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是时会之适然。中国的国情,是不适宜于向外侵略的。所以自统一以后,除秦、汉两朝,袭战国之余风,君主有好大喜功的性质,社会上亦有一部分人,喜欢立功绝域外,其余都是守御之师。不过因为国力的充裕,所以只要(一)在我的政治相当清明,(二)在外又无方张的强敌,即足以因利乘便,威行万里。历代的武功,多是此种性质,而清朝亦又逢着这种幸运了。蒙古和西藏的民族,其先都是喜欢侵略的。自唐中叶后,喇嘛教输入吐蕃,而西藏人的性质遂渐变。明末,俺荅的两个儿子侵入青海。其结果,转为青海地方的喇嘛教所感化,喇嘛教因此推行于蒙古,连蒙古人的性质,也渐趋向平和,这可说是近数百年来塞外情形的一个大转变。在清代,塞外的侵略民族,只剩得一个卫拉特了。而其部落较小,侵略的力量不足,卒为清人所摧破。这是清朝人的武功,所以能够煊赫一时的大原因。卫拉特即明代的瓦剌。当土木之变时,其根据地本在东方。自蒙古复强,他即渐徙而西北。到清时,共分为四部:曰和硕特,居乌鲁木齐;曰准噶尔,居伊犁;曰杜尔伯特,居额尔齐斯河;曰土尔扈特,居塔尔巴哈台。西藏黄教的僧侣,是不许娶妻的。所以其高僧,世世以“呼毕勒罕”主持教务。因西藏人信之甚笃,教权在名义上遂出于政权之上。然所谓迷信,其实不过是这么一句话。从古以来,所谓神权政府,都是建立在大多数被麻醉的人信仰之上的,然教中的首领,其实并不迷信,试看其争权夺利,一切都和非神权的政府无异可知。达赖喇嘛是黄教之主宗喀巴的第一个大弟子,他在喇嘛教里,位置算是最高,然并不能亲理政务,政务都在一个称为“第巴”的官的手里。清圣祖时,第巴桑结,招和硕特的固始汗入藏,击杀了红教的护法藏巴汗,而奉宗喀巴的第二大弟子班禅入居札什伦布,是为达赖、班禅分主前后藏之始。和硕特自此徙牧青海,干涉西藏政权,桑结又恶之,招致准噶尔噶尔丹入藏,击杀了固始汗的儿子达颜汗。准噶尔先已摄服杜尔伯特,逐去土尔扈特,至此其势大张。1688年,越阿尔泰山攻击喀尔喀,三汗部众数十万,同时溃走漠南。清圣祖为之出兵击破噶尔丹。噶尔丹因伊犁旧地,为其兄子策妄阿布坦所据无所归,自杀。阿尔泰山以东平。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杀掉桑结。策妄阿布坦派兵入藏,袭杀拉藏汗。圣祖又派兵将其击破。1722年,圣祖死,世宗立。固始汗之孙罗卜藏丹津煽动青海的喇嘛反叛,亦为清兵所破。此时卫拉特的乱势,可谓蔓延甚广,幸皆未获逞志,然清朝亦未能犁庭扫穴。直至1754年,策妄阿布坦之子噶尔丹策凌死,其部落内乱,清高宗才于1757年将其荡平。至于天山南路,则本系元朝察哈尔后王之地。为回教区域。元衰后,回教教主的后裔有入居喀什噶尔的,后遂握有南路政教之权。准部既平,教主的后裔大、小和卓木(大和卓木名布罗尼特,小和卓木名霍集占)和清朝反抗,亦于1759年为清所破灭。清朝的武功,以此时为极盛。天山南北路既定,葱岭以西之国,敖罕、哈萨克、布鲁特、乾竺特、博罗尔、巴达克山、布哈尔、阿富汗等,都朝贡于清,仿佛唐朝盛时的规模。1792年,清朝又用兵于廓尔喀,将其征服,则其兵力又为唐时所未至。对于西南一隅,则清朝的武功,是掩耳盗铃的。当明初,中国西南的疆域,实还包括今伊洛瓦底江流域和萨尔温、湄公两江上游。但中国对于西南,实力并不充足,所以安南暂合而复离,而缅甸亦卒独立为国。中国实力所及,西不过腾冲,南不越普洱,遂成为今日的境界了。1767年,清高宗因缅甸犯边,发兵征之败没。1769年,又派大兵再举,亦仅因其请和,许之而还。这时候,暹罗为缅甸所灭。后其遗臣中国人郑昭,起兵复国,传其养子郑华,以1786年受封于中国,缅甸怕中国和暹罗夹攻它,对中国才渐恭顺。安南之王黎氏,明中叶后为其臣莫氏所篡。清初复国。颇得其臣阮氏之力,而其臣郑氏,以国戚执政,阮氏与之不协,乃南据顺化,形同独立。后为西贡豪族阮氏所灭。是为新阮,而顺化之阮氏,则称旧阮。新阮既灭旧阮,又入东京灭郑氏,并废黎氏。黎氏遗臣告难中国。高宗于1788年为之出兵,击破新阮,复立黎氏。
