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19861900000005

第5章 逝者还乡

彭学明

词条:赶尸

赶尸是湘西最恐怖的三大神秘文化之一。赶脚师傅借用一定的物理、化学等科学原理,赶着客死他乡的尸体直立走路回家,叫赶尸。

十几个金兵围着儿子。十几个金兵围着父亲。儿子已经受伤,父亲想一路杀过去,救儿子,可敌人像蚂蚁一样,杀翻十几个,又有十几个。重伤的儿子已染成了血人。儿子的肠子被狗日的金兵挑出来了,流在地上。儿子没有倒下,依然一手捧着肠子,一手拿大刀砍,直到流尽鲜血,瘫倒在地。几十个狗日的金兵围上来,狂笑着挑起儿子的肠子,在空中飞舞,然后把儿子的肠子一节一节,乱刀斩断。儿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大喊“爹,杀完狗日的金兵!”气绝而亡。父亲也被敌人里外三层地围着,父亲没办法靠近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惨死在敌人的刀下。父亲是湘西的土司王,本只需督战指挥,却因为一批批士兵都前仆后继地牺牲完了,父亲带着最后一批士兵冲上敌阵。父亲也已弹尽粮绝了,手中的两把大刀,一把已经杀弯了、杀钝了,一把断成一截柄了,刀上、身上,也跟儿子一样,都是鲜红的血。父亲想,他得往儿子那边杀过去,就是死,也得跟儿子死在一起。杀到儿子身边,发觉身边是一堵悬崖。父亲发疯似的杀倒一片敌人,抱起儿子跳下悬崖。

这是明朝1616年,湘西子弟兵抗金援辽的一场战斗。

父亲是彭象乾,湘西保靖县第三十四代土司王。儿子是彭天佑,湘西保靖县第三十四代土司王的二少爷。

在《老司城:千年土家王国的面容和背影》里,我曾经简单地记叙过这场战斗:1616年,女真酋长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今辽宁新宾县)建立“大金”(后金),开始连连发动对明朝的进攻。1619年萨尔浒一役(战场在今辽宁抚顺以东),英勇善战的努尔哈赤更打得明军闻风丧胆,闻警即逃。东北告急,明朝告急,明廷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征精兵援辽,挽救存亡。远在湘西的土司与土兵照样听到了国家疼痛的呻吟,保靖土司彭象乾与其弟彭象洲,子彭鲲、彭天佑率8000亲兵,分别于1619年和1620年,从湘西出发,抗金援辽,战于浑河(今辽河)。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明军不战而退,只有湘西土兵与敌军展开了数十次殊死的战斗,直到最后弹尽粮绝,全军皆殁。这义薄云天的满门忠烈,使明熹宗感动万分。当他得知湘西8000土兵全部为国捐躯时,号啕痛哭,除了追授名号,还亲自在朝廷设灵堂祭奠湘西的满门英烈。

这场异常惨烈的战斗,只幸存了四个人。一个是刚才奋勇杀敌的土司王彭象乾,另三个是彭象乾从湘西带来的土老司。

跳崖的彭象乾没死,辽河水和渔民救了湘西的这一代土司王,彭象乾的弟弟彭象洲和儿子彭天佑、彭鲲却先后捐躯了。

土老司,相当于汉人的巫师或法师。彭象乾没让土老司参战,是因为土老司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要把这些死去的亲人们带回去。他们是他彭象乾带出来的,他彭象乾得把他们带回去。他不能把他们当作孤魂野鬼丢在他乡异地。于是,他含着泪水,叫来一起参战的巫师,喊:哥,作法吧,把他们带回去,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回家。

早已泣不成声的三个土老司便迅速把朱砂放在每个死者的脑门心、背堂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板心及耳、鼻、口中。耳、鼻、口是三魂,脑门心、背堂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板心是七魄。把这三魂七魄用朱砂堵住后,再用神符压住,用五色布条绑紧,三魂七魄就被镇住,不会跑出了。山高路远,为了脸不被荆棘划破,三个土老司还给每个死者贴着脸面封上一顶小小的斗笠。当然,衣服也要换的,彭象乾不能让他的这些亲兵们穿着一身血衣回家。他得让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去。

