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认真考虑人们不同的烦心事,考虑人们将自己置于法庭上或战争中,那种种争吵、激情、大胆而又恶劣的冒险所带来的痛苦和危险,此时我发现,所有这些不幸都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无法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生活富足的人,如果他懂得快快乐乐地呆在家里,他就不会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或攻城伐地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觉得呆在城里一动不动是难以忍受的,他就不会购买一个如此昂贵的军职了;因为不能快快乐乐地呆在家里,他就只能去寻求交际和娱乐消遣了。
然而,当我进行进一步的思考时,在发现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后,我还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我发现一个非常实际的原因,即我们人类非常脆弱和终有一死的那种状况是如此地令人悲伤。以致于当我们仔细地想到它时,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我们。
无论我们如何描绘自己的状况,如果把可能占有的所有好的东西聚集起来,当国王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位了。可是,当我们想象一个国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没有娱乐活动,如果我们只让他思考他的实际状况,那么,这种可怜的幸福就无法让他开心。他必然会预感到种种的危险,可能发生革命的危险,最后还有疾病和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危险。因此,如果他没有所谓的娱乐活动,他就会不幸,甚至比那些最卑微的、会寻欢作乐的臣民还要不幸。
游戏就是这么形成的,交女朋友、发动战争和谋求高位也是这么来的。并不是因为这么做事实上有什么特别的幸福可言,也不是说人们想象真正的快乐就在于赌博赢来的钱或打猎捕来的兔子,假如那是送上门的话,我们是不愿意要的。我们并不追求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它会让我们想起自己的状况。我们也不会寻求战争的危险和从政的辛苦,但是,那种奔忙却转移了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得到娱乐。
这就是我们喜欢追捕更甚于猎物的原因。
因此,人们才那么喜欢喧闹和纷扰;因此,监狱才会成为那么可怕的一种惩罚;因此,独处的快乐才是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情。事实上,从国王的境况来说,如果人民不停地使他分心,为他制造各种各样的快乐,那才是国王一生最大幸福的来源。
国王的周围有这样一批人,他们惟一的念头就是让国王分心,防止他思考自我。因为哪怕他是国王,如果想到自己,仍然会不幸福。
这就是人们为了使自己幸福所能发明的一切了。那些就此事进行哲学思考的人,认为人花一整天时间追赶一只本来可以花钱买来的兔子是不理智的行为,这样的人根本不懂人的天性。兔子本身并不能遮挡我们的视野,无法避免我们看到死亡与灾难,但是,追赶兔子却会使我们的注意力远离那些忧虑,它的确转移了我们的视线。
向皮鲁斯建议,让他享受一下他花大力气追求的安宁生活,那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皮鲁斯,伊壁鲁斯国王,曾入侵意大利,击败罗马人,公元前272年死于希腊。皮鲁斯准备征服全世界之后再享受安宁,大臣西乃阿斯劝他不如眼下就享受安宁,被拒绝。——译注]
请求一个人过平静的生活,就是祝愿他过幸福的生活,也就是建议他处在完全幸福的状态下,可以悠闲地思考,而不会从中发现不幸的根源。然而,这却是不了解人的天性。
人天生就明白自己的状况,由于人会尽力避免无所事事,因此,在寻求混乱的过程当中,他们会无所不及,什么都干。并不是因为他们对真正的幸福有本能的理解……
因此,如果责备人,那是我们的错误。他们的错误并不在于寻找刺激的生活,假如他们寻找刺激是作为一种娱乐的话。错误在于他们寻找刺激的生活时,就好像占有自己追求得来的东西会使他们真正开心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称他们的追求为虚妄之举并不为过。因此,在所有这些活动中,批评和被批评者都没有理解人真正的本性。
因此,当有人谴责他们说,他们那样满怀热情所追求的东西,并不能使他们满足;如果他们回答,他们在那里所寻求的仅仅是一种激烈和冲动的消遣,可以使自己的思想不再思考自身,说他们因此就选择了一个有吸引力的物体来吸引和迷惑自己,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对手就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回答,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己。他们并不明白,自己要的是那种追赶,而不是猎物本身。
他们想象着,等谋取某一高位之后,他们就会从此高高兴兴地休息了,他们对自己欲望中贪得无厌的本质并不了解。他们自以为是在真诚地追求安宁,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在寻求刺激而已。
他们有一种秘密的本能驱使他们四处去寻求娱乐和活动,这种本能源于自身连续不断的不幸感。他们还有另一种秘密的本能,它是我们伟大的原始天性的残迹,这种本能告诉他们说,在现实中,幸福仅仅在于安宁,而不在于纷乱。这两种相反的本能在他们心中形成了一个混乱的想法,这个想法隐藏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却不为他们自己所知,它鼓励他们通过刺激得到安宁并让他们幻想着现在得不到以后总会得到。如果克服了所面临的任何困难,他们就因此打开了通往安宁的大门。
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人与困难作斗争,以求安宁的生活,等他们克服了困难以后,安宁的生活又变得无法忍受了。因为我们不仅会想到自己现有的不幸,也会考虑可能威胁着我们的厄运。哪怕我们觉得自己从各个方面说都受到了足够好的保护,万事无忧,倦怠本身也会从我们的心底浮现出来,因为倦怠的根源就在人心深处。倦怠会把自己的毒汁灌满我们的思想。
赏析
帕斯卡尔受拉·布鲁意叶的影响而写作了此文。
拉·布鲁意叶在其著作《人论》中写道:“所有我们的恶行都是出于不甘寂寞,因此才有了赌博、奢侈、挥霍、酗酒、无知、诽谤、嫉妒,而忘记了自身和上帝。”
他还说:“生命是短促的而又令人无聊的,全部的生命就在愿望中度过。人们把自己的安宁的欢愉置于未来,往往是置于最美好的东西——健康与青春——已经消失之后。”
帕斯卡尔与拉·布鲁意叶的观点如出一辙,他们都是值得赞誉的人,因为他们提倡对人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