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1]
一
夏望与秋虎同住一座小城,又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上读书,两人又都喜欢养鸽子。但两个人家的情形很不一样,夏望家很富,秋虎家很穷。夏望家不是一般的富,几乎算得上是这座小城的首富。而秋虎家的穷,不是一般的穷,几乎算得上是这座小城最穷的人家,穷得让人都不好意思看一眼。
两人对鸽子的喜欢程度却是一样的。
这些能在天空下展翅翱翔的小生灵,让他们无比着迷,心中,眼里,日日夜夜,总有这些小生灵在飞翔——它们的飞翔,是那么优美,那么变化多端,那么让人浮想联翩。
但懂鸽子的人,自然会对夏望家的鸽子高看一眼,甚至会在目光里流露出惊叹与仰慕。当那些鸽子傲然仰望天空时,它们在这些人眼里,几乎成了神鸽。而秋虎家的鸽子呢?他们都懒得看它们一眼——这种老土的鸽子,不值得一看。
秋虎无奈,他养不起值钱的鸽子。他的十几只鸽子,不是偶尔捡到的,就是用很少很少的钱,从别人那里买来的。最值钱的那只瓦灰公鸽,也不过就值三斤米钱——秋虎从家中偷了三斤米,从一个老头那儿换来的。
秋虎家的鸽子全部加在一起,也换不来夏望家最不值钱的一只鸽子。夏望曾在秋虎也在场时,对那些玩鸽子的孩子们说:“他那些鸽子,换我们家鸽子一根羽毛,我都不换。”
夏望家的鸽子,据说,最贵的值三四千块钱,最便宜的也都在四五百块钱左右。怕有人偷这些贵重的鸽子,夏望家还特地养了两只凶猛的高头大狗,昼夜守着深深大院。
秋虎家的鸽子,住的地方只能叫鸽笼。是秋虎用捡来的烂木板凑合做成的,手艺又很差,挂在墙上,都歪斜着。而夏望家的鸽子,住的是鸽舍,有两间屋那么大,是专门请木匠做的。三个木匠做了半个月,用了一大堆好木材。那些木匠都有一流的手艺,但他们从未做过鸽舍,觉得新鲜,又想到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做这玩意儿,就越发地要把好手艺拿出来,把一个鸽舍做得让所有的路人见了,都啧啧称赞。
夏望家的鸽舍,居然成了这座小城的一道风景。
算一算,秋虎家所有家产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夏望家这一座鸽舍。
秋虎的个儿明明要比夏望高半头,但当夏望站在他面前时,莫名其妙地,他反而觉得比夏望矮一头。当夏望眉飞色舞地向同学们说他们家的鸽子时,秋虎总是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有时,夏望说着说着,会把眼珠儿转到眼角上看一眼秋虎,这时,秋虎像被凉风忽地吹着了似的,微微收缩了一下身体,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秋虎对夏望这副傲气十足的样子并不恼怒:这有什么好恼怒的呢?人家养的鸽子,本来就不是一般的鸽子。他甚至连嫉妒都没有,有的,只是羡慕,只是自愧不如。
夏望对同学说:“有的人家养的鸽子,也只能在自家屋顶上空飞一飞,要是拿笼子拎到三里地以外放了,就再也找不着家了。”
秋虎当然知道夏望所说的“有的人家”就是指的他家。夏望没有说错,他家的鸽子就是这样一些鸽子,是不能拿出去放飞的,而夏望家的那些鸽子,都是可以拿到远处去放飞的。夏望说他们家有一只鸽子即使拿到五千公里以外放飞,也照样能飞回来。秋虎相信。秋虎虽然养不起这样的鸽子,但秋虎已经养了好几年鸽子了,他懂鸽子,很懂。
有时,秋虎会禁不住去看夏望家的鸽子。他在往夏望家走时,总会在心里给自己找个理由:我要到那边一个宠物商店看看狗。他走在路上时,好像心里并没有想到去看夏望家的鸽子,溜溜达达的,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还唱着那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奇奇怪怪的童谣:
好大的月亮好卖狗,
卖了银钱打烧酒。
走一步,
喝一口,
这位大哥,
俺问你们可买狗?
……
常常,唱着唱着,就来到了夏望家附近。他不想让夏望看见,总是闪到一条小街的拐角处。在那里,他只要把脑袋探出一些,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夏望家的鸽舍。
夏望家的鸽舍由四根高高的柱子支撑起来,像一座小型的宫殿一般耸立在天空下。有门有窗,有长梯可爬到上面。里面有数十个格子,那便是鸽子们的小家。鸽子们可以自由出入鸽舍。有在里面待着的,有在外面待着的。在外面待着的,有的落在鸽舍的顶部,有的落在房顶上。总有鸽子在走动,在飞来飞去。
这些鸽子叫出的声音与一般的鸽子叫出的声音都不太一样,浑厚,有浓重的共鸣声,像是从一口大瓦瓮里发出的声音,嗡嗡地让人感到震动。它们个头显得很大,体形健美,站在屋脊上,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一副雄壮的样子。它们中,仿佛有知道自己长得不一般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那番造型,很像是雕塑。
秋虎看着夏望家的鸽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比较着他们家的鸽子。相比之下,他们家的鸽子,一只一只都显得有点儿矮小,远不及夏望家的鸽子神气、威风。
秋虎会很出神地仔细欣赏着夏望家的鸽子:
那些鸽子,不像其他品种的鸽子会有五颜六色,颜色很简单,要么是灰色,要么是黑色,要么是灰黑相间。那灰,灰得纯粹,那黑,也黑得纯粹。所谓的灰黑相间,只是灰色的底子上,很规则地有些黑色的点点。秋虎知道,这种颜色的鸽子,叫“雨点儿”。这些鸽子有两个显得不免有点儿夸张的肉瘤卧伏在两个鼻孔上,灰白色,带着细细的皱褶。从脑袋的形状就可以看出它们的聪颖和机敏。无论是公鸽子还是母鸽子,颈上都有一圈发亮的小叶片的羽毛。那颜色像是上等钢材发出的蓝光。公鸽子颈上的那圈羽毛,尤其亮眼。
一只一只的,都让秋虎着迷。他一看就是半天,那时,他眼中一派静穆。
这一天,他正痴迷地看着,忽然有人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他一惊,掉头一看,竟是夏望——他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夏望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秋虎:“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秋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那……那边看……看小……小狗……”说着,慌慌张张地往不远处那家宠物商店走去了。
