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着老猎在虎口崖上已经狩猎十天七夜了。十天七夜中,无数个猎物从老猎父亲——一个山里神枪手的枪口下溜走,他不愿让枪声惊动这沉静的山林,执意等待红狐的出现。
虎口崖是这片山林的最险要之处,陡峭的山崖如一道直立的石壁,险峰林立,如出鞘的利剑直刺云天。峭壁下是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深渊,不论是仰观还是俯视,不论是远望还是近看,深渊都像一个大大张开的虎口。峭壁险峰上树木茂盛,野草山藤丛生,尤其野山藤掩藏着数不尽的沟沟坎坎,仿佛山林为猎人有意设下的一个个陷阱,只要一脚踩空,便会跌入深不可测的虎口。偶有山风吹来,林涛怒号,声如惊雷在山涧滚动,整个虎口崖环生着神奇而惧人的险象。
山里猎人敢到虎口崖来狩猎的为数不多。老猎的父亲不光自己敢来,还带来了他的独生子:当时人们还不叫他老猎的一个毛头小伙子。他不只是为了打到红狐,更主要的是让儿子冒冒虎口崖的险,听听虎口崖惊天动地的滚雷,在这里把猎人的胆略和机敏教给儿子。
夜幕抹去天边最后一缕暗红色的晚霞,渐渐地把黑暗笼罩在虎口崖上。天低低地匝了下来,就在老猎和父亲的头顶,一颗又一颗闪烁的星星似乎只要伸手就能摘下来。山风停了,喧嚣的虎口崖出现了少有的寂静,连松柏枝梢上的一根根针叶都纹丝不动。黑黝黝的山峦凝固了,把无数生灵凝固在一个静静的空间。在这黑暗中,猎人的眼睛是最亮的,能窥到猎物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
老猎的父亲从这出奇的平静中,预感到红狐将要出现,一双烁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最茂密林处的一个缺口。看着父亲的那副神情,老猎不禁有点紧张。
他尽力屏住气,像父亲一样盯着远处。一只猫头鹰扑闪着有力的翅膀,在山涧发出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在上空盘旋一阵,似乎发现了什么猎物,便一头扎进丛林中。远处传来一声声野狼的嚎叫,悲哀尖厉的嚎声撞在虎口崖壁上,然后重重地沉入谷底,使虎口崖平添了几份神秘的野气。渐渐地,动物们搅动了虎口崖的沉静,使山林又充满了生机。老猎和父亲依然感到山林是沉静的,因为那些动静,那些猎物不在他们的视听之中,心里只有珍贵的红狐。
突然,那茂密林木的缺口处出现了一阵骚动。老猎发现父亲的眼睛更加烁亮,他听到了父亲那咚咚的心跳声。父亲那专注的神情,那纹丝不动的身架,那杂乱的满头花发,那岁月雕刻出来的满脸皱纹,在黑暗中愈发显得冷峻沉重,他是蹲在虎口崖上的一座青色的石雕。茂密林木缺口处出现了第二次骚动,老猎父亲知道这是鬼日的红狐向经验不足的猎人投出的信号,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红狐便会悄然消失。父亲回头看了一眼老猎,尽管只是一瞬间,老猎却领会了父亲的眼神:沉住气,以静制动,猎人要有比猎物多十倍的鬼精才算猎人!
当骚动再一次出现时,茂密林木的缺口处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火焰。忽然,红色的火焰又熄灭在密林中。“狗日的鬼精灵!”老猎听到父亲小声地骂道。
这一次,老猎看到父亲的眼睛离开了那个缺口,一双眼睛似两颗流星在那道黑色的屏障中来回巡视,像是清楚地看到了密林中往来窜腾的那只红狐。猛然间,从黑色的林墙中窜出一道红色的弧光,划破了林层,划破了山崖,红狐终于出动了。红色的火焰慢悠悠地跳动着,红狐慢慢地向老猎父子靠近,因为这是它走出那片林木的必经之路。红狐渐渐地清晰起来,浑身红得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那条长长的红尾巴像一颗红色的流星。老猎在心中暗暗地惊呼。父亲乜斜着眼睛,顺着颀长的猎枪,准准地瞄着红狐,右手食指牢牢地把着枪机,当他要扣动枪机的刹那间,心中却泛起一股恻隐之情。
他的手有些抖动,红狐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它停止了走动,在一块平坦的石坎上东张西望着。此时是最好的猎取机会。然而老猎的父亲却没有扣动枪机,因为在他的打猎生涯中从来没有打过不动的猎物,猎取静止的猎物是笨拙的猎人,他一生打中的都是腾跳、奔跑中的猎物。
不安的红狐两腿直立起来,两只前腿抱着头。一双淡蓝色宝石般的眼睛直望苍穹。忽而,它又紧紧地趴在岩上,一动不动,如死了的一般。蓦然,它又在岩石上急速地滚动起来,宛如一个旋转的大火球。
