽可以做一切我们想做的事。
只是,太阳已开始西斜了。
她们四个也快乐地与我道别,陆续离开。
双胞胎姐妹先走了。
牛莉刻意地拍了拍书,冲我一笑。
杨阳跑过来,扯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从明天起,你给我补课,时间是下午放学到上晚自习这一段时间,要给我准备好吃的。”
“凭什么呀!”我压低声音冲她挥一挥拳头,“我给你补课,还得给你准备吃的,我傻呀!”
“我不管,反正你得照我说的做。不然,那天在公园里……”
“好!我答应了。”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她还记得呀!面对这样一个威胁,我只有答应下来。
她这才搂着自己的一大堆资料满意地离开了。
我回转身,拿起那本牛莉还来的书,打开!
里面有一个自制的书签和一张纸条:
“星期六的晚上,我做完了作业,闲着呢!于是,我用一小块白硬纸制作了这个书签一只可爱的小狮子站立在一张空白的纸上。也许你会问为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吧!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就如同那只小狮子,孤零零地呆在一边。在这张没有色彩的画面上,我的人生也没有任何色彩。孤独寂寞的我仍在一个角落里抽泣。方老师,我打算把这个书签送您,但我没有勇气。最后,我决定把它放在您借给我看的那本书里。我不求您保存,只求您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看完了牛莉写的纸条,我忽然有一种感动,要从心里涌出来,眼睛热热的。无论你的学生们看上去多么成熟,可是在自己的老师面前总是怀着一颗童心。他们在乎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在意是否赢得了你的喜欢。而且,他们在你的面前,还会害羞……
而我,是多么珍惜这天真无邪的童心!
牛莉的那个书签,我至今保存完好。它在我书架上一本文学名著《飘》里静静地躺着呢!
只是,我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色彩?为什么会说自己孤独寂寞?
我始终记得与杨阳的约定,所以才会在星期一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呆在办公室里静静地等她。太阳已移到了西边,我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读一卷淡雅诗书。偶尔会有一两只大鸟扑楞着飞落至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穿过枝叶的阳光发出金黄色的光茫,撩拨着人宁静的心扉,我再也无心读下去,只好尽情地吟诵一番。
那一刻,如果时间可以凝固,我简直可以永久地坐下去,坐穿了时间,凝成一个雕塑也无悔,随秋风化作点点细雨也无怨。
“报告!”
我从沉思中醒来,放下书,打开门,杨阳在外面站着不动,一脸笑意地望着我。
“怎么这么有礼貌啊!良心发现了?”
“这不是来请教吗?我想我还是谦虚一点儿好!”
“这话我爱听!”我不禁有些得意。
“今天补什么?”
“我想给你补一下怎样鉴赏散文!”
“好,我喜欢散文,喜欢朱自清。讨厌议论文,特别是鲁迅的文章,我读了十几遍愣是读不懂。”
“别扯那么远了,鲁迅老先生听见了非从坟墓里跳出来掐你不可!”
“放心,他早已在沉默中死亡了。”
“可是,鲁迅先生是一位文学巨匠,更是中国的脊梁,他以手上的笔作武器,与敌人作殊死搏斗……”我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了,你再夸下去,估计他就在沉默中爆发了,到时候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你。”
“哈哈,那为了不让鲁迅先生找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以后在谈到他时就打住。”
“我同意,举双手双脚同意。”
“你给我举一下!让我见一见什么叫四脚朝天。”
“去你的,说散文!”她有点生气的样子显得特别可爱。
“好吧!”我顿了顿,继续说,“叶圣陶曾经说过,要鉴赏文艺,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这就告诉我们,鉴赏文艺作品,包括散文,必须有足够的想象力。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不可能像总结中心思想似的把道理直接摆出来。我们需要透过表面的文字,看到背后的东西。那个文字背后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言外之意,或是弦外之音。于是,我们就得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比如说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看,我在她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
“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没事啊!”她挺挺胸脯,微笑着,“你说得很动人,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