夏望看了一会儿秋虎的背影,再站到秋虎站过的地方,侧脸看去,看到了自家的鸽舍与鸽子,好像立即知道了秋虎站在这里的用意,撇了撇嘴回家了。
秋虎回到家中,见到了自家的鸽子。他没有厌弃它们。他像夏望喜欢自家的鸽子一样,喜欢着这些鸽子。他默认了一个事实:他就只能玩这样的鸽子。它们也是鸽子。他将它们轰赶了起来。鸽子们似乎不太情愿,在天空飞了两圈,又想落下来。他很想看它们飞翔,就捡起地上的瓦片,不住地轰赶着。鸽子们终于知道了主人的心思和他的固执,只好放弃降落的念头,转而展翅飞向高空。它们飞着,越飞,范围越大。
秋虎仰脸看着。
不知是谁家的鸽子,看到了秋虎家的鸽群,要凑个热闹,也一起飞上了天空。紧接着,又是几个鸽群飞上了天空。小城的上空就有了几个鸽群飞出的巨大圆环。
秋虎觉得,城南的天空上,那个飞得又高又好看的鸽群是夏望家的。
秋虎的目光,暂且移开了自家的鸽群,去看城南天空的鸽群。他在心里想:如果我也有一只夏望家那种鸽子就好了……
二
这天放学后,秋虎正往家走,忽听见空中有响动,抬头一看,就见一只鸽子失去了控制,正像一团泥巴那样,急速砸向地面。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只鹰正猛地拉高,朝高空飞去。秋虎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只鸽子被鹰击伤了,那鹰本可以俯冲而下抓走鸽子的,恰在这时,他秋虎走到了这儿,它只好放弃了。
那只鸽子快要撞击到地面时,却猛地挣扎着扇动翅膀,使自己暂时放缓了坠落的速度,但却并没有能够飞起来,还是摇摇摆摆地跌向了地面。还好,在它马上就要坠到地面时,它又更加用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最终使自己勉强地落到了地上。
那鸽子就落在秋虎面前二十米远的地方。它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后,惊慌地扇动着翅膀,想重新飞向天空,但失败了:只飞了几米远,便又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条僻静的小街,现在只有秋虎一人走着。
那只鸽子显然发现了秋虎,耷拉着翅膀,吃力地往前跑着。几次想飞起来,但都没有能够成功。它身后的地上,是它的翅膀流出的一滴滴血。它一侧的翅膀,好像被鹰击断了。在它往前逃跑时,这只折断的翅膀一直在地面上拖着。
秋虎没有发动自己的双腿以最快的速度向那只鸽子追去,而是蹑手蹑脚地向那只鸽子靠拢过去。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鸽子,是一只他梦寐以求的鸽子——一只与夏望家的鸽子差不多的鸽子,甚至看上去比夏望家的鸽子还要棒的鸽子。
秋虎没有见过这般体格健壮的鸽子。
一只黑鸽子,一只黑得像涂了墨汁的黑鸽子。爪子和腿是深红色的。秋虎眼睛尖,虽然他与那只鸽子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他还是看到了它腿上套着的锡环。发现了这一点,秋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果真不是一只一般的鸽子!这脚环是由专门的机构制作的,只有那些经过论证后确定为优良品种的鸽子,才能获取这种脚环。上面有编号,这些编号,都是被一一登记的。
秋虎双手捂在胸前,闭上了双眼。
那只鸽子在行走过程中跌倒了。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伤势太重了,它居然瘫在地上不动了。
秋虎站住了。两只捂在胸口的手慢慢挪开,慢慢攥成拳头,身体慢慢向前倾去,突然起跑,向那只鸽子扑去!
鸽子听到了动静,立即扑着翅膀。奔跑了一阵之后,它勉勉强强地离开了地面,但也就飞了四五米远,又跌落在地上。
秋虎疯狂地跑动着,离鸽子越来越近。
鸽子拼命扇动着翅膀,地上的灰尘,一团团地留在了它身后。
秋虎瞪大着眼睛,迅速地缩短着他与鸽子的距离。
鸽子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再一次跑动、起飞时,居然成功地飞到了路边一堵院墙的墙头上。因它在空中飞行的速度极慢,冲上去的秋虎,高高跳起时,差一点儿就抓住了它。
鸽子跌跌撞撞地落在院墙的墙头上之后,秋虎一次一次地跳起,企图抓住它,但,终究因为没跳到应有的高度,而未能如愿。他,弯着腰,双手捂在肚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眼睛却一直望着鸽子。
鸽子知道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站在墙头上,没有再做出逃跑的动作,但神情依然极其慌恐。
这一下,秋虎可以近距离打量它了:真是一只了不得的鸽子。
秋虎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它!
他的目光暂且离开了鸽子,在街上寻找着。他看到一个人家的门口放了一个梯子,立即跑了过去。可是,当他扛着梯子再回到院墙下时,那鸽子仿佛知道了危险,身子矮了几下之后,居然又飞了起来。它没有飞远,而是选择了离它最近的屋顶。它只是飞到了屋顶的边沿,并且差一点掉了下来,秋虎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做出一个要接住它的动作。见鸽子稳住身体转而一个劲儿地沿着坡面逃向屋脊时,他失望地用双手拍了一下屁股,并叹息了一声。
已经到达屋脊的鸽子虽然还神色紧张,但显然知道了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向四周张望了一阵之后,蹲了下来。
屋脊风大,它的羽毛被掀动起来——那黑色羽毛的根部却是灰黑色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鸽子想到了家,一时忘了自己的翅膀已经折断,飞了起来——当然很快掉在了屋顶上。但天色和晚风让它回家的欲望变得十分强烈,再度飞起,这一回,它勉强飞到了另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秋虎就跟着,忘记一切地跟着。他想得到这只鸽子,一心想。
鸽子挣扎着,带着受伤的翅膀,从这个屋顶飞向那个屋顶。当路灯开始亮起时,它已经飞到了这座小城的城边。房屋不再是一幢连着一幢了。天虽然已晚,但因为今天天气晴朗,月亮又出来得早,加上东一盏西一盏的灯放射出的光芒,它还能看得见。
前面是一个很大的墓园。
鸽子站在一户人家的房顶上,犹豫着:还飞不飞呢?
