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1]
陈坤和万艳是一对年轻夫妻,结婚已经三年了,还没有小孩子。倒也不是想当丁克族,就是怀不上。万艳妈妈逢人就说,现在的空气和食品污染太厉害,搞得怀个孩子好像中大彩。万艳知道这是妈妈在替她作解释。她觉得这完全没必要,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干吗瞎操心!
陈坤小时候是弃儿,似乎亲生母亲是外来打工妹,一不小心生了他,扔在了公共厕所边。后来被当小学老师的陈家两口子抱回去,上了户口,精心培养,长成了现在气宇轩昂的模样。父母当老师,小孩子最起码在教育问题上能得益,所以陈坤一路走来,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硕士毕业,顺风顺水。毕业后进了大公司做暖通、地道的技术人才,凭一张暖通工程师的执照吃饭,拿高高的薪水,做有趣的事情。只有一条,陈家人好像寿命都短,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已经早早入土,他的父亲、母亲也在去年和前年分别离世,剩下他孤零零一个,有时候举目四顾,未免戚戚恓惶。
万艳的家庭刚刚相反,祖父一辈就兄妹众多,到了父一辈,堂兄、堂弟、表姐、表妹,数一数有二三十个;再到万艳这一辈,沾亲带故的万氏族人,上不了一百,至少也有七八十口,真的是热热闹闹,烈火烹油。好在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起,万家子孙们就南征北战,念书的念书,做官的做官,支边的支边,一家一家分布在大江南北。从前书信联系;后来出差和旅游的机会多了,彼此间偶尔能见个面,认认脸儿,亲密关系说不上,谈起来牵肠挂肚倒是真的。
生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无惊无喜。小两口工资不低,雇了个钟点工每周打扫一次房间,平常三顿在单位食堂和小区快餐店解决,周末出门吃一顿特色餐,看一场电影。陈坤爱看国内拍的青春片,因为女主角颜值高,坐在影院前排的话,似乎一伸手就能将她们延揽入怀,满足了他的想入非非。万艳对陈坤的小小心思心知肚明,但是她不说破,说破就没有意思了,人类总是要有幻想天空的权利吧。
这就到了互联网时代,微信技术一夜间火了千家万户。万艳的一个四川表妹有天到北京旅游,召集首都的亲友们聚会吃饭,席上都是年轻人,谈谈说说好不热闹,端茶递酒相见恨晚。趁大家兴致山高水长时,在座的一个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起倡议,要在微信上建一个家族群,方便大家交换信息,沟通联系。议题一抛,众声附和。万艳的表妹说,群的名字就叫“万家亲友团”吧,简单、醒目,绝不会跟手机上众多的同学群、同事群、好友群搞混。
一语定乾坤,万家亲友团从此成立。当天晚上,聚会的一帮人各自将自己有联系的亲友们拉入群中,从爷爷辈的到子侄辈的,凡有手机者,一网打尽。那一晚,身在南京的万艳被表妹拉扯入群后,手机嘀嗒嘀嗒嘈呱了小半夜,尽是群里亲友们相互之间的问候信息,而且用词遣句高度重复,弄得她烦不胜烦,索性爬起来,把群聊模式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陈坤,万艳的丈夫、万家的女婿、万家亲友团的一员,对这个庞大的微信群表现得无比投入,手机嘀嗒一响,哪怕他正在厨房里哗哗地洗碗,也会立刻关龙头,擦手,兴冲冲地奔进客厅,把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第一时间开看。
他会敦促万艳:“瞄一眼哎,你三姑转了个视频。”
万艳蹲在地上研究一台空气净化器的说明书,头都不抬:“又是广场舞。”
陈坤大惊小怪:“你怎么不看就知道?”
