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1]
去年初冬,我的邻居因为贪污和渎职,过年时还在某处羁押,不得回家。半个月前,他老婆抱了孙子到我家来玩,临走时语气干巴巴地对我说:“老头子回不来,我们过年不在家里过了,到湖北我亲家家里去。去两个月。家里请了亲戚来照看。”
按照我对这一家人的理解,她这几句话能相信的只有最后一句:家里请了亲戚来照看。所以我就应她这句话:“哦,你的亲戚来了要是有什么事,……要个葱头线脑的,来找我。”
她眼里立刻渗出泪花,千恩万谢地去了。
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捧了一束花去她家拜访。她一脸不屑地问我:“你是哪幢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你左边隔壁的那家。”她的眼光把我上下一??,不屑地指着我的鞋说:“不要进来弄脏了地。”
我是一位教师,当然崇尚朴素。我的这双布鞋穿了五年了,虽然老旧,可也不脏。我退回门外,把花放在她家门口,据说这门值五六万。
她后来也道歉,说她以为我是保姆。
她刚出门,我妈就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挨个拍着身上的穴道,说:“哼,她这是苦肉计。你不要去理她,隔岸观火就好。”
吴郭城从三年前开始,整天雾霾笼罩。在一些无风无雨的夜晚,开着车从环城高架上经过,车灯照射之处,黄霾滚滚,铺天盖地,十分恐怖。所以,去年过年时的鞭炮声就少了许多,今年更少,到小年夜的傍晚,家家户户还是静悄悄的。我在家里一边烧着菜一边感叹吴郭人还是有忧患意识的,正得意,右边窗外一阵震天大炮仗,吓得我一哆嗦,筷子都掉进了汤锅。我收养的母狗来花一头蹿出门外,才叫了几声,声音突然变成了惨叫。小猫杠开听到来花惨叫,吓得从窝里跳起,穿过后窗逃了出去。
我赶紧出门,右边人家的院子里,站着一群人,脚下一大堆行李,还有一大堆刚放完的炮仗纸屑。人群里一个胖胖的四十岁不到的男人冲着我抱起拳,笑嘻嘻地说:“这位阿姨,给你拜个早年。祝你羊年大吉大利,发财发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男人的腿后面,钻出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与这男人一样的眉眼,一样油油的笑容,小嘴巴连说带笑:“阿姨,你家的狗,是我用炮仗扔它的。炸死它!炸死了吃狗肉。”
我还是没来得及回答,走上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抱着一个三岁大小的男孩,她把男孩换到右手抱着,用左手打了小丫头一个耳光。这女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别扭,不管看什么人,眼风都像刀子一样凌厉。她打了小丫头,接下来就去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哗啦哗啦”地抖着,开了邻居的那值钱的大门。至此我才明白,这就是邻居的亲戚了。看来是乡下穷亲戚,住过来看一阵子门的。
年轻女人率先进了屋子,那胖男人亦步亦趋,小丫头抓着男人的后襟。院子里剩下我、一位老男人、一位老女人。老男人留下来拖一大堆行李,老女人留下来骂他。老女人骂道:“你吃屎的啊?这么没力气。”老男人吊起一股子劲,把行李一起拖出几步。老女人又骂:“你用这么大的劲干吗?把包都拖坏了。”老男人一赌气,撒手就朝屋里跑。老女人对我说:“你看看,这世上最难弄的就是人。对他好,他要娇,对他不好他要闹。”说完也进屋了。
现在院子里就剩我和一堆陌生的行李。我悻悻地回家。
我妈这些天一直和我住,她和儿媳妇闹了不小的矛盾,怎么也不肯和儿子一家过年。她是个敏感要强的人,国事家事、风声雨声,都要琢磨琢磨。这不,她趴在右窗户上察言观色呢。我一进家门,她就对我说:“看看,这一家子人,都不是善茬,笑里藏刀呢。特别那儿媳妇,你看她打女儿都那么有心机,换左手打。”我傻傻地问:“左手打又有什么讲究?”我妈说:“这一掌是打给你看的。左手没力气嘛,打得轻点。这叫兵不厌诈。”我说:“妈,你也不要太小心眼了,心眼小,苦自己,跟人相处也难。”
妈跨前一步,点着我的鼻尖说:“你别把话题朝你嫂子身上引。我不吃你这一套。你呀,脑子简单,和我年轻时一个模样。你妈我,经历过好几个时代,早就成精了。和我斗?我不揪下她的脑袋来?”
