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时汉
在太行山形成约50亿年之后,一只蜉蝣飞过了郭亮村。
郭亮是谁?谁也没见过。那是一片山峦,起伏着村落,抑或生活着造反英雄及其同伙的子孙?很多人投奔那里,因为传说,还因为传奇。
它位于南太行的万仙山,比寓言中的王屋山还不知名。曾几何时成为旅游热点,缘于那里有山民开凿的挂壁公路,跟辉县到林县的红旗渠一样,是20世纪70年代艰苦卓绝的象征,为“文革”中不多的有利民生的成果。这可能是我最想一去的原因。
去过一两次的朋友早有所荐,我决定成行。内心知道,此行,与其说是躲避即将来临的酷暑,不如说是要逃避一个人坚守多时的孤独。
郭亮,我要来看你了。
又见黄河,感觉其水量竟不及黄陂的府河。郑州以北新乡东,高铁转眼就到。打车前往,拿空间换时间,尽快投奔目的地。那辉县果然是“灰”县,路尘飞扬。平原上的村镇一概平庸,丑陋杂乱跟全国没什么区别,不能细看。一窗之隔,正午的阳光下热浪灼人。引我兴趣的还是一一展现的地名,南村、南寨、羊郊村、沙窑乡,这人类生存历史的“活化石”,在开发、发展及和谐之类新地名的冲击下仍顽强幸存。黄天厚土,即使穷乡僻壤,也还是有人群生息,未能全部向发达地区迁离。
太行山近了,愚公来了。那是“文革”期间打通的“愚公洞”,不止一个,洞里没有灯光,我们穿越黑暗的时间隧道。蓦见愚公桥,它周围布满了红色的语录和标语口号,和那些曾领风骚的化肥厂一样,尽管废弃,还没有被拆掉,保留着革命传统的文物意义。“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号召那样地鼓动人心。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曾经真的让我辈感到其乐无穷,并为之付出了热血青春。
世事沧桑,我们这些旧时代的遗老,已然远离了政治上的狂热,而更倾心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渴望从大山获得纯净和清凉——向着太行。
核桃坪到了,这是景区之门,也是山林的入口。我们不急于进去,为的是追求不凡,以步代车,首先想见识见识天梯,据说那是过去郭亮村人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
打尖的地方称为新和旅店,一个小姑娘招徕我们。她姓司,是回家休假的中学生,很单纯,不多言笑。我们各吃了一大碗由她娘做好的面,就要上山了。我不能负重,说把行李放在这行吗?小司高兴地接过去,好像很愿意被如此信任。
折回去走尽一条水泥路,山路因废弃多年荆棘丛生,我们准备探索前行。路口有家大院,世居着丁姓家族,一位“70后”愿做向导,当然要付酬,这样我们更心安理得。
森林的幽凉早已沐浴全身,让我神清意爽。请原谅我的无知,以为河南鲜有佳境,从愚公开始就想搬掉的重重大山,依然摆在那里。水旱蝗汤、1942年遍地洪荒、兰考的风沙盐碱地,几乎成了我对整个河南的印象。尽管是邻省,我却来得最少。今天,我要重新认识太行山,以鹤发童心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表示对太行山的崇拜和虔诚。
乱石小路,左腾右挪,猿以身手,自觉老迈之躯还算敏捷。不觉已汗流如注,那汗流得畅快,如溪流奔泻全身之沟壑。一个多小时,我的体力经受考验,付出有六七成。走得艰难时,心跳怦怦,便稍歇以调适,给劳苦功高的心脏以安慰。
据说天梯始凿于宋代,现仍见清道光三十年的摩崖。沿途人为痕迹或路栈,或桥石,或梯田,草没苔侵,却是多少人的血汗筑造。活生生的奋斗史,一旦因公路贯通而遗忘,很快就被植物所覆盖。
走至一石碑处休息时,小丁指着远处的高峰说,那就是郭亮寨。
仰望山顶,蓝天之下红岩峭拔,哪里还有山大王的营寨。白驹过隙,衍变的似乎只剩挺立的脊梁,和那悲剧英雄的传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留下名字算是荣幸,郭亮是这里的山神吧。对他的崇敬,其实是对太行山的崇敬。山与人,从来就浑然一体。
有一种想法并通过艰苦努力实现了,这就是成就感。登上700多级天梯算是小小的成功,当我们从最后的岩梯上得公路,有多位游客在恐高似的望洋兴叹。其实想象中的艰难并不可怕,只不过他们没有勇敢地去实施而已。
把湿透的上衣脱掉,向着群山旗旌般挥舞,太行山,我们来了!