万艳“嘁”一声,懒得回答这个蠢问题。她三姑从贵州的一家三线工厂退休后,迷上了广场舞,每天日场一次、晚场一次,跳得连饭都不做了,把三姑夫赶回工厂食堂吃饭,亲友团里都在当笑话讲。
有时候万艳正上班,陈坤嘀嘀地给她来个电话:“你二哥家小孩,上海的那个万维维,托福刚考过,说是感觉还行。他这是第三次考了吧?也该修成正果了。”
二哥是万艳堂叔家的二哥,二哥家的万维维是堂叔的孙子,跟万艳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了,陈坤居然也关注,还操心,让万艳啼笑皆非。万艳忍不住在电话里教训他:“上好你的班吧,不该管的你少管。”
陈坤不生气,乐呵呵地辩解:“家里人的事情嘛,人家既然说出来了,起码要点个赞是不是?”
万艳有次回娘家,跟父母说起陈坤,撇着嘴抱怨:“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八婆?从前真没看出来。”
万艳妈妈想了一会儿,不无哲理地回答她:“一个人要是在沙漠里渴久了,看见水源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万艳很佩服她妈妈,毕竟是做中学语文老师的,说话就是有趣味。
那一天夜里万艳做梦,果真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灰黄色的沙漠,一个身影在高丘上奋力奔跑,每拔出一步都无比艰难。这个身影,有点像十来岁的稚气少年,又有点像七八十岁的龙钟老者。她很想超越上前看个清楚,却发现自己陷进了黄沙之中,锥子一样下旋,瞬间要遭遇灭顶之灾。她“啊”地醒来,一身冷汗,心脏狂跳。转头看陈坤,眉眼虽模糊,呼吸却恬然,皮肤散发出微微的温暖。她怜惜地想,陈坤要找什么水源?她这瓢水还不够他喝的吗?
陈坤做暖通,公司的楼盘遍及大江南北,他时不时地要出差,戴着安全帽上工地,检查图纸的落实情况,偶尔解决一两个疑难问题。工地上总是脏乱差,裸露的钢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呼呼作响的水泥搅拌机,还有那些脑子不开窍的工程监理,陈坤想起来就头疼。他对万艳说:“最多做到四十岁,攒够了周游世界的钱,我们就辞职坐邮轮去。”
这样的时候,陈坤就要喝上一罐淡啤酒,庆幸他的家庭结构超级简单,将来若是周游世界,走到天边都没有牵挂。
出差在外的时候,他们一般不打电话,至多就是飞机落地报个平安而已。没有牵挂,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没有可询问的,也没有值得汇报的。万艳倒是喜欢这种状态。她看不起单位里那些开口菜价、闭口小孩的女同事们。
秋天,陈坤去上海松江。那里有他们公司做的一个酒店,就在未来的迪士尼乐园旁边。当初陈坤画图纸时,还兴致勃勃地邀请了万艳:“等明年乐园开业,我要带你去住这个酒店。”万艳嘴上没说,心里很不屑地想,又不是小孩子,谁会对迪士尼感兴趣?
陈坤出差坐的是高铁,也不过一个半小时的事,感觉上跟同城里上班没有太大差别,所以到达之后没有给万艳打电话。晚上八点钟,万艳一个人吃完了一碗速冻馄饨,打开电脑看美剧之前,顺手点开手机里的“万家亲友团”,立刻看到陈坤的一张乐滋滋的笑脸,是自拍照,背景似乎在一个日式火锅店,桌上有热热闹闹的杯盘碗碟,身后还有几张挤作一堆的模糊不清的脸,个个竖着两根手指头,做兴高采烈状。万艳皱皱眉,心想同事吃个饭还值得发照片,一点没创意。刚想关微信,屏幕上出现了陈坤的第二条信息:“老婆,猜猜我身后都有谁?”