我妈有偏执症,她的一个姐姐也是偏执症,两个妹妹是焦虑症。最小的弟弟是轻度抑郁。他们都在吃治疗的药。我的外公外婆却身心健康,安详,知足,平时不多话,遇事谦让,就像两头老绵羊。是典型的老吴郭人的样子。
新来的邻居把楼上楼下的灯都打开了,灯火通明,屋里一时晶莹剔透,华贵细腻。两个孩子表达高兴的模式是尖叫和怒吼,那小丫头的吼声时高时低,怪瘆人的。
我妈说:“人家让这么样的穷亲戚住进来,送的是一份大福利哟。这是收买人心啊,想借尸还魂罢了。”
吃过晚饭,那位胖子和老女人带着小丫头来做客。我让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女人说,他们是老夫妇俩,加上儿子和儿媳妇。小男孩是孙子,小丫头是孙女,叫秀秀。秀秀听见奶奶介绍她的名字,朝后一靠,靠在奶奶大腿上,娇嗔地朝我露出笑容。我仔细一看,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特别甜美无比,眼睛细细的,朝下弯着,像两个可爱的小月亮。看人时透出纯洁的光芒。
我便心生喜欢,站起来给他们倒水。饮水机放在餐厅的角落里,我刚拿到茶杯,手腕就被我妈按住了不放。刚才,她一听到敲门声就上楼了,说要早点睡。看来她根本没有睡意,她一直藏在这里偷听。
她按下我的手腕,顾自走了过去。她悄悄地走过去,老女人悄悄地站起来了,然后她的儿子和秀秀也站起来了。胖子向我妈伸出手,说:“阿姨,我们以后就是你的邻居了,这一排房子只有我们两家人住着。前面一排、后面一排也没有人住,再前面一排、再后面一排也没人家住。请多多关照。”
我妈对他的手视若无睹,走到沙发中间坐下,问:“邻居,你们要住多长时间?”
我妈一个人把沙发占了,他们只好站着和我妈说话。老女人赔笑说:“一年半年吧。”她忽然换了一种严厉的语气说:“哼,我们也是同情他们,才来照顾照顾他们的家。我们没跟他们要钱,趁火打劫的事,我们是不做的。上屋抽梯的事,我们也不做的。他们好的时候,我们没有沾到他们的光。那时候想让他们给我儿子找个工作,他们也没答应。哼,他们那么有钱,我那儿媳生第二个孩子,问他们借了一千块钱,还盯着要我们还。我们要是想还,就不跟他们借了,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她说的他们就是房主了。
我觉得老女人的话很奇怪,就过去说:“借人家的就得还呢。”
老女人不客气地扫了我一眼说:“我们是穷人,富人就该接济穷人。要不穷人怎么过呢?难道叫我们造反?抢银行?”
她“呵呵”地笑起来,小丫头随着她“咯咯”大笑。
胖子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站着东张西望,嘴里说:“你家的别墅怎么这么小?只有我家的一半大嘛。你们是二层,我们是三层带阁楼。”
我妈嘴里“嗤”了一声,说:“乡下人就是叫人发笑,你家的别墅?笑杀人了。”她站起来,侧身扭腰,表情古怪地说:“就算是你家的,目前的形势,也不一定保得住啊。说不定哪一天法院就来封掉了。”
胖子对我妈拍拍手说:“阿姨阿姨,你说得对,谁家屁股上没一点子屎。保不住哪天就倒霉了。”
我插在两个人中间,对胖子说:“我妈妈身体不好,要早点睡。请你们早点回去。”
胖子大度地说:“那好吧,我们也累了,正想回家睡觉。哎,阿姨,我问问你,这院子怎么才住了这几家人?冷清清的,不好玩。”
秀秀一直在观察我,我在饭桌上拿了一只苹果,偷偷地塞进她的衣袋里。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门,一眼就看见秀秀站在两幢别墅之间的石砌栏杆墩上,双手捏住铁栏杆,小身子像钟摆一样地晃荡。看到我,她露出两排小白牙明快地笑着,说:“阿姨阿姨你真好!”我被她恭维得特别高兴,问她:“我好在哪里啊?”她说:“你给我吃苹果啊。”她向我招手:“你过来你过来。”我说:“你有话就说吧,好吗?”她说:“我不说。”
我没空理会她,穿上运动鞋,照例要在早餐前跑几圈。
我跑完一圈,在邻居的屋后看到秀秀,她彬彬有礼地说:“阿姨好!”我回道:“你好!”
