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涓
已经到了初夏,对于青藏高原,夏还只是正午时分露出的眉眼。一天中的大多时光,大地的身躯依然包裹在严实的春装里。凌晨5点,我赶往机场,整个城市还深陷在朦胧的睡意中。空旷的街道上,只有环卫工晃动的身影和我的行李箱划过路面坚硬的声响。几小时后,当我降落在重庆江北机场,世界瞬间置换成了另一番图景。扑面而来的短袖长裙中,我的厚毛衣外套和脸庞上阳光的色泽明示了一个人的地域特征,望着这个著名山城层层叠叠的楼宇,我感觉海拔的差异已不再是唯一的理由。
从重庆北站坐火车到铜仁,是一段我重复的路途。绵延无尽的山洞和忽明忽暗的光线令旅途变得十分虚幻。几年前,沿着同样的路线抵达乌江岸边的沿河县,那是一次温暖的行走,其民俗与人情迄今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可见。而此刻,印江的容貌又悄然而至,安静、淡定,恍若一泓透明的水,点点滴滴地浮现在我的视野里。但印江却不是水,它只是贵州省辖内的一个县名,因为依偎着佛教名山梵净山,让人们无法忽略。从印江驱车去大名鼎鼎的湘西凤凰,不过也就个把小时。印江朝夕沐浴在这样的气韵里,难怪如此雅致。
长期生活在青藏高原,目光储存的景致大多是草原荒漠,与印江山水间的草木葱茏大相径庭。也许出于对民居建筑特别的偏爱,在印江,那些掩映在山水怀抱中的民居建筑无时无刻不在打动着我。可以说,民居是大地生长的另一种植物,大自然的不同生态造就了民居万千姿态的美。很难想象,从轻盈灵巧的吊脚楼走出的印江人,面对我们黄土地上敦实朴拙的庄廓大院时,会是何样的感受。庄廓是青海方言,也就是四合院,是青海河湟谷地最典型的民居样式。这里取之不尽的黄土是它最主要的建筑材料。高大厚实的黄土院墙围拢的庄廓外观呈正方形,站在高处向下俯视,就好像一枚巨大的黄泥大印。当然,印江土家族吊脚楼同样令我惊讶,它山多岭陡的地貌孕育出了这个特有的民族符号。在印江的朗溪、合水等地,一些从时光深处走来的吊脚楼依然缭绕着日常生活的烟火。印江林木繁盛,就地取材的木,便是吊脚楼的灵魂。起源于远古时期的中国传统民居,“木”是永远的经典。在所有的建筑中,我依然钟情木制的屋宇。尽管现代化的建筑材料离它远去,但木制却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在中国建筑史上璀璨辉煌的巅峰。木制建筑质地温润柔软,曲线优美诗意,飘溢出泥土与阳光的清香。居住在木制的屋宇里,你的肌肤触摸到它的肌肤,立刻会感受到一种来源于大自然的生命信息。
来到印江,亲眼见识了“地无三尺平”的地貌。但聪慧的印江人却拓展了向上的空间,并在吊脚楼上将自己的审美情趣挥洒到了极致。顺山势搭建的吊脚楼自然轻巧,架设简单。无须挖地基、垒院墙。相对遍布大江南北村落里高墙耸立的深宅大院,隐去了奢华与封闭,其通透敞亮令人赏心悦目。南方多雨多木,空气中云游着充裕的水分,因而隔潮透气的吊脚楼便应运而生。吊脚楼的悠远历史可以追溯到远古的原始社会,漫长的时光里,这种被称作“干阑式”的建筑遍布西南的少数民族地区。木制的吊脚楼主体结构基本近似,但不同的地域和民俗又营造出独有的特色。印江土家族吊脚楼大多依山傍水,二层或三层的空间里,厢房、回廊、木梯、阳台、栏杆等巧妙组合,附加以青瓦屋面,轻翘檐角,衬托在青山绿水间,真让人领悟到天人合一的美妙。
两天印江匆忙的步履,没能走进吊脚楼仔细端详。其实,那吊脚楼里,我钟情的还有美人靠和火塘。遐想靠在美人靠上,不管是不是美人,托腮沉思,都自会有种落寞或怅然的美。火塘更不用说,它是吊脚楼里的核心所在。从家庭,到神灵,再到文化,火塘早已被赋予了民族的象征意义。我曾极其迷恋这样一幅画面,温暖的火塘,飘散香气的茶罐,袅袅烟火的上方,吊着一串串鱼干和熏肉,而我就围坐火塘旁,和主人一家喝茶聊天。那是吊脚楼里真实的百姓生活,不是那些带有商业表演的旅游客栈。但遗憾的是,这样的画面我却从未走进过。在印江团龙村,我去一个茶姑家购买慕名已久的梵净山绿茶,在那栋漂亮的木楼里,我见到了心仪的火塘,不过并没见到有火星闪烁。茶姑解释说,这是他们家新盖的家庭旅店,专门接待来此度假的游客,自己一家仍住在先前的旧屋。团龙村坐落在梵净山脚下,青山翠林,泉水潺潺。这个天然的大氧吧,足以诱惑长期生活在缺氧地带的我。同时,天生丽质的团龙村还存留着原汁原味的民俗文化。我看见一些年代久远的土家族吊脚楼里,依然延续着家族的血脉。午餐是在团龙村品尝的农家饭,十分可口,没有我预想的辛辣,特别是细嫩的新鲜竹笋,是我在高原无法品尝到的。那一刻,我真想停下脚步住下来,细细体味这里的风土人情。我曾经从铜仁前往凤凰古城,沉醉于沱江边上的吊脚楼,夜晚躺在吊脚楼的木床上辗转反侧,哗哗流动的水声似乎就从枕下穿过,忍不住琢磨那些细脚伶仃的木柱,是如何将楼体支撑了那么久长的岁月。同样,印江的吊脚楼大多也是将底层架空,既能防潮防虫,又可以放置杂物,圈养家畜。虽然材质不同,但实用功能和青海藏地的碉房颇为相像。藏地的石头碉房倚山而筑,背风向阳,三层的布局里,底层也是牲畜圈和储藏室。碉房是藏民族独具匠心的建筑,造型优美,气势雄浑,放眼望去,远处是圣洁的雪山,脚下是碧绿的草原,门前是飘动的五色经幡,这样纯美的画面,也一定令你惊心动魂。从某种角度来说,民居的风格也映照了民族的性格。