真是天有灵。拇指大的冰雹居然裹着狂风落了下来,砸在硝烟散尽的阵地上。那是苍天忍了千年也没有忍住的泪。冷却了,坚硬了,在大地上弹跳、滚动。它们是为即将离去的湘西亲兵送行的。它们冷却的躯体,要留住湘西亲兵的音容和灵魂。可湘西亲兵的音容和灵魂都不属于这片土地,只属于湘西的大小河流、崇山峻岭。他们的身躯倒下了,他们的灵魂还没倒下。他们得风雨兼程地赶回家去,家里的亲人等着他们。

土老司设了祭坛,烧了香纸,然后端一碗神水洒在战死的每位亲兵身上,然后东西南北各一点,喃喃念咒、祷告神灵:东走东畅,西走西平,南走南通,北走北顺,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靠边站,都请绕行。死难之弟兄,战死泣鬼神,吾乡实堪悲,吾亲在家等,他乡风雪多,此处勿安身,尔魄尔魂勿彷徨,急急如律令。

念完,土老司长豪一挥:起!

所有战死的亲兵都纷纷站立起来,排成一个纵队。他们早就听懂了土老司的话,他们得站起来,回到吾乡吾土和亲人身边。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他们的灵魂还在,他们的灵魂感知得到亲人盼望他们的眼神。

站起来的亲兵,都直挺挺的,像正在接受检阅的部队,整整齐齐,整装待发。他们是堂堂军人,他们永远会挺起脊梁,昂起头颅,生生死死都是顶天立地的湘西军人!

望着整齐而立的一列亲兵,土司王彭象乾再次泪如雨下。但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他知道,他不能哭出声来,一旦哭出声,这些亲兵就会以为到家了,就会立刻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土老司的铜锣一敲,他和土老司同时喊了声:走吧,兄弟,我们回家!

所有亲兵就步伐一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这不是走,是跳。像叮叮雀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跳。像做早操一样伸平了双手往前跳。僵硬而整齐,整齐而规律。

土老司一律穿着青布长衫,戴着青布盘帽,左手持一双红绳铜铃,右手挥一三角杏黄令旗,腰带上还佩有一把磨得闪亮的刀。铃用来摄魂,叫摄魂铃。旗用来指挥,叫令旗。刀用来开路,叫司刀。战死的灵魂们就跟着司刀、令旗和摄魂铃跳跃前行。

一面黑色的锣,是沿途报信的钟。如果路过村庄,锣声就会有节奏地响起。意思是有喜神路过,行人请回避,家犬请拴好,免得撞见喜神。喜神是土老司对死人的尊称。讨个吉利。图个吉祥。一个喜,一个神,就把所有的晦气都冲丢了。但行人是不能撞见喜神的,行人撞见喜神怕被喜神吓死。家犬也是不能撞见喜神的,家犬撞见喜神一吠一咬,喜神的魂魄就会吓破,那喜神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除了土老司的一面阴锣报信,土司王彭象乾亲自打前站,给人报信。彭象乾与土老司和喜神们保持的距离虽然只有一公里,但那是喜神生与死的距离,是行人否与泰的鸿沟。当然,还有一人断后,如果有人从后面赶来,断后的土老司得告诉赶路人绕路,别与喜神追尾。土老司说:前面有矮子走路,莫撞着。赶路的人就会绕开大路,走小路,免得与矮子追尾。矮子,也是对死人的一种别称,不褒不贬,很是智慧。

纵使千山万水,他们都会尽量选择平路,以便减轻喜神爬坡过河的不便。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路都会平坦,那么高山是怎样过的?陡崖是怎样过的?沟壑是怎样过的?这,都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就这样,他们翻过了一座座大山。

就这样,他们越过了一条条大河。

一片片茂密的森林,一个个静谧的村庄,一坝坝广袤的田园,都被他们一一穿过。

有庵庙的地方歇歇。

有祠堂的地方歇歇。

有义庄、茶亭和旅店的地方歇歇。

当然,这些义庄、茶亭和旅店不同一般的义庄、茶亭和旅店,它们都是经营这个特殊行业的义庄、茶亭和旅店,就像现在的棺材铺和花圈店。专做这营生的,土老司一看便知。那杏黄旗上的“祝由科”告诉了土老司一切秘密。祝由科是中国古代的巫医专科大夫,专用巫术治病救人。