万艳不想猜。这太幼稚了,高中生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第三张照片跟着又过来,这回不是自拍,是陈坤用他的手机拍了别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万艳只瞥了一眼,瞬间明白,不是陈坤的同事,是她在上海的亲戚们,表姐、堂哥和堂侄。其中两个不认识的,一个是堂侄媳,今年刚嫁进万家的门;另一个还小,三四岁,或者四五岁?应该是哪位亲戚的孙子吧。
既是这样,万艳不能不作反应,否则要得罪亲戚。她点开亲友团里的回复栏,思忖着应该写上一句什么话,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热情。
刚写两个字,群里的短信已经一条跟着一条蜂拥而出,挤爆了一版屏幕,蔓延至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有竖大拇指称赞的,有矜持地发上一个微笑的,有热辣辣送上一个通红嘴唇的,还有手舞足蹈的卡通图像,满地打滚的光屁股婴儿,完全无厘头的搞笑动画。
万艳沮丧地抹去了回复栏里已经写好的两个字,深感自己反应迟缓,欠缺机智。
电话铃蓦地响起来,显示的头像是陈坤。万艳无可无不可地接了他的电话。陈坤的声音里透着激动,连音调都比平常高了几分,变得有点尖细。他语气急促地大叫:“听得见吗?喂喂,你听得见吗?”
电话里的确嘈杂,可是万艳这边却是寂静无声的,凭什么听不见呢?她有点哭笑不得。
“他们都问你好呢,你哥和你姐。”陈坤喊。
“哦哦。”万艳答,同时心里想,那不是我哥和我姐,那不过是亲戚,难得见面的人。
“要不要跟他们说话?我把电话给你姐啊。来来……”
万艳有点慌乱,都来不及组织词句,嗯嗯啊啊着,分别跟她的表姐堂哥们一一说了话。“挺想你们的”“来玩”“下次”诸如此类的务虚性质的内容。
放下电话,万艳越想越恼火,觉得陈坤的行为简直就是越界,明明是她家的亲戚,陈坤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地跑去邀集一个饭局,还招惹了一帮亲友们微信参与,还措手不及将她一军,让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像个傻瓜?
两个小时之后,估摸着饭局散场,陈坤已经回到酒店,万艳不依不饶地给他去了个电话:“陈坤你听着,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准你在外地见我的亲戚!”
陈坤喝了酒,脾气很好,嘻嘻哈哈:“不见不见,坚决不见。”
“你要是背着我干了什么,我宁愿跟你离婚,把你踢出我们家的群。”
“宝贝儿,别生气,来来,亲一个,来嘛。”
陈坤之前很少会这么跟她黏糊,听得出来,亲友聚会让他心情大好。
这事过去之后,隔了一星期,万艳的单位组织秋游活动,就近去了东郊栖霞山。年龄相近的男男女女,爬山,野餐,各种自拍、互拍,还席地坐下来打了扑克牌,用手机软件测了颜龄,算了星运。万艳被算出来她年底会怀孕,怀的还是个小公主。同事起哄,说若是预言成真,要请在座的吃一顿大餐。万艳嘴里说不信,心里却开心。毕竟三十岁的人,要不要小孩子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怀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是周末,闲来无事,趁着余兴,万艳选出手机里拍得不错的几张栖霞山红叶照,发到了亲友群。不出所料,只片刻工夫,得到的又是一片来势猛烈的点赞,有叹红叶惊艳的,有夸万艳拍摄角度抓得好的,还有人更会说话,高调赞美“人比红叶更灿烂”。
万艳头一次在手机上收获到亲友团里漫溢的回应,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在世界上,被别人关注是需要的。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个发现告诉陈坤,陈坤哈哈笑着说:“你总算刷出存在感了。”
万艳在大西北有个亲戚,是她表叔的儿子,曲里拐弯也算是她的表弟,看了万艳的红叶图,心血来潮,在群里发了个号召:“我们去看红叶吧。”居然一呼百应,到晚上,天南地北已经有12个人报名参加。
万艳慌得要跳楼。她是独女,家务事上的操办能力一向偏弱。父母虽说同住一个城市,毕竟年迈,又住城郊,总不能闭着眼睛把麻烦推给老人。一想到十多个人的亲友团将会如蝗虫一般涌进她的城市,她就懊悔脑筋搭错发了那些图片,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指才好。
没有料到的事情是,几乎不等她思考妥当,坐在卫生间马桶上的陈坤,已经在亲友群里抢着作了表态:欢迎加入红叶团!