“狗日的鬼精灵,你的死期到啦!”老猎的父亲故意地大喊一声,以惊动红狐。喊声洪亮且有一种威力。
红狐闻声急忙逃窜,一道红色的弧光从老猎父亲眼前划过。刹那间,那百发百中的手扣动了枪机。而就在他扣动枪机的刹那间。老猎大喊了一声:“爹,甭打。”父亲心头猛地一颤,轰的一声,走火的枪弹击了红狐一条后腿。随着一声凄惨的哀鸣,红狐消失在虎口崖的山野之中。
眼看到手的红狐,老猎人一生中遇到的最珍贵的猎物,从他那百发百中的枪口下逃走了。是神使,是鬼差,是儿子的一声呼喊,是自己的一念之差,还是红狐不该命绝于他的枪口之下?老猎人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头脑轰的一声炸响,眼前飞溅一片火花。老猎人心中胀满了愤怒、后悔和惋惜。他不由得狠狠一跺脚。他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最佳猎位是一个最危险的地方,只能挤住两人,头上是直上直下的峭壁,眼底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四周布满了山木野藤,像是一个硕大陷阱上的巧妙伪装。老猎人一脚踩空,身子一闪,竟飘飘荡荡、迷迷糊糊地掉进了虎口崖。这飘荡只是一瞬,离崖的老猎人便像一块重石,沉重而迅猛地跌向渊底。轰隆隆……虎口崖滚动着一串骇人的回响。“爹……”老猎从惊骇中猛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呼叫着。悲惨凄哀的呼号冲破山林、冲破山崖、冲破虎口崖这神秘莫测的山野,猛烈地撞向谷底,又从谷底发出巨大的回声,悠远地飞荡在虎口崖的上空。
天苍苍,夜茫茫,虎口崖像一位原始老人,在那悠远的记忆里又增添了一个凄凉悲惨的故事。
老猎从昏厥中醒来时,月亮已挂在空旷的天空,凄惨的月光如水般流泻在已恢复平静的山野。是那般自然,那般匀称,那般圣洁。虎口崖静悄悄的,这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老猎怀抱着父亲遗留下来的猎枪,一杆颀长的月光下闪着寒光的猎枪,凝视着月光笼罩的山野,心中空荡荡的,一双极度悲哀的眼睛流淌着无声的泪水。
山野的远处,传来一声狐狸的凄惨嚎叫,那叫声太悲哀了,仿佛一根银针颤颤地扎在人的心窝上。老猎听得出来,那是红狐发出的哀鸣,只有受伤的红狐,在极度惊恐之后才会发出那样的嚎叫。一声接一声,声声裂人心肺。渐渐地,其他动物随着鸣叫起来,狼声哀号,虎声哀啸,猫头鹰厉笑,百鸟齐鸣,百兽齐叫,虎口崖在声声哀鸣中颤动起来。蓦然,一股山风从谷底幽幽吹来,由小渐大,由弱渐强。缓缓地在山林中形成一股强大的风势。山风摆动山野,山呼啸着,山野激荡着,虎口崖滚动着一股撼天动地的怒涛,使人惊惧,使人颤抖。在这猛然出现的山怒中,老猎却异常地平静下来,他抑住了泪水,停止了悲伤,任凭巨大的怒涛冲撞着他的身躯,他的心灵仿佛在经历着一次山野馈赠的考验和洗礼。他记起了父亲的教诲:悲伤会使猎人的心颤抖,握不牢手中的枪机,泪水会遮住猎人的视线,看不清枪口下的猎物。
“狗日的鬼精灵,等着瞧吧!”老猎紧咬牙关,把一句镂刻在心灵的话,狠狠地甩向怒涛滚动的山野。他紧握着猎枪,毅然地离开了虎口崖。
这是一片环带状的原始森林,苍松翠柏,奇花异草,山藤野蔓,疏疏密密地布满起伏的山峦。森林以外却是一眼难以望穿的荒山老岭,光秃秃的,没有鲜花,没有绿树,没有村庄,没有人迹。有的尽是褐色的石头褐色的山。这里是一片荒凉的没有生命的褐色的世界。粗狂、原始、险峻、苍凉,这独立的褐色天地是造物主给人世间留下的一块山的最初的标本。奇怪的是这毫无生命的空间,却冒出一片充满生机、充满神奇、充满灵气的原始森林。远远眺望,宛如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岭间的一条墨绿色的蟒带,愈发使这片山野野气横生,灵气直透云飞雾绕的峰端,使人难以认定这是世间之地,还是上苍护佑的一块混沌的世界。
原始森林脚下,有一个无名山庄,十几户山民祖祖辈辈在这里靠打猎、采药、伐木为生。一座座不大的石头房子散落在一片山坳的坎坎壁壁上。房子全由石头构成。石头地板,石头墙壁,石头房顶,它们形状各异,千奇百怪,或如洞穴,或如墓陵,或如庙宇,是山民们用这大山的智慧构筑的奇特群落。一条山溪龙腾蛇蠕般地绕着一座座石头房子穿庄而过。庄子上下,四周长满苍翠的树木,遮天蔽日,把个小小山庄严实地盖在山里。晚间一盏盏松油灯燃着幽幽的火苗,时隐时现,阴沉沉的一片恐怖的气氛,仿佛一个幽冥地界。这片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小天地,与其说是一个山庄,不如说是一个原始小部落更为确切。