秋虎在想:它还飞不飞呢?
鸽子还是飞了,但它怎么也无法飞过墓园的上空,很快掉了下去。
秋虎冲进了墓园。他在灰暗的天色下,小心地寻找了好长一阵时间,才终于看到鸽子的身影:它落在一块墓碑上。
秋虎没有惊动它:它要是再飞起来,这样的天色下,他就可能再也找不到它了。
他藏在一块墓碑后面,毫无声响地看着它。
它现在只是一团黑黑的身影。
到处是高高矮矮的墓碑。很远处才有灯光,墓园一片暗淡。那种墓园特有的安静,让秋虎感到害怕。但同时,他也感到庆幸:这里,这么黑,又这么静,它不会再飞了。
鸽子真的不打算再飞了。它在墓碑的顶部站了一会儿,竟然慢慢地蹲了下去。
现在,秋虎心中只想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抓住它?
他累了,倚着墓碑坐了下来。他不再看鸽子,只在心中制订着捕捉方案。
最后,他决定:用网子网住它!
他觉得,这是所有捕捉方案中最可靠的方案。
这样决定之后,他轻轻地离开墓园,回到了路灯下的街上,然后撒腿往家跑去。
他家有一张打鱼用的网。
取了网,他又马不停蹄往墓园跑。一路上,他都在担忧:它还在那块墓碑上吗?
当秋虎潜回墓园,看到那块墓碑上那团黑影时,他用手不住地轻轻拍打着胸口。他将网轻轻地放在草丛里,然后轻轻地坐了下来。他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可鲁莽,一定要在绝对绝对有把握时,才可以撒网!
现在,他需要的是耐心。他要安静地等待——等待鸽子不再有警惕,等待它熟睡。
小城越来越安静。
秋天的夜风吹着墓园的树和草,已经失去水分后的树叶和草叶,发出干燥而单调的声音。
等待中,秋虎居然有一阵时间忘记了鸽子,忘记了自己到这墓园干什么来了,在心里想着一些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时刻,孩子们早已待在家中了,而他却还在阴森森的墓园里。他没有急切要回家的念头,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来寻找他、呼唤他。爸爸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徒,这时候还不知道坐在什么阴暗地方的一张赌桌前呢!
秋虎想起了妈妈。
爸爸因赌博坐过牢,出来后,却一如既往,还是成日坐在赌桌前。妈妈只好走了。妈妈把他留给了爸爸,自己则带走了妹妹。妈妈对他说,妹妹小,她不带上她,就会饿死。
秋虎觉得这墓园,并不比他的家差到哪儿去。
他当然想到了夏望,夏望家的鸽舍、鸽子。
他抬头去看夜空:一个秋天的夜晚才会有的夜空,又高又干净,月亮和星星都很亮。
晚饭还没有吃,天气又凉,加上墓园的清冷,秋虎在不住地打战,他禁不住将身子缩成一团,后来把渔网也裹到了身上。
夜深了。
秋虎借着月光——那时,月亮已经偏西,他看见鸽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墓碑的顶上。秋虎毫无根据地觉得,这时的鸽子,眼睛是闭着的。
是时候了。
他开始慢慢地、极其细心地理顺渔网,等确定网子一定能抛出他想要的样子之后,他将它像围脖一样围在脖子上,然后,匍匐于草丛中,一寸一寸地爬向墓碑。在爬行过程中,他会不时地停住,抬头观察一下鸽子的动静。
在到达最理想的距离后,他屏住呼吸,缓缓爬起——一边爬起,一边从脖子上取下渔网。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好像是一百年的时间,才从草丛中站起来。
鸽子就在眼前,是尾巴冲着他。他甚至闻到了鸽子身上发出的气味。
他看了一眼月亮,忽地一声吼叫,将手中的网抛了出去。网十分完美地张开,在月光下,就像一颗硕大的蘑菇。网落下了,秋虎听到了咕咕咕的鸽叫声,并觉得网在激烈地颤动。那颤动,使他想起一次在城外的大河里网到了一条十几斤重大鱼的情景——就是那样的颤动。
毫无疑问,他网住了那只鸽子。
他没有将鸽子从网中取出,而是将网慢慢收紧,最后系了一个大疙瘩,然后背着网,迅速地跑出墓园。网在其中的鸽子不住地咕咕咕地叫着,并挣扎着。
当他走到街上,踏上回家的路时,已不见一个行人。
好寂静,好空旷!他的身体微微一抖唱了起来,用的是夸张到扭曲的腔调,听上去更像是号叫:
一去二三里,
先生去买米;
烟村四五家,
先生米到家;
亭台六七座,
先生米下锅;
八九十枝花,
先生铲锅巴。
一扇窗子忽地打开,随即传来一声吼叫:“深更半夜的,嚎什么嚎!谁家的小神经病!”
三
夏望上学,常常会把一只鸽子带到学校。那鸽子被一方手帕不紧不松地包着,无法动弹,但看上去却又很舒服。不用笼子,只用一方手帕,就可以轻松自如地带上鸽子,这个看上去很简单的事,不是谁都会的。夏望家几乎是请了一个常年帮着养鸽子的用人。这个用人玩了一辈子的鸽子,样样在行。他每天都会来一趟夏望家,除了清扫鸽舍,还负责安放鸽子下蛋的草窝等事情。用手帕包住一只鸽子,就是这个用人教给夏望的一个简捷的方法。
上课前,夏望会解开那方手帕,然后双手抱住鸽子,轻轻往天空一送,那鸽子早习惯了这一套,马上打开翅膀飞了起来。也许是觉得自己解放了,也许是向小主人告别,鸽子会在空中,发出响亮的扇动翅膀的声音:噼噼啪啪!