第二圈,秀秀还在那里。她热乎乎地说:“阿姨好!”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也再回了一句:“你好!”
跑完第三圈,不仅秀秀还在那里,她的小弟弟也跟在她后面看着我了。秀秀对我大声说:“阿姨好!”她话音刚落,小男孩就兴奋地在原地蹦起来了,嘴里喃喃不清地喊道:“阿姨好,阿姨好……”
我赶紧跑开,我想,他们不可能在原地了吧。我早上要跑十圈,现在回去有点扫兴。我继续跑第四圈,这次,我在路口一露面,姐弟俩就开始跳着叫:“阿姨好,阿姨好……”我只好走过去问他俩:“你们想干什么呀?”
他俩就不吭气了,秀秀低头扭捏地笑,时不时地瞟我一眼。她推了小男孩一把,小男孩流着口水说:“苹果果……”
我倒笑出来了,说:“好吧,你们等着。我给你们拿。”
我妈,她还能在什么地方呢?她当然趴在后窗户上听我和两个孩子的对话。
我进去拿了两只苹果,走到门口,就被她拦了下来。她一把夺走。我抢回,她又一把夺走。早上这种气氛实在让我不愉快,我的音调响起来:“你干什么啊?”她一听,转身进了她的屋子,一会儿出来,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收拾了,手上多了两个包,我便抢她的包,她的力气意外地大,怎么也抢不走她的包。我问她:“那你想怎样?”她说:“我回家,给你嫂子赔礼认错。”我看她如此固执,便说:“那你等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她说:“谢谢你啊,不麻烦你。我身体还是好好的,坐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你送我?我怎么受得起?”我无奈地说:“是你要走的……回回都是这样多心。那好吧,你不要这样从人家大门口走,你朝边上走。”
但她故意从邻居的大门口走了,昂头挺胸,大义凛然,走到邻居的家门口停下拍衣服,嘴里大声说:“有你苦头吃的……你苦头吃不够的。……一看就不是好路子,反客为主啦?小孩子就像野狗一样放在外面,大呼小叫,有人养没人教的……”
我妈这方法我懂,是我们老百姓常用的一招,叫“指桑骂槐”。我听着她夹枪带棒地乱骂,难为情得脸红。看一眼邻居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等我妈走到旁边一幢屋子,他们突然发出一阵爆笑。我知道这笑声不怀好意,假痴不颠。我想我不必理会他们。我是大学教师,我有我的天地,有我追求的理想。我要是计较他们,怎么为人师表?
我妈应该听到了身后无礼的哄笑,但她又能怎样呢?她佝偻着背,尽量让脚步显得从容一些。
我妈一走,我就是一个人了。江吉米在西藏拍摄寺庙,去了两个多月了。我给他打电话,把新来的邻居和他说了一番,他正在喝青稞酒,听得不耐烦,说了一句:“但愿长醉不愿醒。”
他愿长醉,我还得尘世呢。
两只苹果被我妈放在门口的石柱上。
新来的邻居从家里热热闹闹地出来了,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从我面前扬长而过。正是中午,他们去外面吃午饭吧?奇怪的是,一家老小从我眼前走过,恍如未见,就连秀秀也一眼不瞅我。
我看着他们走远,抱在奶奶怀里的秀秀弟弟,突然在奶奶肩头上转过来,用手上的塑料小枪对准我,朝前一送一送地打出意念中的子弹,小手腕还左右移动,做声东击西状。我的心一沉。所幸奶奶把他搂到了前面。
我心里七上八下起来,肚子里转起无数念头。我仔细地想我有何地方失礼,有何地方不近人情。最后总结是我妈不讲道理,得罪了人家。
过了一会儿,一大家子再次从我门口热腾腾地经过。我在院子里摘金橘树上的小金橘子。这回,他们和我打招呼了,我看他们想进我院子参观的样子,连忙把他们让了进来,他们的身上洋溢着面条味道。我把门旁石柱上的两个苹果给了秀秀姐弟俩,还把摘下来的一大碗金橘给了秀秀,小丫头吃了几个,一个劲地嚷嚷好吃。她奶奶对我说:“做城里人就是好,大年夜了,中午还有地方吃面。对了,秀秀刚才还说有话和你讲呢。”
秀秀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嘴上挂满甜笑,唱一样地说道:“阿姨阿姨,你真好!”
