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笑道:“要说起交友之道,别说肥马轻裘,就算是黄金白玉,也不应该计较的。但是要冒犯了女孩儿,那是万万不可的。我干脆还是把‘公子’‘女儿’改了,就算是你祭奠她的吧。况且,你平时对她又很好,所以宁可舍弃一篇文章,绝不能丢了‘茜纱’这个好句子。不如改成‘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这样一改,虽然和我无关了,但我也是非常满意的。”黛玉笑着说:“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必用这样的话。再说小姐、丫鬟的也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这样说,也不算晚。”宝玉听了,忙笑着说:“你何苦又咒她。”黛玉笑着说:“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说:“有了,这样改一下就更恰当了。不如说是‘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心中“咯噔”一声,变了脸色,就想到了自己身上,但也不好说什么,反而含笑点头称赞:“改得很妙。只是不要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吧。刚才太太派人叫你明儿一早到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经有人家求婚了,想是明天那家人要来,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着手说:“何必这么忙呢?我身上也不大舒服,明天还不一定能去呢。”黛玉说:“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吧。一年大得一年了……”边说边咳嗽起来。宝玉忙说:“这里风冷,咱们还是回去吧。”黛玉就说:“我也回去休息了,明天再见吧。”说着,她就走了。宝玉只得闷闷地转身要走,忽然想起黛玉没人陪伴,就赶忙叫丫鬟送她回去。到了怡红院,果然王夫人派人来说,让他明天一早到贾赦那边去。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给孙家了。这孙家是大同人,祖上都是军官出身,是宁国府和荣国府的学生、弟子辈,也算是多年的交情了。现在孙家只有一人在京城,世袭指挥的官职,此人名叫孙绍祖。相貌魁梧,体格健壮,骑马、射箭非常精通,应酬交往得心应手,年纪还未满三十,而且家庭富有,在兵部作为后备干部等待提拔。因未娶妻,贾赦见他是世交的孙子,而且人品门第都合适,就选择他做了女婿。回去禀告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满意,想要拦阻又怕他不听,况且是亲生父亲做主,又何必再多事呢。所以她只说“知道了”三字,也没多说什么。贾政很讨厌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孙家的祖先想借着贾府的权势,想要帮助他们解决一个难题,所以才拜在门下做弟子。他们也不是什么名门后代,所以他倒劝过两次,但贾赦不听,最后也就算了。
宝玉从未见过孙绍祖,第二天就过去应付了一下。他听说娶亲的日子很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就要将迎春接出园子去,他觉得更是扫兴,每天痴痴呆呆的,不知干什么好。又听说有四个丫鬟要陪着嫁过去,就跺着脚叹道:“从今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的人了。”他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见这里人去屋空,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老婆子在值班。再看岸边的蓼花苇叶和池子里的翠荇香菱,也都觉得是摇摇落落,不是原来争奇斗艳的样子,似乎是在追忆老友。看到这种凄凉寥落的景象,他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首诗:池塘一夜秋风冷袁吹散芰荷红玉影遥蓼花菱叶不胜愁袁重露繁霜压纤梗遥不闻永昼敲棋声袁燕泥点点污棋枰遥古人惜别怜朋友袁况我今当手足情浴宝玉刚吟诵完诗,就听背后有人笑说:“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看是香菱。就笑着问:“我的姐姐,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好多日子也不来逛。”香菱笑嘻嘻地说:“我何尝不想来啊。只是现在你哥哥回来了,就不像原来那么自在了。刚才我们奶奶派人找你凤姐姐的,说是到园子里来了,我就主动请求来找她。碰见她的丫头,说是在稻香村呢。我正要去,谁知又遇见了你。袭人姐姐这几天好吗?怎么忽然晴雯姐姐去世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得好快,你看看这地方真是空落落的。”
宝玉回答不过来这么多问题,于是请她到怡红院去喝茶。香菱摆摆手说:“现在不行,等找到琏二奶奶,说完了正事再来吧。”宝玉问:“什么正事这么忙?”香菱说:“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得抓紧时间。”宝玉点点头说:“这倒也是。是哪一家的女孩啊?”香菱道:“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为何称‘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富贵。其田地不用说,单是桂花就有几十顷地,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店都是他家的,连宫里的盆景也是他家进贡的,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号。他们家姑娘也因此叫‘金桂’。”宝玉忙道:“这姑娘有什么好?你们大爷怎么就看中了?”香菱笑道:“一是缘分,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常来往,从小都在一起玩。论起亲来,还算是姑舅兄妹呢。夏奶奶又没有儿子,见了你哥哥,竟比见了亲儿子还亲。这姑娘出落得像花儿似的,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看准了。好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走了,可别误了正事。”说着就走了。
听了香菱的话,宝玉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呆呆地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就滴下泪来,没精打采地回了怡红院。这一整夜都没睡安稳,睡梦中不是叫晴雯,就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第二天,身体开始发热,也不爱吃东西了。加上最近发生了查抄园子、赶走司棋、送别迎春、祭奠晴雯几件事情,他又惊又怕,又气又悲,再加上受了风寒,一病竟卧床不起。
贾母听说后,天天亲自来看望。王夫人也后悔不该因为晴雯的事而过分责备他。
她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命令奶娘好好伺候宝玉,一天两次带医生来诊脉开药。一个月以后,他才渐渐地恢复了。贾母命他好好保养,过了一百天才能动荤腥的饭菜,才能出门走走。
这一百天里,连院门前面都不准去,只能在院里玩耍。
要宝玉整天不出门,他哪能闲得住。只过了四五十天,宝玉就又快憋出病来了。他想尽办法,百般央求,无奈贾母和王夫人就是不同意,他也只好认了。因此就在家里和丫鬟们随意耍笑游戏。他听说薛蟠已经摆酒唱戏娶了媳妇,十分热闹。又听说这夏家小姐长得十分俊俏,也略通文墨,宝玉恨不得马上过去见一面。
又过了些日子,他听说迎春也出嫁了。他想到当初和姐妹们在一起,耳鬓厮磨,这次离别后,就算以后见了面,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亲密了。现在又不能过去看一眼,他就更加伤心了。不过,贾政没有再逼着他读书。这一百天,他和这些丫鬟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世上没人玩的花样都玩出来了,就差拆了怡红院的院墙了。
[祭文]
文体名。祭祀或祭奠时哀悼或祷祝的文章。体裁有韵文和散文两种。内容主要为哀悼祷祝、追念死者生前主要经历,颂扬他的品德业绩,寄托哀思,激励生者。同时,祭文也是为祭奠死者而写的哀悼文章,是供祭祀时诵读的。
[诔]
古代叙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类的文章。
[《曹娥碑》]
是东汉年间人们为颂扬曹娥的美德,纪念她的孝行而立的石碑。
[肥马轻裘]
裘:皮衣。骑肥壮的马,穿轻暖的皮衣,形容阔绰。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因为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的窗纱是茜纱,所以这句话无意中暗示贾宝玉和林黛玉没有姻缘,黛玉短命的意思。因此林黛玉才会悄然变色。
[紫菱洲]
大观园中一景,是一处邻水建筑,位于西南部的蓼溆一带,与潇湘馆相距不远。
[耳鬓厮磨]
形容亲密相处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