因为不熟悉情况,我打过两个联系电话。行至炮楼处,郭亮村申堂山先来车接,我急忙告知南坪村郎建军,他的车已开到半道。老申说,你们明天住他家吧。我觉得有点失信,顿生歉意。没办法,先住下来再说。
不知为什么,太行深处的山民,小姓氏居多,如司、如丁、如申,还有后见的郎,似乎很古老地隐匿在太行山。整个万仙山景区的大自然村有郭亮、南坪,还有个罗姐寨,据说还没开发。我们罗姓倒是不少,这位罗姐是跟郭亮同时的巾帼,她漂亮吗?天下美人自古皆配英雄。
安顿下来去路边观景,那挂壁公路就在眼下,在壮阔峭壁间若一岩缝,可谓鬼斧神工。这就是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挂壁公路,又名郭亮洞。歌颂它的文章影视不少,不必在此赘述。早有人车穿行其中,人若蚁蝼,车若昆虫,于宏大中方知微小,亦于微小中方知宏大。所有人都会在此发出震撼后的赞叹,为那个时代的山民,为那颗不甘困顿的心。其实,愚公并没有移走太行山的一山一石,倒是郭亮的后裔们举全村之力,历时六年,硬是从坚硬的岩石间开凿了这条动脉般的生命通道,实践了愚公移山精神,惊天地而泣鬼神。
恍惚中看到,南太行之一隅的万仙山,耸立着的不是英雄,而是平凡村民的群像,巍然挺拔。
当晚,我们逛夜市回来,司家已把我的行李托人送上来了。顿时感到山民的淳朴,这和那些早被经济“开发”的旅游景区大有不同。
“青苔地湿频经雨,白苎凉生不待秋。”第二天上午有雨不能远行,我们就近去了郭亮洞和郭亮老村。下午前往昆山,一路享受森林氧吧,顺便到山西地界去看看。
天气有晴好象征。高塬随处都是观景台,可以从不同角度欣赏壮丽山色。心中不由得响起那部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赭红的山崖上葳蕤着绿色的植物,刚强的岩石下滋生着柔弱的生命。千里太行,据说这是最美的一段,是否因它处在南端,时有锋面雨的润泽?郭亮和先民的生存选择是有道理的。
公路的开辟揭开了山体的剖面,呈现不同的地质状貌,等于在逛地质公园,阅读地球的演变史。在人类远远没有产生之前,这些山就存在了,我们的生存史甚至不及一块石头或一株蕨类植物长久,至于个体的寿命,那就更短暂渺小了,真如苏子所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矣。”
昨天的仰望变成今天的俯视。那景区大门、二门、核桃坪以及上山公路,迤逦一线,历历在目,攀过的天梯则隐在了山背后。
走了好久才见一村落。正有一家人在门前活动,媳妇正伏在地上绗一床花被。男主人姓刘,说此地叫碑背后村。坐聊一会儿,他带我们去找豫晋边界,竟发现了清同治年间陵川县界碑和嘉庆年间的功德碑。想想就发怵,那个时代的驿路栈道就起伏在峡谷之间,如同我30多年前走过的长江西陵峡,险象环生。
过了省界,在山西境内的龙王庙看看后,我们回到刘家,想尝尝农家手擀面。他家女儿叫刘畛,也是放假在家的初二学生,一直在帮父母忙活着。她到坡坡上采摘了一些“灰灰菜”,让我们品尝山珍野味。我逗说你这是喂猪的吧,她一个劲地笑,还给我们写下了南坪的景点。
下面不远就是南坪,我请刘先生打电话给郎建军,解释昨天没来的原因,请他谅解。打算明天移住他家,以作补偿。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姨老表。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走回了郭亮村。
很多人在高塬散步,坐聊,享受着秋日般的清凉,面目和夜色一起融入模糊。
且行且思,今天暴走约五个小时,在客观和主观的世界里畅游。