我发愣,啊,这就是她要与我讲的话?
一大家子围着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就是这句话。我只能这样说:“谢谢秀秀,你也好!”
下午,我妈给我打电话来了,她说她回家后,嫂子主动认了错,赔了不是。所以她让我也到他们那里过大年夜。我是不去的,我有四位学生,过年没有回家,他们马上就到,一起包虾仁野荠菜馄饨吃。
我妈问我邻居有什么动静。我就说:“他们有点奇怪,吃午饭前,见了我不理不睬,吃了午饭以后,态度就转变了。”
我妈说:“那你的态度呢?是不是先是担心,后来高兴?傻子,人家那是心理战呢,欲擒故纵,你上当啦。你真是没用,比我差远了。他们吃好面条回来跟你打招呼,你要当作没听见,这样他们就输了这一局。”
我打断她的话:“妈,你别说了,我还要去挑野荠菜。”
我拿了一只小篮子和一把剪子,在院子里到处寻野荠菜的芳踪,大半个小时我就找到了一篮又肥又大的野荠菜,回家整理干净,等着我的学生们来。
我的四位学生陆续来了,三位男孩子和一位女孩,他们给我带来了鲜花和水果。在外面零星的爆竹声中,我们一边包馄饨,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从雾霾到国民心态,从美国的人权运动到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官场,从本城的传统礼仪到我的新邻居。
有一位男孩说,他同意我妈的意见,他了解这种人,他认为新邻居就是那种愚昧的但又喜欢玩小手段的人。
我有点意外。这位男孩叫凌达月,是我们中文系有名的才子,他写的诗歌和小说我都看过,风花雪月,充满温情,很合我的胃口。
我反问他:“新邻居最多住个一年半载,与我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何苦来与我耍手段?”
小凌说:“习惯。”
我看看另外三位学生,他们都冲我点点头。
女孩叫何玉梅,腼腆的一个孩子。
我问她:“你为什么也这么想?”
她低声说:“真的,就是习惯而已。我们四个人就是怕见村里人,所以约好了今年不回去。一到过年,大家全都回村了,那个心思复杂呀,手段无聊呀……叫人想着都浑身不舒服。”
小凌说:“我们四个人,是一个县的。”
这又是我没想到的。会不会是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他们也习惯了这么想?
小猫杠开回来了,和来花在客厅里玩官捉强盗游戏,一会儿杠开当强盗,一会儿来花当强盗,追得不亦乐乎。它俩习惯了和平共处,打闹取乐是日常的状态。
我自嘲地大声说:“啊,世界上,真有这种习惯?我不知道。”
四位大学生一齐放下手里的活,对我说,他们要出去买点东西,现在是下午四点,过一会儿恐怕没地方买了。
我收拾桌子,准备年夜饭。
有人敲门。进来的不是四位学生,是胖子,他手里拿着扫帚,笑得有些用力,一个嘴角朝上弯成弓,另一个嘴角没有及时地跟上。我见他这副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决定保持距离,便问:“有事吗?”