老猎回到山庄,把不幸带回了山庄,也把悲痛和恐惧带回小山庄,小小的山庄因为红狐骚动起来。
红狐在山里人眼里是一种神一般的精灵,猎人很难碰上它。碰上了红狐,打中了,便撞上了大运,成为人们敬佩的猎人。若红狐从谁的枪口下溜走,便撞上了厄运,会大难临头,会给山庄带来不幸,猎人便成为人们眼中的瘟神。山民们传说着、诅咒着,红狐在他们心中神奇地变幻着,一会儿成了狐仙,一会儿成了红色的山神,一会儿成了勾人性命的狐鬼。随着人们的传闻和诅咒,老猎一夜之间成小山庄的众矢之的。
老猎的母亲,一位胆小、善良而多病的山庄妇女,听到这塌天般的恶信后,当时就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她便神志不清,两眼直直地盯着虎口崖的方向,长跪在石头房子门口,口里不断地呼喊着:“红狐子、红狐子……”直到快咽气的时候才突然清醒,她拉着老猎的手,一双哀怨的眼睛直透老猎的心底。她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一定……要……打中……那只……红狐。”只有“红狐”两个字她说得清晰、响亮,而且充满着一种恐怖和仇恨。
母亲死后,山民们无人过问一声,甚至连帮助下葬的人都没有。老猎眼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强烈地喷射。
按照山里人的规矩和说法,像老猎父亲这样葬身山崖,且为神狐而死,俗称“山葬”,是极不光彩的。妻子死后,不能入山中祖坟,须抛尸龙尾涧,不用棺木,不用任何东西卷裹尸体,山里人称之为“水葬”。水葬是一种最悲惨,最不为人们看得起的葬礼。只有不幸的人家才会水葬,在山里是百年不遇的事。
没有眼泪,没有哭声,没有纸钱,没有孝布,更没有山里人送葬的那种有节奏的石鼓声。天阴沉沉的,一片片乌云笼罩在人们的头顶,毛毛细雨飘洒着。一盏盏松油灯像鬼火般地飘忽在山坳的一座座石头房子里,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凝固了的一般。老猎把母亲的尸体捆绑在背上,在浓重的夜幕中踏上了去龙尾涧的坎坷山道。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道越来越陡,母亲的尸体越来越沉,老猎手擎巨大的松油火把,在坎坷曲折、又陡又滑的山间小道上艰难地攀登着。
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虽然他身强力壮,像只山豹子,但眼下他处在巨大的打击和无尽的悲痛中,他的心在哭泣,在颤抖,他处在极度的劳累中。旺盛的泪泉仿佛是山野中暴涨的溪流,但老猎从小便种下了坚强的猎种,而山野又赋予他山一般的性格,父亲告诫他猎人是没有眼泪的,老猎竭力地压抑着暴涨的泪泉,让那将要喷涌的泪水缓缓地、沉沉地向心里流淌。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老猎终于走不动了。他咬着牙关,背着母亲在山道上吃力地爬行,身后留下一串串殷红的血迹。霎时,又被雨水冲洗干净。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龙尾涧依稀出现在老猎眼前。
风停了,雨住了,东方的山顶泛起鱼肚白。继而,灰色的天际闪现出一抹暗红的彩霞。龙尾涧渐渐地清晰起来。只见两条巨龙般的山脉,蜿蜒地向前奔腾,越向前越宽阔、越高大、越险峻,而逐渐减弱的两条山尾恰似两条龙尾巴游弋在千山万岭之间。山梁上树木葱茏,翠绿一片,两条隆起的峰峦夹着一条奔腾湍急的山溪,像一条硕大的银练从高远之处飞泻而下。山溪的走势同山峦相反,高远处宛如一条游弋的银蛇,经过一道悬梁般的山脊后,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瀑布,直泻到两条龙尾巴夹着的深不见底的山涧。其势壮阔,其景壮观。
老猎背着母亲,爬到涧边,衣服已被山石和树木扯得七零八碎,一条条,一片片,挂在满是血迹的身上,一双血红的眼睛寒光闪动,蓬乱粗硬的头发直直地竖立起来,宽大的四方脸此时像一块褐色的石头。他像一头疲惫的野牛,又像一只被悲哀和愤怒困扰的豹子。
老猎解开绳子,把母亲平稳地放在山崖上,那轻微而细心的动作,唯恐惊动了母亲的灵魂,惊动了母亲那甜美的永无休止的梦。他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半葫芦酒下肚,老猎心口上燃起了一团火,他的眼睛更加血红,四方大脸更加冷峻。无际的山野一片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