万仙山海拔比黄山还高百米,自然得夏日凉爽,避暑价值不亚于庐山。但是,它的知名度不及黄山、庐山之万一,纯属草根。来这里休假的人,极少权贵,大多是工薪族甚至拿低保的人。我们所住的申家,有夫妻双双来此寄居,修身养性,整个费用拿出一个人的退休金足矣。在这里待一两个月,酷暑就过去了。
郭亮村并非世外桃源,但寄居者能放弃城市的一切,与“世”隔绝,这是一种抉择,也说明了一种精神状态。
每个人都有他的青年和壮年,也都有过属于自己的辉煌。谁也不愿早早放弃事业的追求和亲友的维系,远离生活一辈子的城市。但是,许多人把城市的一切暂时放下,来太行山平静地栖居,从容不迫地调适身心思考人生,真是随心所欲的选择,说明了郭亮村的魅力所在。
我能让生活慢下来,改变以往的生活方式吗?我能舍掉那些喧嚣繁杂而专心获得这份清静自在吗?如果在以前,我是绝不会作这遁世隐居式考虑的。但最近,也就是退休三年多以来,我的处境和心态似乎无限地接近这种选择。
想想过去,总是在为有所作为、为荣誉和别人的评价而生活,全力以赴。而现在,孤独和寂寞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侵袭到我的内心。在完成了几项著述差事之后,发现联系我的人渐渐少了,电话甚至一天难有一个了,博客和微信的问津点赞者也极少。我曾热情参与的社会和倾心付出的亲朋,离我的心理距离似越来越远。这些都在反复正告我:你在这个世界并不重要。
叔本华说过,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我开始面对这个问题。尽管手头上还有于公于私的事情可做,但孤独以致庸俗是迟早的事。当我下一次来郭亮,也许就是常住了。
郭亮村宗教气氛不浓,虽有一座佛庙,山民崇敬的却是郭亮这位人神。它积淀着时势英雄的人文渊薮,所宣示的主题是:一个人做过轰轰烈烈的事,必然会留下声名;一个地方若真有魅力,就不怕空守寂寞,迟早会有人涌来。而所有的人生过程和命运安排,其结局都归之于平凡。一个景区具有这样教诲功能并得到广泛认同,非“山寨版”的万仙山莫属。
郭亮,你在这山居之夜进入了我的梦境。
第三天上午有一阵暴雨,我们得以在“游客家园”安眠,养足精神。然后信步雨后山谷,从喊泉、白龙洞一线踏勘返回。
郎建军应约开车来接我们,穿过郭亮洞下南坪时,真想停下来再看一看。
向下的心情很好。想象世代于斯的山民,原来该是多么憎恨祖先把他们降生在这交通阻隔的穷困地方,他们无数次遥望远方,羡慕山外的世界。郭亮和罗姐,似乎也要把他们的后生扔到南坪,放一条生路。沉寂多少岁月,郭亮人的好日子来了,公路开通,旅游业方兴,闭塞的崖上石屋竟成为天下绝好的风景,外地人纷至沓来,郭亮村人再不要出门打工,坐享由上天赐予的仙山和先辈创造的伟业所带来的旅游效益。昨天在路边发现一座废弃的四合院,不知主人去了哪里,若是早年不甘贫困下山讨生活去了,那也许会后悔莫及吧。
小郎也同意我的说法,20年前他们下山打工,20年后别人上山打工。世事难料。老祖宗留下的石磨和车轱辘倘若再转,那声音将不再是咒骂而是感恩。
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只知道郭亮村,也多把它作第一选择。事实上真正的影视基地在齐王寨,那里还相当原始。南坪确实也值得一去,它地盘较宽旅店更多,故价格更便宜;最重要的是,它为游客提供了看待景物甚至认识自身的另一角度。
如果说山顶郭亮是阳刚的额头和胸膛,山腰南坪则是柔软的下腹部——从挂壁公路这道乳沟下来,更富阴柔之美。
水往下流,南坪村附近便有黑龙潭和磨剑峰两处瀑布,那些曾经俯视的峡谷,现在可以亲近并一一领略了。
从黑龙潭上到丹分村时,抬头看那挂壁公路,方洞蜿蜒一线,若佛龛,若巴人悬棺,在云雾中更显神圣,疑非此前真实之所见。哦,角度不同,感觉大异。我深表惊叹,仿佛回望自己的人生,曾经的蹉跎和奋斗、曾经的苦难和幸福,最终都已远去,只留存永恒的回忆。
