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森林深处涛声涌来,沉闷如同从冬牧场归来的骆驼群。戈壁在震颤,老嘎查突然飞快地向斜刺里狂奔,前边有棵枯树,千万别撞上了。妈的,这老骆驼今晚疯了?不祥的声音从后边赶来,脑后有巨树刮折的爆裂声,飓风卷着恐怖袭来,一大群受惊的马向我们狂奔。我持枪推上子弹,面对几百匹喷着白沫的惊马,又无奈地放下了。老嘎查突然向后转,狂吼一声,喷出一股白沫,那头马一侧,几百匹狂奔的马和我们擦肩而过,搅起半天的沙石尘土,失群的绵羊蓬蒿般轻巧地翻卷远去,大地在抖动。我们仿佛被风卷进黑洞里,帽子、围脖立即被剥走。狡猾的老嘎查叉开四蹄把我挤在枯树上才躲过一劫。转眼灾难已过,好像什么也没曾发生过,刚直起腰,半截树桩从天而降,砸在老嘎查脖子上。这老畜生腾空一跳,我就飞了起来……
啊,是老嘎查,用柔软的鼻子拱我脸呢,该死的,你跑啊,怎么又回来了?我使劲睁开眼,月亮这么圆,这么大,天真低啊。老林子静得像洪荒远古,深蓝的天穹明净如洗,一碧万顷。多好的夜啊,娴静如处女。月亮凑到脸跟前来看人,多么柔和。好脾气的月亮,要不是看到骆驼脖子上湿漉漉的血,真当是在天堂呢。老嘎查像个饶舌的老妇人,吹着鼻息,用鼻子拱我的脸。好吧,老伙计,真醉了,咱们回。刚一起身,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啊!”左肋像被掰掉一样痛,左臂脱臼了。忍着剧痛,右手伸进皮袍里一摸,黏糊糊一手血,糟了,受伤了,冬天血旺,这可不好!忍疼再往里摸,真的,一根又冷又硬的红柳茬子插进了左肋,一动,血又涌流出来,这荒原上几十里没人烟。枪!赶快开枪,听到枪声,乌云其其格骑骆驼有一个时辰就能赶来。伸腿勾了半圈儿,心中一惊,坏了,枪什么时候丢的?下意识地摸摸怀里,还好,火柴好好地装在胸前的皮袍里。天哪,在大漠上丢了火和枪,就等于丢了命。不行,要想活,就得走,又一阵眩晕……给我枪,巴图,开一枪,快!不,我不能死,我还有乌云其其格,给我……我热切地伸着手,月亮俯下大脸盘儿冷冷地看着我。
咳!别做梦了,巴图早死了三年了,他把自己打穿了,拳头大一个窟窿……就是这支枪,德国造双管猎枪,多少年了,烧蓝还没退呢!
那年下大雪,封了湖,居延海的狼群没了吃的,窜到了草原上,牧场遭了狼灾。乌云其其格家的羊场一晚上被咬倒了几十只羊,她阿爸才另里玛也就在那一晚打光子弹丢了性命。这些轻易不到草原上的狼群为什么先袭击才另里玛羊场呢?牧人们用王爷般的礼节葬了才另里玛。现在,他们来找我和巴图,老猎手死了,是该我俩出阵了。备好烧酒冷肉、腰刀弹药,骑上矮脚和老嘎查这两峰骆驼,我们上路了。
久未出猎的猎狗兴奋地跑在前头,跟踪到第四天,我们发现了新鲜的黄羊骨头,这是被一群凶残的狼咬死的黄羊。猎狗和老嘎查嗅到了狼群,为了不被狼群过早发现,我们拴好猎狗,两峰出过猎的骆驼轻轻地向敖包滩抄过去。“快,拴毛绳!”我们从褡裢里拿出驼毛绳拴在骆驼脖子上,人隐在骆驼左侧长鬃下潜行,经常出猎的两峰骆驼故伎重演,分头包抄。
为了分散狼群的注意,我俩从下风头靠近敖包滩。这个大滩夏季茂草千里,一到冬季到处散弃着牛羊野兽的白骨。矮脚是个诡计多端的杀手,它不紧不慢地把巴图带到狼群的跟前。我们把猎枪架在骆驼脖子下的毛绳圈里,离狼群越来越近了,矮脚边往跟前蹭边低头啃雪,把巴图遮在浓密的鬃毛里。那群狼见天上掉馅饼——来了一峰小骆驼,呼啦撤个半圆冲上来,被皮套勒住的猎狗挣扎着要往上冲。巴图一直等着狼群冲到十几米处突然连发子弹,冲在头里的两只大狼一头扎在他脚下的雪窝子里,我从侧面连发两枪,又打死两只。前后被袭,狼群大乱。突然一声崩云裂帛的狼嗥,狼群齐刷刷折向西南飞奔而去。巴图放开猎狗大叫:“追!”我俩骑上骆驼疾风般冲下敖包滩。追呀,我的好狗,快追上了,可狡猾的狼群专拣深雪处跑,一连翻过几道高雪梁,猎狗渐渐追不动了。可骆驼不怕深雪,撒开四蹄狂奔,蹶得雪粉飞扬,往眼里嘴里扑。距离越来越近,在狂奔的骆驼上巴图抬手一枪,一只狼翻下雪梁,死了。
狡猾的狼群钻进了老林子。我俩的皮袍、帽子全给树枝挂烂了,只好撒开骆驼,牵着猎狗钻进老林子。追了四天四夜,饿了啃冷肉、喝烈酒,渴了砸纳林河的冰吃。晚上在火堆旁喂饱了猎狗,只能一个人先睡,另一个人荷枪实弹地等着。从狼群行动的迅速诡秘判断,狡猾的头狼还在。看着古河道旁那行深深的梅花爪印,巴图忧心忡忡。师傅交代过,居延海的狼群里,有一只独耳公狼,善于从背后偷袭,一旦遇上了千万不要追得太紧。有一年暴风雪惊了马群,那公狼偷袭找马的老猎手才另里玛,被才另里玛一闪身躲过,随手飞去一刀削去公狼的右耳。不用说,这家伙沿着古河道,带着它的家族回居延海了。一旦进了那浩瀚无边的苇荡,不但斗不过它,自己还有危险哩!