这就是湘西历史上有名的“赶尸”。

赶落了星星,赶升了日出。

赶睡了月光,赶醒了朝露。

赶走了妖魔鬼怪,赶来了亲情乡愁。

当一捧捧忠骨和一缕缕亲魂回到亲人身边时,亲人的哭声,立刻软化了每具千辛万苦的尸骨。听到亲人的哭声,上百具被赶回的尸骨集体倒下!故乡宽阔的胸膛,紧紧拥抱了千里回归的英灵。

彭象乾也像一个抽尽了精血的病人,一倒在地,一病不起。作为一代土司王,他背负的歉疚太多,背负的情感太重,背负的灵魂太沉。他是国家的功臣,却是家族的“罪人”。他是华夏的骄傲,却是乡民的“敌人”。8000个亲连亲、情连情的亲兵啊,被他全带没了,他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他有什么脸面再做一代土司?虽然那些尸首保全的亲兵被赶回来了,可那些尸首不全的却永远留在辽河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了,他奉还给乡民的,只是一抔抔浸染着亲人鲜血的泥土。

连日来,这一代土司,根本不像一代王君,而像一介乞丐。筚路蓝缕,风餐露宿,只为把亲兵们的灵魂送回家。那些尸首保全的亲兵由土老司赶着,那些尸首不全的灵魂却由他背着。他不能把尸首不全的人带回家了,只能取一小抔他们各自倒下的血土,再用他们各自的一小片血衣包着,贴上标签,写上名字,算是他们的灵魂和生命。当他背着这些死去的灵魂和生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最前面时,不知道多少次心里发怵脊背发冷头皮发麻腿脚发软!他既是一代土司,更是一代凡人,他也相信鬼神,他也害怕鬼神,可是,为了每一滴骨血都能回乡,他不得不背负起几千个亲兵的灵魂!慢慢地,这些灵魂变成了他的血液、骨髓,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不再害怕,不再孤独,他背着的每一个灵魂,都像是他的儿子。他脖子上感觉的是儿子温热的气息,他脊背上传递的是儿子生动的体温。他少了君王的威严和威仪,多了父亲的温情和责任。这是他历尽艰险也要把每一个亲兵带回家的最大动因。

保靖县那个名叫迁陵的千年古城,都挂起了招魂幡。

保靖县那条名叫酉水的母亲河,都点起了长明灯。

保靖县全城全乡,都披麻戴孝,成了坟茔。

湘西和保靖,成了巍巍华夏最红的一腔热血、最硬的一息忠诚。

湘西赶尸,作为湘西最神秘的文化传奇,历来饱受责难和非议,被官方诬蔑为封建迷信,被外界误解为装神弄鬼,被民间渲染得恐怖离奇。殊不知,湘西赶尸,凝聚了湘西人最真挚深切的感情、最光辉灿烂的智慧、最勇敢无畏的精神。不但不应该遭受责难和非议,还应该得到充分肯定和赞扬。如果湘西人没有最真挚深切的感情,就不会把尸体百里千里地赶回家。如果湘西人没有最光辉灿烂的智慧,就没法将尸体赶回家。如果湘西人没有最勇敢无畏的精神,就不敢把尸体赶回家。赶尸,是活着的人对死者的深切情感,是为了让客死他乡的亲人“走”着回家。对死者的亲属来说,是一种情感表达的特殊方式。对赶尸的人来说,是一种原始的商业行为。它不是什么欺骗人的把戏,而是一种湘西文化,是旧时代旧湘西的一种旧产物旧文明,是旧产物和旧文明的一种缩影和结晶。湖南吉首大学副校长、美学教授张建永说得好:“生命是国家的,要奉献给国家。身体是父母的,要奉还给父母。”所以,湘西人在国家遭逢大难时,总是前仆后继地为国捐躯和献身。而在为国捐躯献身后,又千方百计地把尸体赶回家,让死者的生命和灵魂回到父母身边。这是对国家的大义,也是对父母的大孝。张建永的话,点破了湘西人为什么赶尸的情感秘密。