万艳急赤白脸地冲进卫生间,对着陈坤大喊:“这是我们家的事,你能不能别替我代言?”
陈坤放下手机,很无辜地看她:“你们家的事,难道不也是我的事?”
万艳就噎住了,冷静了一下,觉得非但不该怪陈坤,还得大力表扬他才对。拿老婆的事情当自己的事,这么忠心又靠谱的老公到哪里去找?
万艳道歉说:“我是脑子里一下子乱了套。”
陈坤笑嘻嘻地说:“你可以靠边,交给我就好。”
话虽这么说,毕竟做主拍板的还是万艳。两个人分工合作,在小区附近的“七天快捷宾馆”订了房间,在宾馆楼下的“大家乐”餐馆订了一日三餐,从两个人的单位同事手中分别借到了足够数量的“公共自行车租赁卡”,还上网订购了成箱的水果和零食。
红叶团最后募集到的人数是连老带小十五个人,分别搭乘飞机高铁动车陆续到达。陈坤和万艳一个开车一个打的,来来回回接了几趟,总算把一行人安置下来。亲戚见面自然是烧一锅浓汤,天南海北的口音像猛烈的柴火,让汤汁沸腾到咕嘟冒泡。仅仅是将这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面孔及亲属关系对上号,就不知耗去了万艳的多少个脑细胞。亏得陈坤这个理科男的脑子,穿针引线适时提醒,没让万艳闹出太多张冠李戴的笑话。
为接待红叶团,万艳和陈坤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万艳负责后勤保障,吃喝拉撒睡。陈坤是优质导游,全程陪玩。三天时间里,陈坤活像一只领头的雁,带着一支声势浩荡的自行车队,早起晚归,南来北往穿行在城市的各个景点。到了晚上,酒足饭饱之后,亲友群里的信息量便会瞬间猛增,有当天拍摄的各种美景美食,有关于人文历史的专业性很强的讨论,有红叶旅行团成员的音容笑貌,自拍和互拍,段子和搞怪。群里余下没来的,不是后悔坐失旅游良机,就是天天伸长了脖颈使劲刷机,在线分享聚会的快乐。
这意味着万艳钱包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还意味着她在餐馆里张罗饭菜时,必须使足全力,喊出最大的音量,才能压过那些亲戚们激动到忘情的嗓门。当初加入万家微信群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精疲力竭的付出。
热点总是轮流转换,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这也是亲友群里持续热闹的原因。
万艳有个远亲的侄女,年纪比万艳还大了几岁,三十五岁了,儿子已经读到小学四年级,忽然还想要个女儿,就加入了赴美生宝宝的大军。怀孕七个月的时候,一件宽松的羊绒大衣帮她顺利过关,进入美国洛杉矶,在台湾华人开设的月子中心落下脚来。
一场马拉松式的网上直播就此开始。赴美生子是新鲜事,新鲜事在微信群里最容易发酵,更别说这还事关万姓家人的生死安危。
星期天,陈坤半躺在沙发上,嘴里含一支台湾黑糖话梅棒棒糖,手里举着“iPhone6Plus”的手机。顺便说一下,自从加入“万家亲友团”,陈坤发现自己的视力急速减退,为了保住一对画图吃饭的眼睛,他不惜血本更换了最靠谱的工具。此时,他躺着,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手指不断地滑开屏幕,关上,再滑开,再关上,百无聊赖的模样。然后抱怨美国那边的孕妇太懒,两三天才提供了四张图片。
“时差十二个小时,孕妇不能不睡觉。”万艳替侄女解释。
“发张图片费多大事啊?她难道不知道这么多人在关心她?”陈坤从嘴里抽出冒着热气的糖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无聊和郁闷。
万艳心里,就有一股来历不明的火头,盘旋又盘旋,寻找突破口。
“如果怀孕的这个是我,恐怕你不会一刻不停地关注。”她斜睨着他手里那台被迫患上了多动症的手机。
“说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回应,“人家不是在美国嘛。”
“我是说,如果在美国的是我。”