在将鸽子抛向天空之前,夏望会煞有介事地往套在鸽子腿上的环里塞一封信。那上面写着:今天晚上我想吃红烧肉。或是:放了学,我要在外面玩一会儿。这些话没有多大意思,而且很无聊。但夏望愿意当着他的同学这么做。他只是告诉同学们,他家的鸽子腿上是有环的,这环上有编号,是专门的机构制作并发放的;他家的鸽子不是一般养着玩玩的鸽子,是能放飞的,是可以送信的。
同学里头,有养鸽子的,有不养鸽子的,养的,不养的,都很羡慕夏望。
这一天,当夏望又用一方手帕将他家的一只鸽子带到学校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秋虎忽然说:“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鸽子!”
秋虎的声音微微有点发颤。
立即,一张张面孔转了过来,吃惊地,疑惑地看着秋虎。
“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鸽子……”在那么多的目光之下,秋虎的声音变小了,仿佛自己在说一个谎言。
孩子们看了一阵秋虎,一句话也没说,又一个个将脸转过去看夏望手中的鸽子了。
“你们不相信吗?”秋虎嘀咕着,“不相信拉倒!反正,我有一只这样的鸽子……”
没有人掉过头来。
秋虎觉得这些同学很可笑,更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有一只这样的鸽子,为什么不能大声地告诉他们呢?
“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鸽子!”
秋虎的声音特别大。
孩子们不得不再一次地回过头来看他。
秋虎用手指着夏望手中的鸽子:“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鸽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很长时间,这个动作好像固定在了那儿。
夏望看也没看秋虎,正解开手帕。就在大家还在疑惑地望着秋虎时,天空传来了响亮的扇翅声。那扇翅声就像有人在睛空里拍出的清脆的掌声。
孩子们的目光一律转向了天空。
那鸽子在学校的上空盘旋了两圈,往城南飞去了。
孩子们开始往教室走去。一路上,有同学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尽吹牛!”
“他家都穷成那样了,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鸽子?知道这种鸽子多少钱一只吗?”
“他爸赌钱,把老婆都赌输了。”
“这是你胡说!人家妈妈是离婚,好不好!”
“这有什么差别吗?反正,他不可能有那样的鸽子!”
……
第二天,秋虎用手帕大小一块布,包了那只鸽子来到了学校。他早已留心夏望用手帕包鸽子了,并多次在自家鸽子身上做了试验。现在已包得很好看,并且很可靠了。
一个懂鸽子的孩子看到了秋虎的鸽子,一阵惊愕,随即跑开,来到一群孩子中间:“秋虎真的有那种鸽子,很棒!”
孩子们犹豫了一阵,立即向秋虎跑过来。
当有几十个孩子围住秋虎时,他把鸽子举了起来。
那只鸽子的头型十分优美,鼻孔上的两块肉瘤,几乎有蚕豆瓣儿那么大,颈上的一圈细毛,发出似蓝似紫似金的光泽,两只眼睛琉璃一般亮。
秋虎一声不吭,就这么举着,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好让所有孩子都能看清楚他的鸽子。
他的脸上写着:我骗你们了吗?我是不是有这样一只鸽子?
夏望只瞟了一眼秋虎手中的鸽子——瞟一眼就够了,就知道了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鸽子。他没有恼火,也没有嫉妒,但有点儿失落。
“能放飞吗?”有孩子问。
不知为什么,秋虎举得硬邦邦的胳膊,显得有点软弱了。最终,他把举在空中的鸽子放了下来。
“能放飞吗?”有孩子追问。
秋虎答道:“现在不能。”
“为什么?”
秋虎答道:“我才得到的,它还没认家呢。”说完,他往校门外走去。他要把鸽子送回家。路上,他的心一直发虚:那天晚上,鸽子在网中拼命挣扎,使那只本来还没有彻底折断的翅膀彻底折断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飞上天呢?
四
秋虎得到了一只相当不错的鸽子,这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天,几乎传遍了这座小城。
城西边上的邱叔听说了,就来到了秋虎家。养鸽子的人,都想见识见识那只不一般的鸽子。但秋虎不让看。
“你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只鸽子呀?”邱叔拍了拍秋虎的脑袋问。
“我有!”
“有,为什么就不能让邱叔看一眼呢?”
秋虎不知道怎么回答邱叔了。
就在这时,从里屋传来了鸽子的叫声。
这叫声正是那只鸽子发出的。它现在被关在一只笼子里。
邱叔一听,点了点头:“还真有。”他是小城里最懂鸽子的人,只要听听鸽子的叫声,就能知道是什么样的鸽子。
“只是看一眼,怕我抢你的呀?”
秋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邱叔的请求。
邱叔拍了拍秋虎的头,一笑,走了。但刚走出门,又回过头来,看着秋虎的眼睛说:“莫非,这只鸽子是只有毛病的鸽子?”
这句话一下子击垮了秋虎。他把头低下了。
邱叔重新回到屋里:“还是让邱叔看看吧,也许,邱叔有办法呢。”
秋虎往里屋走去。
邱叔跟着。
秋虎把放在地上的笼子提给了邱叔。
邱叔一看到那只鸽子,顿时两眼放光。他盯着它看了半天,又打开笼门,将它抓住,仔细察看了它的眼睛、鼻孔,又扯开它的翅膀、尾巴,看了半天,点了点头:“这只鸽子,不得了啊!”他又看了看它腿上的环,“你知道这是哪里的鸽子吗?”
秋虎只看清了那环上的编号,并没有太注意它的归属地,朝邱叔摇了摇头。
“这不是写着吗?台湾的。”邱叔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里与台湾的距离,“相隔几千公里呢!我猜测着,是那边的人,将它带到这边放飞的。敢这么远,又隔着大海放飞,可见这鸽子的主人心里很清楚它的本事。”他早看到了它耷拉着翅膀,“八成,遭鹰打了,不然,这样的鸽子,怎会落在你手里呢!”