湘西赶尸的自然秘密是旧时代的湘西山高路陡,交通落后,只有水路,没有公路,亲人客死他乡后,无法用交通工具运回,只能靠土老司用法术赶回。人们一定会问:不是有水路吗?为什么不从水路运回?这又牵扯到湘西的文化习俗秘密。湘西人是山地民族,所以湘西的文化是山地文化。从湘西土家族、苗族的民族界定来看,土和苗都与山地有关。土家族的认定,就是从湘西开始的,苗族的认定虽然不是从湘西开始,但是从与湘西一衣带水的贵州开始的,贵州,同样是山地民族、山地文化。山地民族是亲山亲水,却重山重土。水是山地民族的亲戚,而山和土是山地民族的根本。所以人死后,不会水葬,只会土葬和崖葬,也不会把晦气带到船上和水上。湘西人认为死在岸上的鬼都是山鬼,如果从船上运,就会为水鬼不容,与水鬼打架,那就会翻船落水,让更多的人毙命。再说,湘西是山的世界,水路也只是那么几条,不是四通八达,即便走水路,也只能是靠在大河边的人家可走,更多的山地人家无水可走。

这就是为什么会在湘西出现赶尸的几点秘密,是我们后人可以洞穿和解释的秘密。

可是人死了,尸体为什么还能走路?为什么可以赶走?尸体为什么行走多天不会腐烂?这就是我们后人无法洞穿和解释的秘密。这种秘密也许随着赶尸的消失,成为千古之谜了。

死人为什么会活?尸体为什么会走?吉首大学历史学教授、民俗专家陆群在她的学术专著里记载了三种可能。

一是根据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分析:人死后会立即僵硬,称之为“尸僵状态”,过四十八小时后,肌体就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就又是发硬。但这时大的关节,例如髋关节,在外力作用下,还是能有小幅(20度)的活动的,这就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把两个尸体,排好队,伸直前臂与地面平行,然后用长而细的竹竿顺着手臂用绳索固定,这两个尸体就连成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了(这就是为什么要两个死人的原因)。这时候如果拿一个绳子连在第一具尸体上,然后在另一头用手轻微用力一拉,尸体在外力的作用下,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了。事实上这样还不如叫“拖”来得明白。从川边到湘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的,走的一般都是向下的斜坡,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架子就能走得方便些,而这些小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就是有了拖不过的上坡,也说不得只好一个个背上去了。这就是赶尸的最大奥妙。

二是根据外界有关人士猜测的:所谓的会跳的尸体,其实是一个人背着尸体。为减少麻烦,背尸体的活人只能模仿僵尸跳跃前进。天黑,则需要一个引路人,也就是“赶尸道士”。每当到达一处赶尸人休息地,背尸人和赶尸人交换。继续前进,直到到达目的地。既完成了死者“落叶归根”的需求,也赚取了一笔佣金。

三是说所谓“赶尸”其实就是“背尸”。赶尸匠找人将尸体分尸,然后在残肢上喷特制药水,防止尸体的残肢腐烂。一个人背上残肢,套在既长且大的黑袍里,头戴大草帽,将整个头部覆盖无余,连面部的轮廓也难叫人看得清楚。另一个人扮成“赶尸术士”在前面扔黄纸,摇铃铛,给背尸人指引方向。两人还故意造出恐怖气氛使人不敢与之接近。如果路途遥远两人的角色就一日一换。到目的地两三天前,事先通知死者家属,准备好衣衾棺材,等“死人”一到,立刻将尸体的残肢拼起来,将寿衣帽寿鞋给死人穿戴齐备,装进寿木。这种入殓过程,全由“赶尸”者承担,绝对不允许旁人插手和旁观,正如出发时将尸体“扶出棺材”不允许窥视一样。说是在这些关键时刻,生人一接近尸体,便会有“惊尸”的危险,而入殓过程,必须在三更半夜。一切安排就绪,就是说将死者装殓以后,丧家才去认领。棺盖一揭开,须眉毕现,果然是丧家亲人,相貌宛如昨日,现在却静静地长眠在棺材里了,伤心惨目,催人肺腑,顿时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泣不成声。