现在,人和狼的体力消耗都到了极限,人和狼都得时时嚼一点冰,降降体温补充点水分再跑。狼群在长途奔袭中,来不及吃东西就分食体力衰弱的同类,来补充热量。可是人呢?我们只有紧紧追着狼群才能得到食物。从群狼口中夺下那些被追得跑不动的狼,到现在我们已经杀死了五只掉队的狼,人和猎狗只能靠这个补充食物。在这种体能高耗的情况下,谁先离开古河道,谁先死。那只老狼已经两次在黄昏时踩着清晰的爪印走向大漠深处,却用尾巴把返回的爪印扫掉了。巴图说不追了,就地掏个雪窝子打尖。
第二天,刨开积雪从雪窝子一爬出来,那行熟悉的爪印又出现在古河道旁。巴图说:“看,正是独耳狼的爪印,它想把我们领进大漠深处渴死,看我们穷追不舍,说不定还会绕到背后袭击我们。”进了又密又黑的老林子,每根枯枝的断裂都让人毛骨悚然。我只得把猎狗的脖套解开,猎狗围住了一只掉队的狼,分食了它,我们已经没有喂猎狗的食物了。我和巴图端着上膛的枪减慢追赶速度,吃完肉的猎狗兴奋起来,往前追去。现在我才知道才另里玛每年冬天带一群猎狗在老林子里一走一两个月冒着什么风险,也只有今天我才体验到他一个人是怎样和狼群周旋的。
第五天,沉寂了几天的荒原骚动起来。一大早,气温骤降,飞滚的雪团压灭了篝火,“大烟泡儿”要来了,气温会下降到零下四十多度。如果矮脚和老嘎查不来接应,独耳狼明早真可以带着它的狼群来啃冷尸了。巴图急躁起来,也只有他能明白我们目前的处境。他胳膊上挂着枪攀上高大的梧桐树向居延海方向望了望,说:“看看今天能不能追上,能追上全杀死它们,追不上立即返回,看天气今晚的‘大烟泡儿’不小,会冻死……”
“砰!砰!”两枪,巴图倒栽下来,等我扑上去抱起他,他却冲我一笑,一看,皮袍打飞一大块。“你想干啥?我可认不得回去的路,把枪给我,毛手毛脚的。”看着勾响枪的那个狰狞的树茬子,我心里一下发毛了,甩过腰刀砍掉那茬子,猎狗趁势向刀落的雪地跑去。
“大烟泡儿”提前来了。天地混沌,林中的雪团像疯狂的马群,风卷着大雪在荒原上驰骋,像一头发了狂的白熊摧枯拉朽地冲进老林子,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声音。稀疏处的梧桐纷纷被折断,像无数双大手在折断筷子。我们俩人住气各抱着一棵大树一筹莫展。风雪中老嘎查寻踪而来。巴图高兴地跳起来大喊:“矮脚!矮脚!”矮脚没有来,老嘎查背后只有茫茫雪原,那峰年幼的短腿骆驼没经历过“大烟泡儿”,在生死面前它抛弃了主人。我查看完老嘎查侧腹部和后腿上的伤口和冰凌,在老嘎查的后蹄上发现了血痂,看来有狼毙命在它蹄下。
“快上,过一会儿都走不了啦!”巴图喊道。老嘎查艰难地卧下,我把两支枪挂在鞍桥上,骑了上去。“巴图,快上!”我大声向巴图喊道。“你听,有狼!”巴图边说边顺手摘下他的枪,冷不丁踢了老嘎查一脚,老嘎查吼一声站起来就跑开了。砰!一枪,一片血雨喷过,巴图倒在雪地上。我从骆驼上跳下抱起他,他艰难地说:“只能回一个,杀掉独耳狼!……”“巴图,巴图,你要坚持,我认不得路!”巴图向我身后一指,原来老嘎查又返回来卧到我身后。是啊,它能自己找进来就能再找出去。高大的巴图头一沉死在我怀里。
巴图死了,失去心爱的姑娘之后,又死在猎狼的路上。
我把靴子给巴图穿好,用腰带把他绑在高树杈上,骑上老嘎查踏上艰难的回家之路。老嘎查除了起卧艰难,跑起来仍然健步如飞。后边传来狼嗥声,啊!饿疯的狼群团团围住悬挂着巴图的那棵树。正在逃跑的猎狗突然返回,箭一般冲向大树去守护主人。我闭上眼就能感觉到它们被狼群撕碎分食的惨状。它们为救巴图,也为了救我和老嘎查。狗的撕咬声停止了。完了,我的狗!它们从小在我毡包里长大,冬天就偷偷钻进我被子里,毡包外一有声音就露出一溜小脑袋……老嘎查逆风狂奔,我闭住两眼紧抱住驼峰。天地被风雪搅成怒吼的狮子,我把仅剩的肉干抛向后面,想引开围着巴图的狼群。那次侥幸逃回。老嘎查的伤半年后才好,精明的巴图当时就看出它受了重伤,不可能驮着两个人跑出来。