秋虎点了点头。
邱叔叹息了一声:“是只好鸽子,只可惜残了。”他检查了一下那只折断的翅膀,“要想让它再飞到天上……”他没有再往下说。
邱叔离开时,秋虎对他说:“邱叔,不要对人说它不能飞了。”
邱步不明白,可又有点儿明白,点了点头。
从这一天开始,邱叔隔几天就来看一次这只鸽子,目光里有欣赏,也有惋惜。这一天,邱叔对秋虎说:“孩子,你把这只鸽子让给邱叔吧。”
秋虎稍微吃惊了一下。
“你留着它,没有什么意义。它飞不起来了——永远飞不起来了。就是能飞起来,你也难让它认你的家。这种鸽子的秉性,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养它三年五载,以为认你家了,放到了天上,即使今天不飞走,过些日子也要飞回原来主人家的。你又没有配得上它的鸽子跟它配对下蛋孵小鸽子。你留着它,有什么用处?我知道秋虎心里想有这样的鸽子,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是一只公鸽子,我那里正好有一只落单的母鸽子。我那里不缺公鸽子,而且都是一些不错的公鸽子,可是,那只母鸽子实在太不一般了,那些公鸽子不配,就是配对成了,它们的后代也不能放飞太远的路。你这只公鸽子,太配了!我答应你,配对成了,生下的第一对蛋给你。你让你家的那些鸽子去孵,不出多长时间,你就会有一对上上等的鸽子。而且,是打小养起的,长大了,只认你的家。行吗?”秋虎不知道该怎么决定这件事。
邱叔说:“你就闭着眼睛想一想吧。你有了两只那样的鸽子,说不定就可以无休止地繁殖下去,一窝一窝的,多少年以后,说不定你就是这座小城的鸽子王了。你那个同学夏望,嘻!……”
秋虎马上答应了。
邱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将鸽子包起来,放到了怀里:“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只鸽子已在我那儿了。”他出门后,又回头来,“你就等着两只蛋吧。”
五
仅仅相隔三个月,邱叔就给秋虎送来了两只鸽蛋。
鸽蛋放在一只小小的纸盒里,里面填满了锯末。
邱叔说:“这么好的一对鸽子,我只想它们多多地孵小鸽子,我就给你蛋了。要是让它们孵出小鸽子来给你,下一窝蛋就要拖很久。我取了这两只蛋,用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又下两只蛋。再说,我给你小鸽子,你万一不会养,就可能死掉。而若是等它们大了再给你,恐怕又不认你的家了。你赶紧看看你们家有哪对鸽子这几天正要孵蛋,把它们的蛋撤了,换上这两只蛋。”
秋虎家有一对鸽子,前天生下第二只蛋,刚刚开始孵蛋。
自从秋虎换上了邱叔送来的两只鸽蛋后,就开始时时刻刻地关注那对鸽子孵蛋的情况。一切正常:公鸽子一早出去觅食,上午十点钟左右回来换下孵了一夜蛋的母鸽子,继续孵蛋;母鸽子出了窝就直接去觅食,大约在下午五点钟光景,又替换下公鸽子;公鸽子再出去觅食,直到傍晚回来,然后就站鸽笼上为笼中的母鸽守夜。周而复始,两只鸽子,就这样轮换着。
按照预定的日子,两只小鸽子一前一后出壳了。
秋虎十分兴奋。即使爸爸在外赌博一连几天不管他,他也不生气不伤心。他有两只小鸽子,两只足以让全城人羡慕的小鸽子,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在乎了。他几乎忘记了爸爸的存在,整天沉浸在快乐之中。
过了几天,邱叔送来了从信鸽协会申请来的两只锡环,编号分别是0508、0509。
邱叔说:“再过一个星期,你就可以给它们戴上了。”
两只还是两小团肉的小鸽子,使秋虎经常陷入让他陶醉的想象:它们长大了,成为一对,就会下蛋孵小鸽子……一代一代的,用不了几年,我就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鸽子,它们飞满了这里的天空……一只一只的,都能拿出去放飞,一千公里、两千公里、三千公里……总是我的鸽子第一个归巢……我要拿一个一个的头等奖,柜子上、窗台上,到处都放着奖杯,还有奖金,一笔一笔的奖金……
不知为什么,秋虎总要想着想着,最后思绪拐了一个弯儿,想起妈妈和妹妹。那时,就会有眼泪挂在眼角。
大约过了七八天,秋虎发现,不知为什么那只母鸽子变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出去觅食,常常迟迟地不回来。公鸽子在笼中护着小鸽子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两回,甚至连出去觅食的时间都没有了。紧接着,秋虎就发现,不知是谁家的一只白色的公鸽子,总是飞到他家的屋顶上,拖着张开的尾巴,围着他家的母鸽子,不住地叫唤。母鸽子虽然不搭理,但却在该它喂小鸽子时,站在屋脊上不动弹。那只白色的公鸽子很漂亮,声音也十分洪亮,它不屈不挠地围绕着母鸽子叫唤,好像在倾诉衷肠。终于,母鸽子开始点头了。
过了两天,母鸽子跟着那只白色的公鸽子飞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留下公鸽子独自哺养两只小鸽子。最初两天,公鸽子还尽心照料小鸽子,但到了第三天,它飞出笼子,站到屋脊上,只是一个劲地伤心地叫唤着。其间,几次回到笼子里照料小鸽子,但时间不长,又飞了出来。终于,它完全陷入了悲伤和痛苦,再也不管那两只小鸽子了。
十分焦急的秋虎赶紧去看笼中的小鸽子,发现,有一只小鸽子,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寒冷,已经死了!