他说:“我老婆刚才和我说,你们吴郭人的习惯,大年初一不搞清洁卫生,我看你的院子里有好多树叶,顺便一起给你扫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四位学生从外面走进来,小凌坚决地对胖子说:“你就是新邻居吧?谢谢你,你去扫自己家的吧。这里,有我们呢。”
胖子看了小凌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走回自己的院子,就把扫帚扔在地上,走进屋里去。他好像打开了电视机,他好像在看电视了,不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是看到可笑的画面了吧?随着他的大笑,邻居的屋子,从一楼到三楼,灯全部亮起来了。看来他们喜欢灯火通明,喜欢不花钱的灯火通明。
邻居家的三楼上有一间家庭音乐室,不知是谁,把音乐打开了,放得震天响,还东一槌西一棒地敲开了架子鼓。我很想知道,是谁这样童心未泯。
大过年的,我不想责备小凌。但小凌是知道我心思的,他说:“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千万不要给他有纠缠你的机会。”
就在这时,我妈又来了电话,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新邻居在干什么?我说:“人家干什么,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我妈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那边,胖子跟着电视里唱起来了,不用说,中气挺足。我耳朵里听着咚咚的鼓声和歌声,嘴里埋怨我妈:“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轻松快乐的,该笑就笑,该唱就唱。”
我妈说:“那是装出来的,迷惑你,再打击你。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等着,他们马上就要给你看颜色了。”
我不得不笑了,说:“那好吧,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哪,我就以退为进吧。”放下电话,我批评小凌:“你们为什么去买了这么多的炮仗,还有这几挂鞭炮用来做什么?我有三四年不放这些东西了,减少雾霾,从我做起。”
小凌说:“放心吧艾老师,我们也是买着玩玩的,摆放在家里有个喜庆,像个过年的样子,不一定真的要放。”
我就信了他所讲的。
小凌他们给我扫了院子,大家洗了手,围在桌子边上,单等我举起手中之杯,就开始除夕夜的大餐。
但是,我想起一件事来了,这件事不能不做。
我端起一盘子鲜美的大苹果,把它们送到了新来的邻居那里。他们初来乍到,我必须要表达一下善意。我对打开门的胖子老婆说:“祝你们羊年大吉啊。和和美美,健康快乐!”胖子老婆也是个会说话的:“哎哟,羞死人了,怎么当得起?我们本来想先去给你拜年的,没想到你先来了。进来坐,进来坐。”
我想着四位学生,就说:“我要回去了,不麻烦你们。”
老女人过来把我的胳膊一拖进了屋,我吃了一惊,但是看着老女人满脸是笑,不像有什么恶意。
老女人说:“你就进来坐片刻工夫呗。怎么?看不起我们乡下人?”
我无论如何也听得出她话里的复杂之音。我讪笑着,一边朝门外退,一边说:“改天我再来拜访,……改天啊。对不起。”
老女人伸手在空中一抓,想要抓住我的样子。
出得门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新邻居从昨天来,到今天,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我为什么已感到疲惫?还伴着某种说不清的厌世?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江吉米的。我把手机一直放在口袋里,就是为了等他大年夜在某个时辰给我打电话。
首先他给我赔了不是,上次的电话,他正在与几位藏人喝酒,心里匆忙,没有顾着我的感受。然后他问了我妈离开的事,问了新来的邻居,一系列话问下来,再说几句情话,祝了羊年顺利后,我已绕着小区里的路走了不知几圈了,赶紧收了手机,收了笑容,朝家里跑。路过地上停车场,我忽地看到我的深蓝色小车前有一个小身影,那小身影很警觉,看到我,一闪不见了。
我好奇心起,过去找,在后车轮下找到了一个孩子。“秀秀,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在家里吃年夜饭?”
秀秀从下面探出头,嘻嘻地笑,答复我的话是:“阿姨好!”
我对她说:“今天是大年夜,赶快回家去吧。”
秀秀说:“阿姨,你有小车子吗?”
我说:“有啊。这辆就是我的。”
她爬起来就走了,一边跳着一边说:“阿姨,我不知道这辆车子是你的。你的车子好漂亮啊!”
我被她的话说得有点疑心,站在原地没动,眼看着秀秀跑回去,不经意地看了看车身,这一看,看得我脸都白了。我是昨天傍晚把车停在这里,一天一夜,没有动过,停时车身上还好好的,现在多了一道长长的划痕,从驾驶座那儿一直划到车尾。我想起秀秀的右手始终放在口袋里,如果是她划的,她的手里一定捏着铁钉、小刀之类的东西。
我想,我是不是该顺着我妈的思路想问题,我决定用我妈的思路想一想。如果是我妈,她会怎样做?
——她会用一招声东击西。
我去找新邻居。他们开了门,我没看到有多少过年的气氛,桌子上放着我送去的苹果,胖子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饺子放在苹果边上。家里人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在一楼到三楼,电视机的声音响得耳朵难受。秀秀在客厅看电视,她看见我,回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她发现她的右手,还放在口袋里。
老女人和胖子老婆从楼上下来了,我一把捉住老女人的手,对她说:“对不住你,你刚才说有话和我讲,我想晓得,你要讲什么?”
