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京城附近有个姓王的小户人家,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从前和王夫人的父亲认识。因为攀附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自认作侄儿。现在祖辈都已去世,只有一个儿子,小名叫狗儿。他的妻子刘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板儿,已有五六岁了;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青儿。还有一个岳母刘姥姥,一家五口,以务农为业,勉强度日。
这年初冬,家中连过冬的衣食也没有置办,狗儿不免心烦,喝了几杯闷酒,在家乱发脾气,刘氏也不敢顶撞。刘姥姥看不过去,于是说道:“姑爷,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庄稼人,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就是吃喝惯了,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这京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光在家发脾气有什么用啊。”狗儿听说,冷笑道:“有办法还等到这会儿。我既没有收税的亲戚,也没有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便是有,也只怕他们未必答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从前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趟,他们家的二小姐也没有看不起我们。如今她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上了年纪,却越发怜贫恤老了。你何不去走动走动,要是她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谁知狗儿名利心最重,听她说完,心里便活动起来。他笑着接道:“姥姥既然这样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儿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身份,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没事,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这周瑞过去曾交往过,我们关系是很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只是这么长时间不走动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那我就舍着我这老脸去碰一碰。”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姥姥便带板儿进了城,找到了荣府。她先绕到后门,去找熟人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忙将她们请进屋,边命小丫头倒茶,边问刘姥姥:“今日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刘姥姥说:“是特来瞧瞧嫂子你,顺便也请姑太太的安。假如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要是不能,便请嫂子代我向姑太太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笑着说道:“姥姥你放心。你大老远的来了,哪能不让你见个真佛去呢。只是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这琏二奶奶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吃惊道:“原来是她!难怪呢,我原来就说她不错的。这么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周瑞家的道:“这是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能推得过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也要见她一面,才不枉你来一回。”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了。”周瑞家的道:“说哪里话。我只不过通报一声罢了。”说着,便叫小丫头悄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饭了没有。
小丫头出去了,二人又说些闲话。刘姥姥说:“这凤姑娘今年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么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真是难得。”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你还不知道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少说也得有一万个心眼。若要论口齿伶俐,十个能说的男人也比不过她呢。就是对待下人有些太严厉了。”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趁着她吃饭这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要是晚一步,找她问事的人多了,难说话。”说着一齐下了炕,整理整理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往贾琏的住处来。
刚进屋子,刘姥姥便闻见一阵香气,也不知是什么气味,身子仿佛在云端里一样。再看满屋中的摆设都耀眼夺目的,使人头晕目眩。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便问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当她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听见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叫周瑞家的为周大娘,才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
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倒了茶来吃。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不免东瞧西望,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一样的东西,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呢?”正想着,只听小丫头们说:“奶奶回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迎出去。
刘姥姥侧身坐着,等了半天,才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叫她。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朝这边屋里来。凤姐儿戴着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筷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旁边站着呢。
凤姐忙想起身,还未起身时,便满面春风地问好,又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又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了,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是什么辈分,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说道:“这就是我才说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到这来,只会给姑奶奶丢脸。”凤姐儿笑道:“这话说的,我们不过是借着祖父虚名,做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说着,又叫周瑞家的去回太太。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给板儿吃,与刘姥姥说了会儿闲话。不多时,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没空,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要是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二奶奶就是了。”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刘姥姥会意,红着脸说道:“按道理说,今儿初次见姑奶奶,本不该说,只是大老远的奔你这里来,也不得不说了。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没有办法,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你来了。”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怎么教你来的?叫咱们干什么来了?光知道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见他不会说话,笑着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然后又问周瑞家的:“这姥姥吃过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传饭来。周瑞家的带了刘姥姥和板儿去旁边屋里吃饭。
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刚才太太还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咱们和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是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也不大走动。今儿他们来了,也不可怠慢了她。要是有什么事,叫奶奶裁度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说话时,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舌咂嘴地道谢。
凤姐笑道:“请坐下,刚才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要说亲戚之间,原本就该有个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事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的也是有的。况且近来是我接管这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来外头看着我们家虽是烈烈轰轰的,却不知大也有大的艰难,说出来别人也未必信。今儿你大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我怎好叫你空手回去呢。正好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要是不嫌少,就先拿去吧。”
刘姥姥先听诉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凉了半截。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得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哎,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她说得粗鄙,只管用眼色制止她。凤姐看见,只是笑而不理睬,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给这孩子做件冬衣吧。这钱雇车坐吧。改天无事,只管来逛逛。天也晚了,就不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吧。”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跟着周瑞家的来到外面。刘姥姥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执意不肯。刘姥姥又感谢了一番,便从后门回去了。
[连过宗]
指封建社会中,同姓而没有宗族关系的认作本家。
[炕]
用砖或土坯砌成的床,上面铺席,下有孔道和烟囱相通,可以烧火取暖。
[火筷儿]
烧火棍类的东西。
[手炉]
冬天暖手用的小炉,可捧在手上,笼在袖内。
[家道]
家庭经济情况。
[裁度]
度量而定取舍。
人物谱:
刘姥姥
王板儿的姥姥。一位具有非凡公关才能的老太太。见证了贾府兴衰荣辱的全过程。刘姥姥与贾府的渊源还得从他的女婿王狗儿说起,王狗儿的祖上曾经是一个小小的京官,与贾府王夫人的父亲认识,又因同是姓王,借着“一处做官”的机缘便“连了宗”成了“本家”。于是王狗儿家就结了贾府这一富户。后来偏偏这王狗儿家不争气,弄得家业萧条,就搬出了城住到了乡下。到了年冬岁末,王狗儿家无以为计,顾得头顾不得尾,岳母刘姥姥只好借着这个关系到贾府攀亲,寻求救济,于是就有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