然旋为新阮所袭败,乃因新阮的请降,封之为王。总而言之,中国用兵于后印度,天时地利,是不甚相宜的,所以历代都无大功,到清朝还是如此。清朝用兵域外,虽不得利,然其在湘西、云、贵、四川各省,则颇能竟前代所未竟之功。在今湖南、贵州间,则开辟永顺、乾州、凤皇、永绥、松桃各府、厅,在云南,则将乌蒙、乌撒、东川、镇雄各土官改流(乌蒙,今云南昭通县。乌撒,今贵州威宁县),在贵州,则平定以古州为中心的大苗疆(古州,今榕江县),这都是明朝未竟的余绪。四川西北的大小金川(大金川,今理番县的绥靖屯。小金川,今懋功县),用兵凡五年,糜饷至七千万,可谓劳费已甚,然综合全局看起来,则于西南的开拓,仍有裨益。
清朝的衰机,可说是起于乾隆之世的。高宗性本奢侈,在位时六次南巡,耗费无艺。中岁后又任用和珅,贪渎为古今所无。官吏都不得不剥民以奉之,上司诛求于下属,下属虐取于人民,于是吏治大坏。清朝历代的皇帝,都是颇能自握魁柄,不肯授权于臣下的。他以异族入主中原,汉族真有大志的人,本来未必帮他的忙。加以他们予智自雄,折辱大臣,摧挫言路,抑压士气,自然愈形孤立了。所以到乾、嘉之间,而局面遂一变。
鸦片案始末
孟森
道光朝兵事,六年有叛回张格尔之役,十二年有叛瑶赵金龙之役,不旋踵而皆定。清廷之威信尚存,亦恃川、楚立功宿将。杨遇春、杨芳之于回,罗思举之于瑶,转战迅速,而赏功必以旗籍大员居上。实则平回大帅长龄主张割西城膏腴封回酋而退守东四城,平瑶钦差宗室禧恩攘功逃责,均暴露勋贵之无能,其事皆不足述。至鸦片一案,则为清运告终之萌芽。盖是役也,为中国科学落后之试验,为中国无世界知识之试验,为满洲勋贵无一成材之试验,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以尽,于清一代兴亡之关匪细也。
三代以后,至清中叶以前,国无外交名义。“外交”一字,作罪恶之称。《礼记》所谓“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彀梁传》所谓“大夫无境外之交,束修之馈”。至于国君,则名为天子,即无敌于天下。四征不庭,乃为王者。至力屈于敌,明明卑以事之,仍称彼来曰“款”,我往曰“抚”。此古来夷夏相对之通例。鸦片案乃引起事变之端。中国之盲于外交,应受事变之教训,则固不自量力者所必致也。政治不自量力,必使万国就臣妾之列;学问不自量力,致使国防民用皆自趋于弱与贫,而以强与富让人。苟非如此,鸦片案何由发生?即发生鸦片害人,乌即成束手屈服之交涉?故鸦片非主因,中国之政与学相形见绌,乃其主因。今先略述鸦片案之来历。
中国自古有罂粟,词赋家皆或赏艳其花,农学家或采用其实,为济荒之用,从未有发明其为毒品者。明万历间李时珍作《本草纲目》,始有阿芙蓉一品。时珍解云:“阿芙蓉前代罕闻,近方有用者,云是罂粟花之津液也。”又引王氏《医林集要》,言是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者。作《医林集要》者为王玺,当与李时珍时代尚近。天方国用以入药,据云纪元前早已传自希腊,既而流行各国,印度尚为最后。取浆凝为干块,款客嚼食如槟榔。明末,始有苏门答腊人吸食之法。康熙中,台湾平,海禁弛,沿海居民得南洋吸食法,精思之,遂成中国吸烟特色。流行各省,至开馆卖烟。雍正七年定兴贩鸦片罪至充军,开馆卖烟照邪教惑众律拟监候,船户地保邻佑人等杖徒,失察之地方文武及关监督严加议处,是为鸦片定罪之始。时尚未定吸食者罪名也。嘉庆十五年以后,一再饬禁。而自英吉利以公司侵占印度之后,制烟土益精。英商以贩烟为大利,始犹泊于澳门,以葡萄牙既有之埠地为卸载转贩地;既且移之黄埔,于货物中夹带私售。道光元年,申禁洋船至粤,先令行商具结,所进黄埔货船,并无鸦片,方准开舱。