胖子的老婆突然开始大声清喉咙,还把电视开得更响了。老女人看看儿媳,没能明白她的一番做作,对我说:“我就想和你说一下,你屋后有片空地,我想种点菜。这家人把院子全铺上石头了,种棵葱都没地方。”
我的屋后确有一片三角形的空地,被我种上了一些小枇杷树苗。这院子本来住的人家就不多,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个大院子。几年前,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在自家院子里种“放心菜”,物业管理员非但不阻止,自个儿也在空闲的地上种菜吃。
我欲擒故纵地说:“好啊,种菜?好事情啊,你们种啊。那块地也不是我的,是公共的。我看没人管它,又脏又乱,就整了整,种上了小树苗。你想种你就种吧。其实,大家是邻居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叫人划我的车嘛。”
胖子老婆像一头母老虎一样蹿出来,对我叫道:“你什么意思,我们人穷志不穷,你想栽赃?没门。我们劳动人民不是好欺负的。”
她的口水喷了我一脸。说实话,一刹那我后悔了。我惹上了这家人了,我惹不起的,他们七十二般武艺样样精通,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我没有时间耗在这些事上。
秀秀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平静。她太平静了,这才是让我不能平静的理由。
我一步跨上去,拉出秀秀的右手。和我想的一样,她的右手里握着一根铁钉。
老女人问秀秀:“你又拿铁钉干什么?不是和你说了,这个东西危险?”
秀秀说:“妈给我玩,凭什么你不让我玩?”
我心情难受,我不可遏止地冒出了泪花,我捏着她的小手,说:“秀秀,大人叫你干坏事,千万不要去干。”
胖子老婆“哇”地哭出来,朝地上一倒,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杀千刀的胖子呀,我不想来的,你非要叫我来。这是个地狱。”
秀秀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妈妈,转过头去看电视了。
老女人跟在我后面,诚惶诚恐地,一直把我送到我的院子里,我要进门的一刹那,她跪在地上了,对我说:“人,不可无中生有。”
她出其不意的这一句,把我吓坏了。我是无中生有了?秀秀手里有铁钉,一定就是她划的?不一定。她妈妈让她玩铁钉,一定就是叫她划我的车?不一定。秀秀说是妈妈让她玩的,也不一定吧?
我进门的时候,四位学生全都站在桌子边上,无声地关怀地看着我。我的眼睛里还有泪,他们一定知道了什么。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还不错,我的四个学生轮流给我讲笑话,听得我开怀大笑。
十一点,外面陆续响起了辞岁的爆竹之声。小凌对我说,他们想放几个炮仗玩玩,我看他们是小孩子心性,就同意了。我一向不喜欢炮仗,由着他们自己去院子里放。没想到他们把炮仗全都扔到了新邻居的院子里,他们闹得动静很大,等我出门看时,我发现别的人家都出来看我的学生们胡闹。新邻居紧闭大门,灯光一下子熄了,连客厅的灯都关了。
我大叫着让他们住手。
小凌跑过来拦住我,说:“看他们再敢乱说乱动?有我们,你就高枕无忧吧。”
我便恼火了,甩开他的手说:“我不要你们这样,要杀人放火,我去干。我不想看见你们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我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我的声音是拼尽全力发出来的。
后来,四周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全走了。我的力气也用光了。烟花爆竹的声音在远处此起彼伏。多少年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是原样,人,和物。
我身上微微在有些抖,除夕就这么过了,现在是新年了。我沿着小区里的路走了一回,心里平静了一些,便去看看信箱,昨天也忘了取报纸信件。我在信箱里拿出一大堆报纸信件,最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纸卷儿,扎辫子的小绒绳儿扣着,纸卷两端夹了两个彩色小发夹。我拿回家去,灯光下一看,认出是秀秀的发夹。打开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心形图案,反过来一看,还是心形图案。她这么小,才来了两天,不可能认识我的信箱,就像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车一样。
且不去想,这心有几分真实,就当它是虚幻的。
看着这份借着孩子出手的小手段,我也想起三十六计里面的一计了:抛砖引玉。
注释
[1].叶弥,女,1964年出生,苏州人。1994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美哉少年》《风流图卷》。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成长如蜕》《粉红手册》《钱币的正反两面》《天鹅绒》《去吧,变成紫色》《桃花渡》《恨枇杷》《市民们》等。部分作品译至英、美、法、日本、俄罗斯、德、韩等国。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