秋虎哭了起来。
公鸽子再也没有回到笼中。
现在,只有靠秋虎自己了。他要喂养这一只小鸽子。它是他唯一的希望了。要是它也死掉,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样小的鸽子现在还只能喂它细食。正常情况下,鸽爸爸、鸽妈妈先吃了食,然后在嗉里消化成糊状再喂给小鸽子。秋虎清楚这一切。他要做鸽爸爸。他把豆子、玉米或麦子放在嘴里反复咀嚼,直到这些粮食与他的唾液融合成糊状,再喂给那只小鸽子。
接下来,好多天,他的嘴巴总是不停地在咀嚼。
他把小鸽子放在一堆棉絮里,上学前喂一次,中午放学回来喂一次,晚上喂一次,睡前再喂一次。
小鸽子居然活了下来,并且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粉红色的肉身,因羽毛的生长,开始转为青色。它认识了秋虎,一看到秋虎,就叫唤,就朝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不知不觉,它竟然长成了一只羽翼丰满的鸽子。
是一只母鸽子,但样子竟然与它的父亲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它的父亲,折断了一只翅膀,已与天空无缘,而它却有一双年轻而有力的翅膀,蓝天正在召唤着它。它已经开始不住地扇动翅膀,在做飞上天空的准备。
它与秋虎的关系极其亲密,一看到秋虎,就会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而秋虎上学后,它就会在家中跳上跳下地寻找秋虎。
秋虎呢,则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它。晚上,秋虎睡觉时,它就蹲在秋虎的床头。
秋虎给它起了一名字:凤。
秋虎的妹妹叫凤……
六
凤第一次飞上天空,就令人惊叹不已。它是那么喜欢天空!它优美地拍着翅膀,一个劲儿地向高处飞去,仿佛要飞到云层深处。这不免让秋虎有点儿紧张:它不会飞走吧?它居然飞得无影无踪。可就在秋虎感到绝望时,它又出现在了秋虎的眼前,先是小小的一个黑点,然后,形象渐渐地鲜明起来。它在天空飞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想落下来,仿佛它等待这一天,已等待上百年了。
在秋虎的记忆里,没有一只鸽子,飞得有凤那么漂亮。
终于落下,一直落到秋虎的肩上。
秋虎感觉到了它的小小心脏在激烈跳动。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着它的背,心疼地说:“谁让你第一回飞,就飞那么高,那么久呢?”
秋虎把凤带到学校。他没有用手绢包着它——没有必要,他只需时不时地叫一声“凤”,它就会飞临到他头顶的上空,或干脆落在他的肩上。
当秋虎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校园里时,立即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孩子们居然没有看出来,这只鸽子并不是他上回用手帕包着的那只鸽子,都以为就是上一回他带到学校的鸽子呢!
秋虎站在那里不动,而凤则站在秋虎的肩上不动。上一回,孩子们见到的,只是鸽子的一个脑袋和一个尾巴,而现在见到的是一个没有一丝遮掩的鸽子。
凤的形体、颜色以及机敏而高贵的神态,镇住了所有的孩子,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谁也不说话。
秋虎看到了夏望的目光——夏望也在出神地看着。夏望已经是一个很懂鸽子的孩子。秋虎知道,夏望明白了此时此刻站在他的肩上的是一只什么样的鸽子!
上课铃响起前的一刻,秋虎从肩上抱下凤,说一声“回吧”,然后将它轻轻抛向天空。
孩子们一直看到凤已经消失,还在仰望天空。
没有过多少日子,孩子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夏望家的鸽子,一只一只都是好鸽子,但却没有一只赶得上秋虎的那一只。
秋虎不再去想象他的鸽群——他本来就有鸽群,虽然这一鸽群不是由凤这样的鸽子组成,但,也是鸽群。鸽群,加上凤,就足够了——凤这样的鸽子,一只就行。
秋虎心满意足。几乎所有的夜晚,秋虎都是一个人度过的。爸爸,不,赌徒,他天天在外面赌,赌得昏天黑地,哪里还记得秋虎?无所谓,秋虎现在有他的鸽群,有凤——每天夜里,凤都陪伴着他。
一年后,凤第一次参加小城组织的放飞比赛,五百公里,得了第二名。邱叔对秋虎说:“你就等着它给你拿奖杯、拿奖金吧。第一回飞,就得了第二名,往后还了得呀!”
夏望不再总拿着他的鸽子来学校向孩子们展示了。
秋虎终于发现,原来,他的个子是比夏望高出一头的。
就在凤给秋虎拿回第一只奖杯半个月这天,秋虎放学回到家,发现凤不见了。他立即屋里屋外地找开了,并不住地叫着:“凤!凤!……”没有找着。他想,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它飞到远处觅食或是和别人家的鸽子玩耍去了。他站到街上,仰望着天空,等它回来。
天色渐晚,空中已不再见到有一只鸽子飞翔,只有几只觅食的乌鸦从城外往城里飞着——它们要在城里公园中的树上过夜。麻雀们唧唧喳喳,这是它们夜宿檐下、枝头前的最后喧哗。
天黑了。
秋虎叫着“凤”,已是哭腔。他反复找着已经找过数遍的地方。知道凤确定不在这些地方后,他神情恍惚地找了两条街。他不住地呼唤着:“凤!凤!……”到了后来,呼唤变成了自言自语一般。街上早已空无一人了,他才回到家中。他衣服没有脱,甚至连鞋都没有脱,死人一般睡到床上。夜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熟睡的鸽子偶尔叫唤一声,知道现在是在深夜,没有叫唤完一声,就半途停止了叫唤。他睡着了,很不踏实,像漂浮在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了凤的叫声,立即爬起来,只见月光正从窗外照进屋里:床头上空空的,并没有凤的影子。
秋虎再躺下后,一直睁着眼睛。他又开始想念妈妈和妹妹……
第二天下午,他终于从别人那里知道:爸爸输了一大笔钱,以一千元的价格,趁秋虎不在家时,把凤捉住卖到夏望家了。
秋虎愤怒地跑回家,见什么砸什么,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家毁得一塌糊涂。他完全发疯了,一边毁坏,一边大声哭喊。
爸爸面容憔悴,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了,见秋虎在不顾一切地毁坏,闪到了一边。一块裂了缝的菜板飞了过来,差一点削到他的鼻子。
见家中已再无什么可毁坏的,秋虎一头跑出家门。
爸爸在身后说:“不给人家钱,人家就要拆我们的房子……”
秋虎头也不回直奔夏望家。
夏望家养鸽子,不只是因为夏望喜欢玩鸽子。他爸爸也喜欢玩鸽子,酷爱。他早盯上了秋虎的凤,而秋虎的爸爸也早知道他喜欢秋虎的凤。秋虎的爸爸赌输了钱,无法还人家,人家扬言要拆房子,他就找到了夏望的爸爸。夏望的爸爸二话没说,照秋虎的爸爸开的价,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做成了这笔交易。
秋虎来到夏望家门口,从门缝里看进去,就见夏望的爸爸正和他的两个朋友在院子里欣赏凤。
凤被关在一只漂亮的鸽笼里。也许是它感觉到秋虎来了,便一个劲地扑棱着翅膀,拼了命要往外挣,并咕咕咕地叫着,就见细软的羽毛纷纷从笼子里飞了出来。
秋虎心疼不已,猛地一推门——那门没有插着,哗地打开了,秋虎往前踉跄了几步,终于扑倒在夏望家的院子里,把几个人吓了一跳。
秋虎爬起来时,擦破皮的面颊正在流血。
两只大狗凶猛地扑了过来,秋虎居然无所畏惧,一步一步在走向凤。
两条大狗见小小的秋虎竟然根本不理睬它们的警告,一时愣住了,但随即又扑上来要咬秋虎。这时,只见夏望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拦住了两条大狗,并迅速地,一手一条抓住了系在两条大狗脖子上的皮扣。两条大狗十分凶猛有力,但夏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皮扣,就见受阻的大狗不断地跃起,身子悬在半空里。
秋虎指着鸽笼中的凤:“这是我家的鸽子!”