若行商容隐,查出加等治罪。开馆者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法愈密矣。行商者,粤商十三家,经官立案,开设洋行,以承接外商之贩货来者。其初十三家谓之洋商,而外商则曰夷商。后订约讳言“夷”字遂称外商为洋商,洋行并废,外商得自设行栈销售。乾、嘉以来不如是也。当有洋行时,外商非投行不能销货。英人设公司经理贸易,主其事者名曰大班。大班来粤,率寄寓洋行。洋行优其供应,而朘削之无所不至。初定行佣,每两货价奏抽三分,继而军需出其中,贡价出其中,又与关吏相比,课税增,规费亦增,取之十倍、二十倍于前。而十三洋行为世业,悉索于外商,养尊处优,驾两淮盐商之上。今所传粤中富家刊刻丛书,若海山仙馆潘氏、粤雅堂伍氏,皆当时洋行十三家之一也。鸦片不过商品之一,其实即无烧烟案,通商既久,必有变端。一缘葡萄牙擅澳门之先占利益,二缘粤关之加重规费。葡商在澳门,筑高楼而居,其商船到者,只纳船钞,别无课税。他国之商,船泊黄埔,钞、课并纳,又非投行,无寄顿销售之策。既销之后,又不能久寓,必回澳租赁葡人之屋,谓之住冬。葡人俨然为各国之东道主,各国皆羡之。而英人商务尤盛,印度又近,重以鸦片之销行,视中国贸易尤重,而不得如葡人之有根据,嘉庆间,一再窥澳门,葡人辄请中国援助。粤督辄宣谕不许相犯,或且绝其互市,迫令退师。其时英人不敢深抗。中国固地主,有主权。而心不能平,必欲谋一相当之地,以雪见绌于葡人之愤。此一事也。中国关征之法,应本宽大,守“讥而不征”之训,各关所定征额甚微。以粤关论,乾隆《会典》所载十八年奏销之额,广东海关五十一万五千一百八十八两,为天下额征最巨之关。其时江苏海关额征只有七万七千五百有九两。今以上海关为收数最高,年必数千万。可知通商以后,国家之受惠实多矣。昔时额征之外,或解羡余,不为常例。而士大夫往往用名刺讨关。关督爱才者,过客投一诗,以为可观,即许其满载而去。百年以前,中国国民为别一种风味。但国家并无多取之意,官吏自有婪索之能。课赋之外加以规费,关员之外加以行商。所领军需、贡价,未尝不为公用,而又决非正供。洋行求取于外商者多端,遂分内用、外用名目。当康熙间平定台湾,始开海禁,外商通互市之处,原不限定粤中。康熙三十七年,设定海关,英人始来通市。然粤近澳门,寄寓近便,多聚于粤,粤关即迭增重费,外商争执不见应。雍正中控于大府,稍稍裁减,未几如故,乃有移市入浙之志。商舶赴舟山者日多,粤督争之,奏请浙关增税使倍于粤。朝旨亦以宁波番舶云集,日久留住,又成一粤之澳门,将示限制,许增浙关税。未几复定制,外商不准赴浙贸易,归并粤港。粤洋行益据垄断之利,诛求不已。于是乾隆二十四年英商喀喇生遣通事洪任辉仍赴浙,请在宁波开港。而浙抚已奉新令,悉毁定海关夷馆。闻又有舟泊舟山,发令驱逐,断其岸上接济。洪任辉愤甚,自海道至天津,乞通市宁波,并讦粤关陋弊。七月,命福州将军来粤按验,得其与徽商汪圣仪交结状,治圣仪罪,而下洪任辉于狱,久之乃释。后又禁丝斤违禁出洋,亦为英商所不便。隐忍既久,乃于乾隆五十八年,英王雅治遣使臣马戛尔尼等来朝贡,表请派人驻京及通市浙江宁波、舟山,天津,广东等地,并求减关税。不许。六十年,复入贡,表陈中国大将军前年督兵至的密,英国曾发兵应援。的密,即廓尔喀也。奏入,敕书赐赉如例。
英国两次入贡,其后一次有表文,无专使,特由在粤大班名波朗者呈粤督请转奏。《东华录》具载之,故宫复发表原档。盖为前一次贡使回国后之回讯耳。附带土宜,作为贡物,亦不过大呢六箱。所欲就此次说明者,为廓尔喀之役曾有助力,补述之以见好于中国而已。其动机为欲避粤关,改市赴浙。商人请之不得,由国王具礼命使代请之。此其君民利害之相共,资本主义之实行,与当时中国人心理不同。转译表文,亦失原意。在康熙、雍正朝当不如此盲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