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回到房中洗手,和袭人商议:“晚间喝酒,大家取乐,不能有什么拘束的。想吃什么,就说给他们准备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她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高兴地说:“她们哪里有钱,不该叫她们出才是。”晴雯道:“她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是各人的心意。哪怕她是偷的呢,只管领她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你就过不去这天。”晴雯笑道:“你现在也学坏了,专会挑拨事了。”说着,大家都笑了。
掌灯时分,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查过房后,晴雯等忙命人关了门,摆上酒果。大家都坐下,宝玉和芳官两人先划拳。宝玉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好,别大呼小叫,小心让人听见。”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吧。”宝玉道:“没意思,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早就想弄这个玩意儿了。”袭人道:“这个虽好,只是人少了也没意思。”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悄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儿,到二更天再睡也不迟。”袭人道:“又要开门,如果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快请去。”小燕、四儿忙开了门,分头去请。
大家都先后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才坐下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吧。”又拿个靠背垫着。袭人等都搬了椅子在炕沿下作陪。黛玉笑着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天天说别人喝酒赌博,今儿我们自己也这样了,往后还怎么说别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只有过生日才这样,并不是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摇了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放在盒内,摇了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到宝钗。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摇,伸手拿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真是巧得很,你正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宝钗喝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曲给我们听吧。”芳官为大家唱了一支《赏花时》。宝玉只管拿着那支签,听完这曲子,呆呆地看着芳官不说话。湘云抢过来,扔给宝钗。
宝钗又扔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伸手拿了一根出来,看了一眼,便扔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浑话在上头。”众人不明白,袭人等忙捡了起来,大家看上面是一枝杏花,用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众人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呢。这签子本来就是女孩们闹着玩的,也没什么的。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你可能也是王妃吧。大喜,大喜。”说着,大家就让探春喝酒。
大家又继续玩,这回轮到李纨了。她摇了摇,拿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太好了。你们瞧瞧,这个竟然很有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释为:“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是有趣,你们扔去吧。我只喝一杯,不管你们了。”说着,便喝酒,将骰子给了黛玉。
黛玉一扔,是个十八点,就该湘云抽了。湘云挽挽袖子,伸胳膊抽了一支。大家忙伸头去看,就见上边画着一枝海棠,写着“香梦沉酣”四个字,那诗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应改为‘石凉’两个字。”大家知道她又在拿湘云喝醉了的事开玩笑呢,湘云笑着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回家去吧,别多话了。”大家又都笑了。再看注释是:“既然说‘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是个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倒了两杯要喝。宝玉先喝了半杯,趁人不注意,递给了芳官。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倒在漱盂内了。
湘云又抓起骰子来一扔,轮到了麝月,接下来是香菱,然后是黛玉。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释为:“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很好。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的。”黛玉自己也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扔了个二十点,下一个轮到袭人。袭人刚要扔,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回去的。
大家一看时间,已是二更后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下大家。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这已是例外了。”袭人道:“既然这样,每位再喝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倒满了酒,每人喝了,都命点灯。袭人她们送到沁芳亭那边才回来。
关了门,大家又接着玩起来。这时候,大家都有了三分醉意,就划起拳,唱起了小曲儿,一直玩到四更天。芳官喝得两腮像胭脂一样红,她一下趴在袭人身上,迷迷糊糊地说:“好姐姐,心跳得厉害。”袭人笑着说:“谁让你喝那么多。”小燕和四儿也坚持不住了,早早地睡了。晴雯叫她们起来,宝玉摆手说:“不用叫了,咱们先歇一歇吧。”他躺在红香枕上,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看芳官醉得厉害,担心她会吐,就把芳官扶到宝玉的旁边,让她躺下。自己在对面床上睡下了。
第二天,袭人醒来,天都大亮了。她忙说:“起来晚了。”宝玉翻身醒了,笑着说:“是很晚了!”他就推芳官起床。芳官揉着眼睛坐起来,袭人笑着说:“也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不看地方就乱躺下了。”芳官听了,才发现和宝玉睡一个炕上,忙笑着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宝玉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就在你脸上抹些黑墨汁。”他又说:“昨天晚上让大家破费了,今儿晚上我回请各位。”袭人笑着说:“算了,今天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有些激动地说:“怕什么,不过才两次嘛。咱们也算是会喝酒了,那一大坛子酒,怎么就喝光了。正到兴头上,酒偏偏又没了。”
宝玉梳洗完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拿了出来,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原来是妙玉写的祝宝玉生日快乐。看完,宝玉跳了起来,忙命:“快拿纸来。”有人拿了纸,研了墨。可他看着落款“槛外人”三个字,却想不出个称呼和它对应了。他心想:“如果去问宝钗,她一定会说我胡思乱想,还是问黛玉去吧。”
他想了想,就把信笺放在袖子里,来找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要去哪里啊?”岫烟笑着说:“我找妙玉去。”宝玉很奇怪,就问:“她为人孤僻,与众不同,谁都瞧不上眼的。她这么看重姐姐,看来姐姐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俗人。”岫烟笑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她在蟠香寺修行时,我家比较穷,租的就是她们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没事就去找她玩儿。我认字也是她教的。我和她算是贫贱时的交情,又有一些师生的情分。分别后没想到,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感情比当年就更进一层了。”宝玉听了,高兴地笑道:“难怪姐姐举止言谈,如野鹤闲云一般,原来是有原因啊。我正有事要请教别人,现在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还求姐姐指教。”说着,他就把帖子拿给岫烟看。岫烟笑着说:“她这脾气还没改,还是这样怪僻。从没见过帖子上还写别号的,这不就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了吗,成什么样子。”宝玉听了,忙笑着说:“姐姐不知道,她本来就和世上俗人不一样。她是觉得我还算有一些见地,才给我这帖子的。我却不知该写什么落款才好。”
岫烟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就给你说一说。她常说:‘从汉晋、五代、唐宋以来就没什么好诗,只有两句说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她又常常夸赞庄子的文章好,所以又常常自称为‘畸人’。她要是写‘畸人’,你就自称‘世人’。现在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说自己站在铁门槛外边了,所以你写为‘槛内人’,就合她的心意了。”宝玉听了,马上就明白了,笑着说:“怪不得我们的家庙叫‘铁槛寺’呢,原来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姐姐忙去吧,我回去写回帖。”岫烟就去栊翠庵了。宝玉写了回帖,上面写着“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个字,亲自拿着到了栊翠庵,隔着门缝儿扔进去就回来了。
[板壁]
木板的隔墙,木板墙。
[名签]
写有姓名的标签。
[瑶池]
是传说中西王母居住的地方,位于昆仑山上。
[掣(che)]
牵引,拉。
[砚台]
磨墨的文具。砚用于研墨,盛放磨好的墨汁和掭笔。砚台与笔、墨、纸是中国传统的文房四宝,是中国书法的必备用具。
[畸人]
指有独特志向、不同流俗的人。
人物谱:
芳官
芳官,原姓花,姑苏人氏,贾家买来唱戏扮正旦的。与藕官、蕊官、葵官、豆官等人并列为《红楼梦》中的十二大名伶。戏班解散后成了贾宝玉的丫鬟。后来由于旁人的诬陷,王夫人称其为狐狸精,把她撵了出去,赏她干娘给她外头找个女婿,芳官不甘心再被干娘买卖,便跟水月庵的智通出家去了。芳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很讲姐妹情谊,但脾气倔强,虽身份卑微,但敢于抗争的精神却值得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