陆群只是客观地记载了人们对赶尸的几种推断和猜测,没有对这几种推断和猜测下结论。她是一名历史学和民俗学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使得她不敢轻易下结论。这几种推断和猜测可以说都莫衷一是。而正是这种莫衷一是给人们提供了许多想象的空间。但我认为,这三种分析和猜测,第一种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古人说,一息尚存就是这个理,气断了,息还在。一息尚存,就有可能短暂地起死回生,坚持到一息不存。而第二种猜测,纯粹就是根据人们主观意愿的推断。这种推断不管是否正确,都有种善意在里面。而第三种解肢卸尸的说法,我认为是对从事湘西赶尸这一行业最底层劳动者的侮辱,也是对湘西让亲人回归故里的深切情感的侮辱。因为这种碎尸万段的行为是最残忍的罪恶行为,不符合湘西人要求亲人魂归故里的最淳朴的情感初衷,也不符合赶尸行业的行为准则。因为,在赶尸过程中有“三赶”、“三不赶”。砍头的、受绞刑的、站笼的,赶。病死的,投河吊颈的、雷劈火烧的,不赶。前三种之所以赶,是因为他们都是冤死的,魂魄还憋屈在里面,可以施法将魂魄勾出来。而后面三种不赶,是因为前两种是说明气数已尽,魂魄已被阎王爷勾走,取不回来;后一种是因为罪孽深重才遭雷劈火烧,罪孽深重者,死有余辜。这就是我们常骂的遭雷劈和天谴。所以,当那些被砍头的人要砍头时,赶尸者早守候在旁边,待被砍头者头一砍下,赶尸者就会立刻把头接上,用针线缝合,以保尸首完整,便于赶尸。想想看,被砍掉的头,都要缝合在一起才赶,怎么可能把本就很完整的尸首卸成八块、碎尸万段呢?再说,如果说是背,那一两个赶尸者从战场上赶几十具尸体时,怎么赶?那些老人曾经亲身看到或听到的一两个人赶多具尸体的说法怎么解释?难道湘西的老人都在集体撒谎?

所以,那种说赶尸是将尸体碎尸万段背尸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污蔑之词!

不管这几种分析、猜测有无道理,都不能完全解答尸体为什么能够行走的奥秘。我认为一定还有什么药用的功效和魔法的作用。而这种药用的功效和魔法的作用,都是因为赶尸的人,掌握了人身体的某种医学秘密。他们利用这种掌握的身体秘密,借用医学、生物学、物理学和玄学等诸多科学原理,完成了这项人们永远无法想象的奇迹。我们不能把别人懂而我们不懂的科学都统统斥责为迷信、装神弄鬼和骗人骗财。那是一种最无知的行为。想想看,我们人体还有多少的秘密没有解开?我们人体还有多少密码没有破译?我们懂这个,我们懂那个,我们就是不懂我们人体本身!湘西的赶尸者能够把死人赶活,让死尸走路,肯定是有其科学原理在里面的,不然死尸不会死了多日不臭不腐、死人不会站起来走路。单凭死尸多日不臭不腐这点,就是科学创造的神奇和神话。

遗憾的是,湘西赶尸,因为新中国成立后大破所谓封资修迷信和交通状况的改善而人为和自然地消失了。我们只能大量地田野听证,而无法真正地田野见证了。我们只能在湘西上了年纪的老人中听他们说某某见过赶尸,某某做过赶尸,却不能再得到具体验证了。因为不少见过赶尸的人还在,而真正做过赶尸的人都已作古,这些赶尸的人,与他们曾经赶过的尸,都一样变成一抔泥土,无法为自己的聪明智慧拍案而起,愤然做证了。

有人说湘西赶尸是赶尸者借封建迷信行骗、剥削,这话更是无稽之谈。湘西赶尸者被称为赶脚人。我以为这些赶尸的赶脚人是最底层、最辛苦的劳动者,是最勇敢、最自觉的文化传承者。他们不是骗子,更不是剥削。什么是骗子?骗子就是拿人家钱财不替人消灾。什么是剥削?剥削就是剥夺他人劳动成果自己不劳而获。湘西赶脚人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千辛万苦地把尸体实实在在赶回来了,怎么是骗子和剥削?当然,你会说你指的骗子是赶尸的把戏,是指尸体不可能走路,是赶脚人在利用骗人的手段在蒙人。我想,我会再强调一遍:许多学者的田野调查都证明湘西有不少老人曾经看到过赶尸,这是其一。其二,我不能把我们不懂别人已懂的东西都称为骗人。

其实,湘西赶尸的赶脚人都出身寒苦,不出身寒苦的人,谁也不会干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要成为一个好的赶脚人,必须先过三关再练三十六功才能从业。学赶尸业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胆子大,二是身体好,如果相貌丑一点,更好。吉首大学教授陆群在《湘西赶尸》一书中,对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赶尸者做了非常详尽的描述:

赶尸匠先让应试者望着当空的太阳,然后旋转,接着突然停下,要你马上分辨东西南北,倘若分不出,则不能录用。因为你此时不分东西南北,就说明你夜晚赶尸分不出方向,不能赶尸。接着,赶尸匠要你找东西、挑担子。因为尸体毕竟不是活人,遇上较陡之高坡,尸体爬不上去,赶尸匠就得一个一个往高坡上背和扛。最后,还有一项面试,这就是赶尸匠将一片桐树叶放在深山的坟山上,黑夜里让你一个人去取回来,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你有胜任赶尸匠的胆量。这三关顺利通过了,你便取得了当赶尸匠学徒的可能。

赶尸匠的家里,跟一般农民一样,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接到赶尸业务时,他们才将自己装束一番,前去赶尸。他们虽赶尸,却忌讳赶尸这个名词。因而,内行人请他们赶尸,都说:“师傅,请你去走脚”或“走一回脚”。赶尸匠若答应,他便拿出一张特制的黄纸,让你将死人的名字、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别等等写在这张黄纸上,然后画一张符,贴在这张黄纸上,最后将这张黄纸藏在自己身上。赶尸匠的穿着也十分特别:他不管什么天气,都要穿一双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包藏着一包符。师父教徒弟,第一件事是画符,这种十分奇特的符,是在黄纸上用朱笔画上又像字又像画的东西,途中遇到意外情况,便将这种奇特的符朝西挂在树上或门上,有时也烧灰和水吞服。

同时徒弟必须学会三十六种功,才能去赶尸。第一件功,便是死尸“站立功”,也就是首先要让死尸能站立起来。第二件功是“行走功”,也就是让尸体停走自如,第三件功是“转弯功”,也就是尸体走路能转弯。另外,还有“下坡功”、“过桥功”、“哑狗功”等。“哑狗功”可使沿途的狗见着尸体不叫。因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会惊倒,特别是狗来咬时,死尸没有反抗能力。死尸会被咬得体无完肤。最后一种功是“还魂功”,还魂功越好,死尸的魂还得越多,赶起尸来便特别轻松自如。这种“还魂功”,实际上是用一种湘西特产的草药撒在尸体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奇特的行业,只有在湘西南部才行得通。因为,一、只有湘西有“死尸客店”。二、只有湘西群众闻见赶尸匠的小阴锣,知道回避。三、湘西村外有路,而其他省路一般都穿村而过,他们当然不会准死尸入村。四、湘西人闻见阴锣声,便会主动将家中的狗关起来,否则,狗一出来,便会将死尸咬烂。因而,这种十分奇特的赶尸行业,只有湘西才有。

陆群的这些记叙,足以证明湘西赶尸者不是不劳而获的剥削者,而是有胆有识的劳动者,而且是最底层的劳动者。

至于有人撰文说人民解放军湘西剿匪时,黑帮借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赶尸掩饰贩毒等走私行为,那该另当别论。因为这不是湘西真正的赶脚人赶尸,而是可恶的黑社会走私犯罪,此赶尸与彼赶尸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我们不能把真正的湘西赶尸与黑帮的违法犯罪等同起来,不能把湘西赶尸说成是违法犯罪。

所以,我想说,湘西赶尸不是什么丑陋的习俗、封建的迷信,更不是什么骗人的把戏和杀人越货的勾当。湘西赶尸,是湘西人对死去的亲人最真切的情感表达,是湘西人最智慧的文化结晶,是湘西人最勇敢的精神写照。那日夜赶路回家的,不是一群尸体,而是一群忠骨,一种亲情,一种民魂。是亲人不舍昼夜的爱,是亡灵不会死去的心,是落叶千里回归的根。湘西赶尸的彻底消失,既不是这个时代的荣幸,也不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湘西赶尸是人类文化与科学的传奇和神话,是人类文化与科学的绝版和孤本,是消失了的人类文化与科学的活化石,是再也解不开的人类文化与科学的密码。湘西赶尸不是谜一样的诞生,也不是谜一样的消失,却是谜一样的存在,谜一样的真实,谜一样的不可理喻,并将谜一样地吸引更多的专家学者去追寻和探求。不管能否解开谜底,湘西赶尸,都将成为人类文化与科学的一种绝唱和绝响。永远的神秘和谜,永远的绝唱和绝响,永远的寻索和猜想,也许就是湘西赶尸的魅力所在。

原载2015年第5期《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