封火桶子是我陌生的一个词语,在朗溪镇,我与它不期而遇。它的突然降临,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之后,顺着石板小巷慢慢踱步,它们的轮廓才渐渐在目光里凸显出来。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鲜为人知的小镇,历史的钟摆居然在1300年前开始跳动。据说朗溪曾是土司王朝的治所,土司政权一直延续到了清末。所以今天在这方土地,土司制度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当地人告诉我,封火就是防火墙,桶子就是严实得像水桶一般的四合院。果然,石块垒砌的围墙密不透风,无法攀爬的高度只能抬头仰视。细细端详,我惊喜地发现,高高的石墙基脚竟是自然堆砌,石块间并没有注入任何黏合剂。我的“惊喜”是源自它与藏地石头碉房的建造方式不谋而合。在青海的果洛地区,碉房那一块块青石片严丝合缝垒砌起来的墙壁,完全依靠天然造型相互咬合。据说藏族人在建造碉房的时候,没有图纸,也没有脚手架,这无疑更平添了碉房这种传统技艺的神秘与深奥。看来沉潜在民间的建筑智慧原来都是如此相似。
在一个印有超大“福”字的大门前,我们一堆人驻足观望。从造型和规模估量,这无疑是古镇封火桶子的代表。我们的意愿当然是想走进大门,看看它的内部结构。听介绍封火桶子的建造工艺十分独特,有青石铺的天井,雕花门窗,篱笆粉壁,雕画的木柱。但遗憾的是主人不在,一只“铁将军”将我们拒之门外。好在大家兴致未减,吵吵嚷嚷地在那个福字下留影,想必是打算沾染些福气回去。透过喧闹,我注意到了大门。这是民居建筑最耐人寻味的部分。对中国人而言,门意味着门面、门脸,容纳了社会地位、风水观念、文化内涵、装饰艺术等多种元素。后汉李尤在《门铭》中写道:“门之设张,为宅表会,纳善闭邪,击柝防害。”可谓是浓缩了门的意蕴。你看这家外“八”字形穿斗式结构的龙门,就修建得十分讲究。当地的习俗是要将龙门建在门面墙的侧边,以寓意财不外露和躲避灾祸。朗溪现在还保存下45家封火桶子,对于这个流淌了千年岁月的古镇,真是一笔无价的财富。
在印江的村落,我见到百余年的老屋,探进身去,一种沉积在时光中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屋陈设简单,磨损了的家具与色泽苍老了的四壁很是协调。但那光亮的灶台、烧柴的炉膛,还有大铁锅里烧煮的食物,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改变的只是曾经几代同堂的居住模式。如今晃动在老屋里的是隔了代的祖孙血脉,这老与幼的身影让老屋总是显得空荡,而那接续两端生命的一代均已汇入大都市里拥挤的人流中。等到夜阑人静,他们将辛劳了一天的身躯放置在窄小的床铺上,老屋熟悉的味道便席卷而来,那是他们精神的停泊地,挥之不去。可当想到自己年老的时候或下一代还能否继续老屋里的生活,他们却是满脸的茫然。
我这样猜测老屋未来命运的时候,忍不住站在它的窗前留影。岁月的磨砺并没有让精致的木窗棂黯然失色,它通透的各种花式棂格弥散出民间百姓的生活情趣与装饰智慧。那些象征吉祥富贵的动物或花卉,复杂或巧妙的几何图案,在阳光下尤其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投落到地板上影子恍若朦胧迷离的诗句,动人心魄。由此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那些千篇一律表情木讷的钢窗。当今城市的现代建筑材料,早已绝缘了人与大自然相互感应的经脉。
正如我在很多地方所揪心的那样,在印江,我还是看见了夹杂在青砖灰瓦中间的水泥盒子,它们如此扎眼,与四周水墨画般的自然格格不入。无疑,这是大地生长的异类,却也可能是某种征兆。试想有一天,这些新式的水泥盒子毫无约束地四处蔓延,那些吸纳了大自然精华并浸透沧桑历史的吊脚楼也许会被遮蔽。
原载2015年第4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