两个朋友看了一眼秋虎,转而看着夏望的爸爸。
夏望的爸爸笑着朝秋虎说:“可这是我花一千块钱从你爸爸手里买来的呀。”“这是我家的鸽子!”秋虎大叫着,冲上来就要夺夏望爸爸手中的笼子。
夏望的爸爸一转身,用后背抵住了秋虎,那两个朋友,一人抓住了秋虎一只胳膊。
凤在笼子里要死要活地往外挣着,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夏望一直没有面对秋虎。他背朝秋虎,身子向前倾着,死死地拉住两只大狗,还不时地腾出脚来狠狠地踢那两条大狗。
眼见着凤的头上羽毛被撞光了,并开始显出血印,秋虎心疼之极。他蹲在了地上,不再上前去争夺。
夏望的爸爸赶紧将笼子拎到了屋里。
那两个朋友走过来,对秋虎说:“鸽子原来是你的,没有错。可现在是人家的了。人家不是偷的,是买的。小朋友,可要讲道理。”
夏望的爸爸走了过来,对秋虎说:“这鸽子,我可以给你。但我要我的一千块钱。你什么时候拿来一千块钱,我就什么时候把这鸽子给你——任何时候。”
两个朋友也都蹲在地上劝秋虎:“人家都这么说了,你还是回去吧。”见秋虎不动,他们就一人抓着秋虎一只胳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他们就轻轻地拉着、推着,将秋虎引向门外。
秋虎只是小声呜咽着,没有赖着不走。
夏望的爸爸大声说:“什么时候给我一千块钱,我什么时候给你鸽子。我说话算数,我的两个朋友做证。”
“我们做证!”那两个朋友说。
秋虎走了。
两个朋友关上了大门。
夏望的爸爸说:“那孩子的爸爸是个往死里赌的赌徒,是不可能拿一千块钱来赎这只鸽子的。那孩子,又怎么可能有一千块钱!”
整个过程中,夏望一直没有面对秋虎,听到关门声后,他松掉了两只大狗,猛地跑进屋里,跑到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七
秋虎一连三天没有上学。再上学时,人瘦了一圈。
夏望不但不再带鸽子进校园,甚至不再说关于鸽子的话题了。
从此,秋虎除了上学读书,其余的时间全都用在了捕鱼上。只要有时间,他就拿着渔网往城外走。这座小城四周都是河流。他要打鱼,然后卖鱼挣钱。他一定要赎回他的凤。它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它几乎不再是一只鸽子,而是他的一个亲人——妈妈、妹妹都走了,现在,它就是他的唯一亲人。可,这个亲人,被爸爸出卖了。还好,妈妈和妹妹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了,而它,还是可以回到他身边的,只要他能挣到一千块钱。
他根本不去想他一个孩子能否挣到一千块钱。
他只有一个念头:挣钱,从夏望家赎回凤。
打到鱼,他就拿到集市上去卖。他把一只瓦罐藏在他的床底下,把挣到的钱全都放到里面。那天,他渴了,路过卖冷饮的摊子,很想吃一根冰棍,钱都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但最后还是放回到口袋里。
他没有再去夏望家去看凤。看了,他伤心,凤也伤心,不如不看,不如专心致志地挣钱,早点把凤赎回来。
钱攒得很慢。照这样的速度攒下去,得有十年——没有十年,也得七八年。但秋虎并不焦虑,很有耐心地攒着。时间长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攒钱干什么了。他不停地打鱼、卖鱼,仿佛这是他的一个兴趣,一个习惯。
渐渐地,他忘了凤。
凤只是偶尔飞到他的梦里。
邱叔又给了他两只蛋,但不是那对鸽子生的蛋。不过,生这对蛋的鸽子还算不错。
就在这对小鸽子飞上天时,不知为什么,夏望不来上学了。
不久,秋虎听到了一个消息:夏望的爸爸被抓进牢房了,原因是他四处宣扬要集资办一个超大的工厂,拿高利息诱惑,骗了几乎半城人,现在终于穿帮了,人被铐走了不算,那么大一个家,一个早上就被成百上千的债主哄抢一空,现在夏望家什么也没有了。
秋虎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点儿难过。上课时,不时地看一眼那空着的座位,那时,注意力就走开了,老师讲了什么,就像一阵风从耳边刮了过去。
这天,放学后,他直接去了夏望家。
夏望家的那对大门不在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门洞。秋虎往里面看,院子里空空的。那个闻名整个小城的鸽舍也已经不在了。那一大群鸽子呢?秋虎只看见屋顶上还站着三四只没精打采的鸽子,都是一些不很值钱的鸽子。
现在,秋虎很关心凤的命运。但秋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凤怕是被那些债主捉走了。他想:我就是有钱,也赎不回凤了。
看着眼前的一番凄凉,秋虎的眼睛模糊起来,也不知是为了凤还是为了夏望?
