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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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巫水放歌

谭谈

在那片崇山峻岭间,流淌着一条河。她不知疲倦地从深山走出,义无反顾地向大海奔去。她是长江支流的支流。因为太“支”了,所以不为远方人知晓。然而,这一片山地的人们,却一代一代地记着她,念着她。是她灌溉了这里一片一片的山地,养育了这一代一代的山民。

她叫巫水。她是湘西南三十七万绥宁人民的母亲河。

刚一出城,倾盆大雨就哗哗哗地落开来了。我们是要到那里去,去那里重会那条有时温柔得如美丽村姑、有时又刚烈得如剽悍猛汉的巫水河。屈指算算,第一次与她相识,至今已是三十二个年头了。

汽车在宽广、平坦的高速路上飞奔,我的记忆之河也在奔涌。三十二年前的情景,一幕接一幕地在面前呈现……那时的车,艰难地在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的沙石公路上爬行着,翻了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整整两天,才到达那条躲在大山深处的河边,才走进那座静静地安卧在河边的小县城里。

河水在深谷里流淌着。县城也就紧缩在深谷中的河岸边。两边,山峰高耸,紧抱着这条河,紧抱着这座城。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登上了城对面的山坡,慢慢地观赏这条河,这座城。只见河水如一条蓝蓝的飘带,飘动在这深深的山谷里,一栋一栋黑色的瓦、棕色的木板墙的铺子,沿着河岸,排列成很长很长的一条……这座城,于是有了一个很贴切的名字:长铺子。夕阳下,只见那长长的沿河铺子间,不时伸出一条一级一级青石板砌成的小路,下到河边一个一个青石码头上。每时每刻,这套石级小路上,一个一个小城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走上走下。码头上,一个个女人在洗菜,洗衣裳。一伙一伙细伢子们,在河水里洗澡、戏水。洗衣的女人们,挥动着杂木棍做的棒槌,捶打着泡湿在码头石板上的衣服,“邦、邦、邦”清脆的响声,灌耳而入……已是秋季,河水把大片的河滩退让出来,让她静静地躺在蓝天之下。河中的水,清澈得能看清几米深的河底的卵石和流动的小鱼,那河滩上的卵石和沙粒,被河水冲洗得没有一点尘土,白的耀目,黄的亮眼。远处的河岸边,几架筒车,在“吱呀吱呀”地哼着古老的歌,大盘转动着,把清冽的河水提了上来,倒入用木头凿成的木槽之中,将它引入高处的田野里,供田里的庄稼扬花吐穗,灌浆壮籽,使它变成这一片山地百姓们一日三餐的米饭、菜肴……

在河水退让出来的那一大片河滩上,堆满了从深山里采伐出来的一棵棵粗壮的杉木,它们正在这里被编织成一块一块大木排,准备沿着河水,送到远方的都市大城,成为共和国大厦的栋梁之材。

记忆中的这条小河,这座小城,圣洁而美丽。

河水在流,岁月在流,时代在变,人们的生活在变……

宽广、平坦的高速公路,向着那片深山闯去。大山挡道了,一条坚实的隧道,带着你的车穿山而过;深谷阻路了,一座雄伟的高架桥,引着你的车跨谷而奔。这三十二年间,我们的祖国,又何尝不是在这样的高速路上奔跑啊!

大山里路的变化,反映出我们共和国国力的变化。当年两天的艰难行程,今天仅仅四五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这条河边,这座城里。

晚餐以后,热情的主人——县委书记老唐,陪同我们去河边走走,去赏赏今天这条河、这座城的夜景。

时光岁月,是一个技艺高超的雕塑家。三十多年时光把当年那座小巧、宁静如村姑的小城,那条圣洁却又散发着几分野性的山河,来了一番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在我那次离别这座小城几年之后,一场大火,无情地把一栋栋黑瓦木墙的老铺子,烧了一个精光。灾难中,小城没有趴下,它们从废墟中站立起来。一栋一栋记录着当今时代信息的红砖楼房在河边耸立起来了。建筑,是一种文化。小城的人们,智慧地把新时代的信息、本民族文化特色的传承,有机地结合起来。傍河而立的一栋栋洋溢着现代气息的楼房,却又飘溢出民族吊脚楼浓浓的古香古色的色彩来。每一层楼房的窗户上,都有一排盖着青瓦的顶盖,特色鲜明地记着这方地域、这个民族的文化色彩。河道修整了,流过小城的河道上流和下流,就筑了一道矮坝,看不见裸露的河滩了,自然少了一份野性,这当然是一种遗憾。然而,却生出了许多过去不曾有的奇妙景观来。傍着河岸,修筑了抵御洪灾的坚固、高大的防洪墙。墙脚下,一条整洁、宽阔的花岗岩铺就的大道傍河而建,供小城的人们早晚散步、健身之用。夜幕落下之后,两岸吊脚楼上的一层一层彩灯亮了,灯光倒映到清冽的河水里,与倒映入河的天上的星星一起跳动。在这里漫步的人们,心中陡地生出一种进入仙境的、若仙若神的美妙感觉来。