“事实上你在我身边,嗯,我们之间随时都可以谈话,甚至可以做点特别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他嘻嘻哈哈,一边第一百次地滑开屏幕。
对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了。万艳起身,去厨房里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渴。
然后,她回到客厅,站在博古架后面,透过稀疏的木格档,凝视沙发上的男人。她觉得他越来越陌生。他躺出这么一副癞皮狗的样子,还像小孩子似的吮一支棒棒糖,真丢人。
两个月之后,美国宝宝在洛杉矶的医院如期诞生,第一时间就睁开眼睛,啃了自己的拳头。一分多钟的视频发上来,亲友们大加赞许,都说,到底美国的空气好、食品健康,小孩子生下来就是皮实。
这事对陈坤的刺激就是,他开始比较勤奋地在万艳身上耕耘,希望也有自己孩子的照片发到亲友群,成为关注的中心。
黑暗的夜晚,他们汗水淋淋地绞缠在床上,你来我往,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他们的全部心思就是做爱,多多地、长时间地做爱,直到精疲力尽,陈坤手握着万艳的头发,婴儿一样甜熟地睡去。这时候,万艳会欠起半边身,一只手伸到肩头,掰开陈坤的手指,把他的胳膊小心放平。之后,她重新躺倒,翻一个身,背对陈坤,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个妓女,她是真正的自己。
春节刚过,亲友群里开始集中关注来自湖南的消息。湖南有万艳的伯父,是她嫡亲的大伯,父亲的大哥。大伯八年前就查出癌症,三次开刀手术,化疗的经历能写一本医学体验小说,病病歪歪坚持到今天,终于撑不下去了。先是癌细胞扩散,到了肝脏、骨头,痛苦到无以复加。再后来扩散到脑部,索性陷入了昏迷,倒也平静下来,苟延残喘,就等着咽气。
亲友群里的沟通加速,准备去湖南出席葬礼的同辈及子侄辈的人,互相联络,订机票,订宾馆,提醒要带上适合丧礼的衣服,商定各方出多少份子钱才是恰到好处,希望大家统一标准,以免有人过头或不足,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万艳的父母无法出行,因为老两口不久前去新马泰旅游,乐极生悲,老爷子扭断了脚背上的一块小骨头,目前还打着石膏,不能下地,老太太必须在家寸步不离地照应着他的吃喝拉撒。父母缺席,万艳自然要替代出阵,事关礼节,面面俱到总是最好。
陈坤对万艳说:“我陪你去。”
万艳说:“求之不得。”
陈坤警惕:“好像不愿意?”
“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愿意?”
“口气不对,冷得很。”
万艳哭笑不得:“拜托,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伯父都死了,明天就下葬了!”网上订了票,两个人打车到地铁总站,再换乘轻轨往机场。半路上万艳摸到提包里的房门钥匙,忽然想起出门匆忙,忘了检查房门锁好没有。她“哎呀”一声惊叫。
“干什么?别吓人好不好?”陈坤责怪她。
“你看见我锁门了吗?”万艳煞白了脸。
“没注意。”
“再想一遍。”
“的确没注意,我负责拎箱子了。”
万艳越想越觉得慌——也许现在家里的房门还大开着;也许已经有小偷大模大样地进了门,正在起劲地翻箱倒柜;也许小偷正在眉飞色舞地打电话,从四面八方召来更多同伙,以便拿走她家里更多的东西。
万艳用劲地揪住提包把手:“不行,我得回家一趟。”
陈坤叹口气:“你要么是健忘症,要么是强迫症。”
“随便你想,我肯定要回家。”
他们在地铁总站下车。陈坤先去机场办票,万艳原车返回。
结果房门是锁了的。万艳舒一口气。她这么年轻,不可能得健忘症。
又打一辆车,还去地铁总站。下班时间到了,路上突然堵了起来,挤挤挨挨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陈坤打来电话:“到哪儿了?”