是谁在大树下合奏,二胡的悠扬,琵琶的激越。前者若南坪,深沉而缠绵,后者若郭亮,刚劲而清脆。两个年代和两种心境的互动和交流,彼此呼应,亦庄亦谐。这也是两位来此度假的游客,什么身份不知道。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归隐在太行山的怀抱,借乐器倾诉平生,任山风荡来拂去,这其中有多少大彻大悟啊。
真羡慕他们。
第四天早晨在无比清新中醒来。
南坪竟有这么多客居者,分布在数不清的农家院。他们一般早上散步,来回一两个小时的行程,下午睡到自然醒,晚上继续散步或娱乐消遣,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起有落,荣辱成败皆成过往,剩下的岁月其实就看谁活得更健康、更长久。
我们加入到向磨剑峰行进的人流中,发现周围多为老人,有的带着孙儿,有的带着小狗,笑谈在阳光中。他们走一段就歇下来,坐享林间空气。有一拨旅游团队,男女老少分举“金木水火土”五色旗,活跃在我们的前后左右。
跟去黑龙潭一样,上到极顶又是个南马庵村。不多的人家,也是住满游客。
高亢的唱腔在器乐伴奏中传来,是河南梆子还是豫剧?我拎不清。一伙人围坐着,有人亮嗓,有人伴奏。琴弦丝竹,一招一式嬉笑怒骂,金钹鼓点,咫尺之间金戈铁马。人生与戏,真幻莫辨。看那乐谱架上有“三门峡市豫剧团”字样,说不定有的曾大红大紫过。这些人志趣相投组团到此,圈子不散,图的就是自娱自乐,谈的也是往事如烟。后来,我还看见他们在一起包饺子呢。“好吃不如饺子”,下一句俗语可是“好玩不过游子”?
很多青年在面对着王莽岭写生作画。我们要成为他们彩笔下的画中人吗?决计攀登王莽岭,并不因为它是“太行至尊”,而是自己骨子里的那股善始善终追求完美的倔劲。我们是一级级数着爬上去的,两千五六百级,一步也不落。这对我又是一次挑战,陡峭直上,绝少平步,体能透支在九成以上。杖杵一点点短了,思绪却一寸寸长了。有一种动物,先是四条腿,后是两条腿,最后是三条腿。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是人。我也快变化成三条腿了。60多岁,按美国的制度还不到退休的年纪,我怎么可能甘心无所作为呢?再努力一把吧,在攀登的路上,没有倒下就说明还可以坚持前行。
无限风光确在险峰。与王莽岭比肩,我也成为石林之一峰了。这个时候的我,没有喜悦,只有伤悲,心里涌出的是郑板桥的那句自况:“青春在眼童心热,白发盈肩壮志灰。”
我曾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真想唱唱,但没有。是的,走过不少名山大川的我,为什么再也难以激情四溢,觉得万事皆空,潜意识里有着老境将至的那份柔弱吗?
郭亮似乎在说,人生在世,若白驹过隙。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能埋怨或自悲,也不必幻想或期待。从本质上说,生命的价值就是延续生命,而精神的世界终究还是面对自己、善待自己。
下山时觉得难受,踉踉跄跄,身体的零件仿佛要拆散,随时可能滚跌下去,飘落如叶。心里却很坦然:怎么活都是一生,如果城市不需要我了,再来与烟霞相伴,终老于山野,与这一草一木同朽也不足为惜吧。
暮色将合中,我们从日月星石下山,离了景区。过核桃坪时,竟看到小司全家都在门口,她看到了我,我招了招手,眼里发热……接着,就是沙窰村、愚公桥、愚公洞一一退向身后。山那边是平原,是我无奈又不舍的城市。我与太行山唯一的一次邂逅,就这样蜉蝣般短暂平淡。而郭亮呢,耸立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