他怕看见夏望——看见了,说什么呢?就走开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夏望又来上学了。现在的夏望,看上去变矮了,眼睛也没以前亮了,整个看上去,灰土土的。上课时,夏望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仿佛一个很疲倦的赶路人,坐在一片荒草中的石头上。原先,夏望上学时,隔两三天,就会换一双名贵的新鞋,可现在,一连许多天,就穿那一双鞋。鞋头已经破了,鞋带已经断了。那天,书店里的人来校门口摆摊卖书,放在往日,夏望看都不看一下究竟是一些什么书,一买就是一大摞,可现在,他站在一旁看着,手在口袋里不停地摸索,最终只摸索出几枚硬币,连一本最便宜的书也买不起,只好低着头走到一边去了。
秋虎总不时地看一眼夏望,夏望也会不时地看一眼秋虎。
这天,夏望守在秋虎回家的路上,等秋虎走到他面前,说:“那只鸽子还在。”“凤?”
夏望点点头:“他们来抓鸽子时,我把它藏了起来。”
秋虎听了,情不自禁地长出了一口气。
“给你吧。”
“我还没攒到一千块钱,差很多呢。”
“我不要你钱。”
秋虎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扭头看了看四周:“你留着吧。”
“给你吧。”
“我已有两只了,它们马上都要孵小鸽子了。”
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分手了。
过了半年,秋天,到处金黄,金黄的草,金黄的树叶,阳光已不再像夏天那样刺眼,但十分明亮,世界变得金灿灿的。
秋虎得到一个消息:信鸽协会要举行一次放飞比赛,这一回的赛程比较长,三千五百公里,是一次大赛,有人出钱赞助,哪只鸽子最先归巢,可以获得两万块钱奖金。
秋虎明明知道,这么远的路程,他的两只鸽子是飞不回来的,但还是想去试一试。这天,他用笼子装了那两只鸽子,来到指定的地点。工作人员查看了脚环上的编号,并做了登记。这里已经收了很多只鸽子,一片咕咕声。它们将被运送到三千五百公里以外的某个地方,然后一起放飞。秋虎看了看这些鸽子,心里想:能有几只还能飞回家呢?哪一只会是最先飞回来的呢?
出了门,他去附近上厕所,走出厕所时,看到了一个背影:夏望!
夏望提着一只鸽笼,正走进秋虎刚才进去过的屋子。
秋虎没有叫夏望,回家了。一路上,他心里杂七杂八的,思绪乱糟糟的。
接下来的几天,他请了假,天天在家守候着。“没有准,它们能飞回来。”他心里存在一份侥幸。在等待他的这两只鸽子时,他总是想到凤:凤能飞回夏望家吗?凤在夏望家已经快三年了,凤已经有新家了。想到这一点,他心里酸溜溜的,酸溜溜的。
这天早晨,秋虎还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鸽子的叫声——不是那群鸽子的叫声,一惊,坐了起来。侧耳细听,又听到了鸽子的叫声。“回来了!”他立即蹦下床,直往后院跑——那些鸽笼都挂在后院的墙上。
开了通往后院的门,那鸽子的叫声立即变得异常清晰——他愣住了,随即浑身哆嗦起来:是凤的叫声!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双腿一直在颤抖。
凤就在鸽笼里。
那鸽笼就是凤原先住的。它走后,其他鸽子数次要占据这个鸽笼,都被秋虎轰开了。
凤显得有点紧张和不安,见秋虎走过来,显出要飞离鸽笼的样子。
“凤……”秋虎叫着,“凤……”
凤不再叫唤,有点困惑地看秋虎。
“我是秋虎呀,我是秋虎!……”
凤往笼子深处退了几步,脑袋却不住地向前探着。
秋虎觉得凤很瘦很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但眼睛却还是那么闪闪发亮。也许,是因为它日夜兼程飞了三千五百公里!秋虎明明知道,鸽子其实是无法夜间飞行的,但他还是觉得它夜间也飞了——夜里不飞,怎么这么快就飞回来了呢?
凤好像知道,它应当要让主人立即捉住它,好赶去让人家验证。它蹲了下来,不住地抖着翅膀,并且咕咕咕地叫着。
秋虎捉住了凤,将它关进一只笼子里,赶紧打电话给主办这次放飞大赛的办公室:“报告,0508号已经归巢,颜色,黑色。”
对方的声音有点颤抖:“是真的吗?你确定0508号已经归巢了吗?”
秋虎说:“我确定。”
对方告诉他:“如果是真的,那么,它就是第一只飞回来的鸽子。你赶紧带着它过来验证吧,赶紧,孩子!”
秋虎拎了笼子就往外跑,但跑了几步,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到了后来,他几乎站住了。他低头看着凤,后来竟然在马路牙上坐了下来。
凤很安静地呆在笼中,有时,会歪着脑袋看着秋虎。
风大了起来,吹得落叶满街跑。
秋虎抱着脑袋,不知坐了多久,他忽地使劲摇了摇脑袋,突然起身,提起鸽笼,沿着街拼命向夏望家跑去。
夏望也没有去上学,这会儿,正坐在门槛上。门洞很大,他人显得十分瘦小。他偶一抬头,直见秋虎正往他这儿跑,慢慢站了起来。
秋虎老远就向夏望招手:“快!快!……”
夏望不明白秋虎要干什么,愣在那里。
“快呀!快呀!……”秋虎一个劲地向夏望招手,并做出要转身往回跑的样子。
夏望跑了过去,当他看到笼中的凤时,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傻子,站在那里光眨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
秋虎跑过来,猛地一拉他:“飞到我家去了。你快跑呀!……”
夏望还愣着,秋虎狠狠踢了他一脚,不理他了,转身向前跑去。
夏望终于醒过来一般,撒腿追了过去。
一路上,他们轮流着提着鸽笼,肩并肩地跑着。
秋天的阳光,十分干净……
注释
[1].曹文轩,江苏盐城人。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细米》《青铜葵花》等,被翻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获国内外各种奖项几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