万艳告诉他:“地铁电梯上呢。”
“别过来了”,陈坤说,“闸门关了,我已经登上飞机了。”
“不可能的,飞机从来没有准时过!”万艳快要哭出声来。
“你看,亲爱的,还就是不巧,偏偏今天准时了。”
“你真是讨厌!”万艳很失态地大叫,惹得旁边的行人纷纷对她注目。
陈坤笑嘻嘻地说:“别这么大声,你要感谢我才对,起码我们家里还有我做个代表。”
现在万艳跺烂脚也没用,葬礼是第二天一早,而当天已经再没有航班飞往湖南。
万籁俱寂,万艳孤独地闷坐家中。她没有回单位销假,怕同事笑话她。打开微信群,葬礼的照片一帧接着一帧在群里上传,一水的黑色,黑色中跳跃出黄色和白色的鲜花,场面肃穆,仪式周全。她看到其中一张,陈坤穿着黑色西装,打一条蓝白条纹领带,悲伤地站在亲友群中,高挑、挺拔。不能不承认,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即便穿着丧服,也是整张照片的亮点。
晚上陈坤给家里打来电话,说湖南的亲戚一家过于悲痛,得有几个人留下来陪伴几天。“他们说我留下合适,你觉得呢?”
万艳不觉得,尤其是本应该在场的她反而困守家中。可是如果亲戚真的挽留,她没理由开口说不。
三天之后陈坤才满脸疲倦地走进家门。他瘦了一点,眉眼显得忧郁。而且,关于葬礼,关于葬礼之后的种种,似乎也没有对万艳作太多交代。
微信群里,再没有人提到湖南。这个万艳能理解,经历一场丧事之后,人们总是避免触景生情的吧。
有一天,是在万艳生日的那天,吃过了一顿烛光牛排加澳洲红酒的浪漫晚餐,回家之后,趁着酒意,陈坤异常艰难地对万艳提起离婚。
“离婚?”万艳大吃一惊,差点儿把一杯滚烫的茶水打翻在地。
陈坤抢前一步,接过茶水,放到玻璃茶几上。“离婚。”他低声重复,不敢看万艳的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一股冰冷的气流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穿梭。万艳喉头发紧,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一门心思要让她窒息。
“谁?”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坤坦白:“你伯父的葬礼。那三天我陪的不是你伯母和堂哥们,是你伯母的外甥女,我们两个去了凤凰。”
万艳冷笑道:“凤凰!”
她心想,如果沈从文老先生还在,看到他的凤凰城成了情人幽会的缱绻之地,不知道会不会再写出一篇《边城》。
她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哭诉了陈坤的负心;又给湖南的伯母打了电话,控诉了她那个外甥女横刀夺爱的可耻行径。当然,她想不出保留自己这段婚姻的理由。这世界总是这样,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是过客,想得开就好。
陈坤倒是洒脱,选择了净身出户。既然他早已是一个孤儿,又有暖通工程师的资质,那么,在哪儿生活其实都一样。
倒是有一个要求,是他郑重其事、言辞恳切地对万艳提出来的,那就是:允许他继续留在万家亲友群里。他说,在精神上,在情感上,他跟这个微信群体密不可分,而且,作为历史,他存在过,这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万艳冷静思考之后,回答他说,她得把这个奇怪的要求发到微信群里,让亲友团成员充分讨论之后,决定他的去留。“这是最公平的。”她在电话里告诉他。
注释
[1].黄蓓佳,女,生于江苏如皋。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省作协书记处书记;现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作品多次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紫金山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