第二年春天,纳林河水欢快地流淌。一场春雨过后,草原上汪着千万面镜子,映着蓝天白云。牧草从镜子里潜滋暗长,草长莺飞,花儿混合着牧草的清香,小羊羔在浅草上撒欢儿,牧羊的姑娘和小伙子应和着牧歌。在美不胜收的春景中,我带着矮脚和老嘎查跋涉到那片老林子,用牧人的葬仪葬了巴图。在那鸟语花香的天地间,除了我和两峰骆驼,谁又能知道一个猎手心中的悲伤?
那年的纳达慕,有赛马、打靶、射箭,还有摔跤。天仙般的乌云其其格也来看纳达慕。博克庆们各显神威。巴图是才另里玛的关门弟子,从小看着乌云其其格长大,在乌云其其格还是小姑娘时就爱着她。可是我也长大了,我更爱她。当她长到十六岁就一天比一天漂亮,那柔美的腰肢,匀称的小腿,丰满的胸脯像敖包滩上盛夏的两座翠峰,一举手一投足的娴静,顾盼生辉的眼波。啊!那眼波会说话哩,汇聚了天鹅湖、居延湖的秀美,看一眼真让人失魂落魄。只要看她一眼,只一眼,就无法控制自己。
巴图是有名的摔跤手,他转着脖子里的将嘎,使出手段,已经摔翻五六个小伙子了。我从来没赢过他,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乌云其其格来了,我必须赢,必须!摔跤时鬼使神差地往巴图裆里虚晃一脚,巴图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我乘虚举起巴图——这草原雄鹰,常胜巴图被摔倒了,全场欢声雷动。我刚接过一碗庆功酒,就被乌云其其格扑上来抱了个满怀。从那天起,我闻到了乌云其其格的芳香,也就从那天起,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再也离不开乌云其其格了。
老嘎查跪下来拱我,鼻息噗噗作响,老家伙以为我死了。要起来,拔出这茬子,钉在地上,天亮前降温要冻死的。心里一急,那茬子在里面搅彻心肺的疼痛使我眩晕……那个血腥的冬天,第一场暴风雪刚到,草原就陷入了恐怖。才另里玛牧场、乌日娜牧场、朝日格图牧场先后被狼群洗劫了……年轻人用羊肉包了炸药下在牧场周围,炸死了不少狼,可咬死的羊仍然有增无减。又下了狼牙夹子,夹住了不少狼,也打断不少狼腿,狼群的报复更疯狂了。人们来找我,我估计又是独耳狼带着它的家族到草原上来觅食。
为干掉它,我和老嘎查风餐露宿一个月,才在天鹅湖边的沙地上发现了它的行踪。我放走老嘎查,藏进娜仁图雅的羊场,为了不让独耳狼警觉,我没告诉娜仁图雅。这是离天鹅湖最近的牧场,喝完了水,狼群今晚必来。下半夜,羊群安静地反刍,大漠风起,独耳狼带着它的狼群悄然来到羊盘。羊在惨叫,几只牧羊犬撕咬了一阵,败下阵来,向毡包后面仓皇逃去。我静静地爬在羊群中激动地等着,就像第一次拥有了乌云其其格……独耳狼像个熟练的屠夫,每一口都准确地咬断一只羊的脖子,它只有杀戮,没有叫声。好,终于扑倒了面前的一只羯羊,只听羊脖子骨头咔嚓有声。借远处的天光,我悄悄地把枪指向独耳狼:“死吧,你。”砰!砰!两枪,铁砂从我头上尖叫着飞过,一只狼中弹扑倒在我的枪管上,那个凶悍的娜仁图雅边开枪边冲进羊群,羊炸了群。讨厌的女人。可那天在娜仁图雅毡包里我发现她死去的男人留下的一张十几丈长的捕野鸡的网,这张结实的网引起我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