县委书记老唐领着我们,走到防洪墙的第二层,我们一个个惊呆了。这是一条文化长廊。全是本地的艺术家们所制作。它是记录着这方山水的苗、侗、汉等民族的民俗风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版画,全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镶嵌在防洪墙上。画廊里,有禾场款(讲)古、赶山、起屋、四月八姑娘节、登场、上刀山、踏火海、嫁女、春牛、打铜钱、唱土地……一幅一幅从这里的山民先祖中流传下来的风情民俗图画,鲜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的心里陡然涌起一阵热浪。在这一方山民的心里,不也涌动着一条河?许多许多的夜晚,一群一群的细伢子,坐在禾场上,听奶奶或者爷爷讲白话、翻古,什么田螺姑娘的故事、什么狼外婆的白话,像一股清清的河水,汩汩地流入孩子们的幼小的心灵,使他们辨清人世间的善与恶、丑与美……是啊,文化也是一条河。这条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来,又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流去。这条河,受惠于一代一代人,一代一代人又为这条河添进新的水珠。于是,这条河就生生不息,就不断地壮大……

“我们到外面参观,当地的一些人文景观,常常使我们感慨不已,使我们受益,使我们得到教育,净化心灵。那是前人留给我们的财富。然而,我们不能只享受前人留给我们的财富,我们这一代人,也要给后人留下一些东西!”老唐动情地对我说。他是一个极有思想的人,他的这个举措,意义深远。

“你们兴建的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版画长廊,就是留给后人的一笔丰厚的财富呀!”我由衷地赞叹。

巫水河岸上的这些,这些,不同样是一条河?一条流淌在一代一代山里人心里的河!

巫水,从大山深处流来,从远古时代流来。它像一盘历史的录像带,记录着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和欢欣,记录着这里的历史的悲壮,时代的英雄。

界溪省,

潭泥府,

雪林州,

赤板县,

上堡有个金銮殿。

这首民谣,把一个悲壮的历史场景,送到了我们面前。明朝天顺年间,这里的山民,不满朝廷的统治,一个叫李天保的汉子,带领大家揭竿而起,很快一万多人聚集到了义旗之下。他们,在上堡村称王封将,年号武烈,并在上堡、界溪、赤板等地,建立中央、省、府、州、县政权,长达二十四年之久,明总兵李震率兵镇压,义军数千人牺牲,李天保被俘遇难……清乾隆五年,黄桑龙家溪瑶族首领栗贤宇联合城步县苗族首领杨清保、广西义宁县(今广西桂林的一部分)壮族首领吴金银,组织各寨民众联合反清。朝廷集结湘桂两省兵力进剿,被义军打败。后乾隆皇帝召今贵州总督张光泗为经略使,入湘坐镇黄桑竹林寨,统率两湘、两广、贵州5省官兵和乡勇共计35000余人进剿,起义失败。

悲壮的历史风云,飘走很久很久了。如今,当年的金銮殿,只留下殿前几块没有被烧熔的石板,在向今天的人们诉说那个山民不屈的故事。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向大山的深处走去。小溪两岸,山陡如壁。然而,偶然也有一处较大的平地,这是大自然造化,还是人们开凿出来的?我们没去细想。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同伴老石,对这种现象颇有研究。他告诉我们,当年这里是山民的屋场地。因为起义,人被官兵杀尽了,屋被官兵烧毁了。多少年过去,这个废弃的屋场上,长出了楠、枫等树木和壮实的竹子。如今,一棵棵粗壮、高大的树木耸立在这里,有如一个个不屈的山民的身影……

20世纪30年代,大山里走进来一支使这片古老的国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队伍,那是邓小平、张云逸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他们一举攻下了当年的绥宁县城寨市,打开了监狱,释放被关押的进步人士和劳苦大众,受到当地群众的热烈拥护。

在新中国成立六十六年之后,我们来到了红七军当年的指挥所,来到了红军战士当年走过的山道上,追寻先辈的足迹,缅怀先烈不朽的功勋。心里在想:今日国力强盛,民之富强,都源自这条艰苦的长征路啊!

巫水河,年年月月地奔涌着。她录下过这方山水的苦难,也记下了山民们不屈的奋斗。如今,她正载着这方土地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欢快地、满怀信心地向前流去……

原载2015年7月号上半月刊《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