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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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喜欢读沈从文(外一题)

耿林莽

我说的读,不只是他的书,而且是他的人,或许,对人的喜欢尤甚于书。

沈从文说:“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这也许是他的由衷之言。他一生的命运,均与美的追求相关,为了这种追求,付出艰苦努力,才取得成功,却无端招来郭沫若“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污蔑,从此不得为文,成了一个所谓“文物研究者”。沈从文被骂倒了,他自然有失落感,甚至神经紧张到几近错乱,意欲轻生而未遂。沈先生在一封信中写道:“……于是骂倒了,真的倒了,但是它竟是谁的损失?”无数热爱他的读者的损失,中国现代文学的损失。这,当然会“叫人伤心”。

正是为了美的追求,他自湘西凤凰古城走出,一无学历,二无靠山,三无显赫声名,只身闯入陌生的北平古城。那年他20岁,住在湖南会馆的一间潮湿小屋中,冬日严寒用冻肿的手写他的小说。这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找沈从文。”“哎呀,你就是,原来这么小。”这人是郁达夫。因为看过报上他的文章,特来看他的。郁先生领他去餐馆吃了“葱炒羊肉片”,回来,将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找回的三元二毛几分零钱留给了他。沈从文感动得“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这个小故事得自黄永玉先生的一篇文章,它,深深感动了我,为我揭开了“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这奇迹的序幕,也使我窥见了他善良、温和品格的影子,以及,老一辈作家对待后来者深情关怀的感人细节。而沈从文在成为“大作家”之后,对待后来者,对待每一个年轻人,包括素不相识来访者的那种平易近人、体贴入微的亲切与慈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对此,我有亲身体验。

那是1981年5月,我去北京为《海鸥》月刊约稿,拜访几位曾在青岛住过的老作家,其中便有沈老。没有人引荐,事前无约定,便贸然叩开他的门扉。那是他新迁去的居所,其实,也不宽绰,小小的厅,摆着张方桌,他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什么,原来,是为湖南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小说、散文选写序。我和同去的刘禹轩兄坐在方桌两侧,听他侃侃而谈。他夫人三姐张兆和沏来了清茶,那茶壶很讲究,与桌上小小的烟灰缸同样精致。这时候,他已高龄,白发稀疏,脸面红润,神采奕奕。除了说明来意,我们几乎没提什么话题,他却滔滔不绝,谈锋甚健。一口湘音,细而快,许多话是听不懂的。但是他那热情,那喜悦感,那亲切如对老友的情绪深深打动了我。这哪像是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简直像是对久别重逢的老友或亲人。当谈到白先勇、金介甫,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指着壁上悬挂的他与白先勇一起照的相,喜悦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外界有人说,他被迫改行做文物研究是出于自愿,仿佛他对被切断了创作生涯毫不介意似的,从他的这种情绪可以看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由于他是个心地宽宏、性格温和的人,把一种痛苦藏在内心,从不诉之于牢骚,只默默忍受着剥夺和凌辱。“文革”中被指令去打扫天安门边的女厕所,也照样一丝不苟。他内心深处是怎样想的呢?从一些书信中可略知一二,而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只说了一句话:“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照汪曾祺先生的说法,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那么,或不是“没有什么可说”,而是“不说也罢”而已。

沈从文是位多产作家,多产而优质。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要经过反复修改,一丝不苟。他的创作高潮期在20世纪30年代,包括住在青岛的那段时光。他的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情境优美,语言讲究,完全可以作为散文来欣赏,代表作《边城》便有很浓的诗意。欣赏他的作品,我以为可把握的两点是:内容上,如他自己所说:“我只想造希腊神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形式上呢,则是诗意美的追求:“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这是他的学生汪曾祺先生说的。

我读得较多的是他的散文。《从文自传》《湘西散记》《湘西》,这是主要的散文集子,都是以他家乡风土人情为背景而创作的,以他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题材。汪曾祺说:“沈从文是一个风景画大师,一个横绝一代、无与伦比的风景画家。”这个评价毫不过分,风景,尤其是水边风景,是他最拿手的。他自己也说,他的最好的作品都是在水边写的,却又不限于此。由于他习惯于“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诗意,它的亚细亚式残酷和愚昧”,他的散文中有着丰富的人生况味,底层人民的情感与生活细节。《从文自传》就不仅是他的个人经历,而且有湘西一带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细致、生动、质朴、感人。

在被夺去了那天才的笔,寂寞多年之后,在他过完了追求美的一生,悄然离世而去之后,意外地读到他的一些书信,这便是他夫人和儿子编选出版的《从文家书》。从书信中,我读到了一些更为感人的、自然、纯正、亲切的优美散文,感受到他那赤子之心的人格美。下面这段话摘自1938年他从昆明写给三姐的信中:

已夜十一点,我写了《长河》五个页子,写一个乡村秋天的种种。仿佛有各色的树叶落在桌子纸上,有秋天阳光射在纸上。夜已沉静,然而并不沉静,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电闪极白,接着是一个比一个强的炸雷声,在左边右边,各处响着,房子微微震动着,稍微有点疲倦,有点冷,有点原始的恐怖。我想起数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听雷声轰响时所引起的情绪,同时也想起现代人在另外一种人为的巨雷响声中所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唉,人生,这宏大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正在重造历史。

不过是雷声,却引起他的人生思考,联系到当时的飞机轰炸带来的灾难。沈从文对事物的敏感,对生活细节捕捉的细致入微,在这段文字中均有体现。

还想抄《湘行书简》中的另一段文字:

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

这便是沈从文,这才是沈从文。发自内心的那种感动,那种对于人的热爱,和由此产生的责任感与献身精神,这种敏感和感动,是他身上最闪光的亮点,是他的人格美之所在,也是最值得我学习的方面,远远超过他作品的文字之美。

张爱玲:诗在散文中

说张爱玲是小说家、散文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说她是诗人,就显得突兀了,她的确没写过多少诗,我见到的,只有《中国的日夜》和《落叶的爱》两首。也的确谈不上怎么好。在楼肇明主编的《世界散文诗宝典》中,选入了她的《爱》和《炎樱语录》,认为“可作极漂亮的散文诗来读”。再便是她翻译过美国著名诗人爱默森和梭罗的几首诗,以及介绍这两位诗人的卓有见地的文章。那诗倒是翻译得真好,足以证明她诗的修养、素质很高,具有诗人的才华。翻译诗,能翻译出原诗的风采和韵味,这是非诗人所难以胜任的。我还读过她一篇谈诗的散文——《诗与胡说》,也见出她于诗有高超见解,有不同寻常的鉴赏水平。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我觉得,她的诗人气质与才华,最主要的表现是在她的散文和小说中间。那一种意境、情绪、氛围的把握和制作,语言中的诗气息,以及构成她作品独特风格之重要组成部分的笼罩成局的诗意美。她的小说受章回体通俗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影响颇深,这从其人物、故事情节、结构方式都可明显地看出来,但是却又与之迥然不同,在文学的档次、品格上远远超越,达到高雅文学的很高水平,其重要分水岭,便在于她成功地输入了诗意的美。恰恰在这一点上,张爱玲之所以为张爱玲。可不可以说,张爱玲是在她的小说和散文当中,展示了她的诗人的才华。

张爱玲的文学论文不多,她的文学观散见于一些散文中。在《自己的文章》中,我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不仅是理解她作品的特色、人生看法的可靠参考,也是她诗意美这美学源流的“发祥地”,这段话是这样的:

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关,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是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苍凉。苍凉的人生。我们从张爱玲的小说深处,从她散文的字里行间,不时地呼吸到这种气息,她构成了一种有着深长回味的诗意美。那一篇《夜营的喇叭》,不过几百字,简直可算一首散文诗。深夜里听到军营的喇叭声,“几个简单的音阶,缓缓地上去又下来”,却打动了她的心。而别人根本不在意,只有她“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这种对于人生的苍凉、寂寞况味的体验,是唯有诗人才能获得。而当她听到外面有人以响亮的口哨吹出了喇叭的调子时,“我突然站起身,充满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这是在静夜中突然听到“知音”的喜悦,却也更有力地反衬出她对凄凉、单调的喇叭之声象征着的人生的恐惧感。这篇散文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张爱玲灵魂深处的诗意美的悲剧内涵,及其向往着一种“响亮的口哨”而不可得的寂寞。这似乎贯穿了她的一生。

“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她以诗人的目光观察着世界,她有捕捉美的诗人特有的敏感,因而随处可以以其诗的笔触勾勒出人生苍凉美的画面,散见于许多小说和散文之中,给人以深沉的启示。

诗美的发现来自感觉的瞬间闪耀,是诗人的主体情思与世界“相遇”、“邂逅”的自然受孕,经过酝酿而凝成诗。张爱玲在这方面具有很高修养,只不过她的诗多不以诗的文体形式“诞生”,而是融化在散文与小说之中罢了。试看她笔下的一幅油画《南京山里的秋》:

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瑟瑟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由于她的感觉的补充,这幅用文字再现的画或许比画本身能给人更多诗意的感染。因为她有了动感,有了声音,有了“冷了”的触觉,有了人的幻觉:“迢遥的梦”……

她有一篇《谈音乐》,将颜色、气味、声音都写得绘声绘色,充分体现了她的感觉和运用语言上的特异功能。譬如说颜色,有这样一段:

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整齐,翠蓝夏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荚,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张爱玲有来自音乐、绘画、舞蹈、戏剧等多种艺术的修养,而汇流于她的诗人的素质,其中特别重要的是现代派艺术技巧中的表现手法,在她的作品中得到成功的运用,这恰恰是在那些最富诗意美的片段中。在谈诗的那篇文章《诗与胡说》中,谈到路易士的诗,有这样几句话:“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且不说这是真正的“行家”之言,用之来评介她自己作品中诗意美的特色,似也适合。她还提到倪弘毅的诗《重逢》,举出“言语似夜行车”一句,“断断续续,远而凄怆”,这正是典型的现代派诗艺的示范。然后她又引了以下几句:

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她接着写道:“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梦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婉转地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这哪里是在评诗,这种感觉的表达与生发,本身不就是诗吗?她又引出“你尽有苍绿”一句,说“似是纯粹的印象派”。我们再看她是如何发挥这句诗的美感效应的:

……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有用这样的语言评诗的吗?至少是相当的少见,这目光、感觉、语言,不是诗又是什么呢?

也许你会惋惜,如果她写诗,多好。这当然有道理。不过也未必。张爱玲或许是更适于写散文的,她或许知道,她的诗人的才华,在散文天地中展示比在诗中更为适宜。我越来越认识到,诗的问题重在其质,散文或诗或散文诗,不过是一种文体形式而已,对于诗的生命的确认,重在其灵魂,那诗的素质。因而,从张爱玲的小说与散文中来欣赏她的诗意美,或许也不会减弱我们的美的感受。

原载2015年第4期《青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