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川
母亲领我进门后,走过泥泞的院子,向坐在堂屋门里锅灶前烧火的老人大声叫:娘……
那天早晨天不亮我们就赶到火车站,随着大批人流挤上了那种马笼子车厢。我和母亲有幸在最里面的一排很硬的木条椅上坐下。人们依然在往里挤,直到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火车咣当一声猛地往后退了一下,人们站不稳,互相依靠着朝一个方向倒下去,不一会儿又猛然往前进了一下,人们又潮水一样朝相反的方向倒下去……
那时候的蒸汽火车是烧煤的,黑乎乎的煤烟从罩着一层铁网的小窗子飘进来,呛得我不敢喘气。小窗外雾蒙蒙、湿漉漉的。火车又经过了几次前后咣当,人们在前后的摇动中却大都席地坐了下来。火车终于开动了,吭哧吭哧很吃力地走,不一会儿就停下了,再启动时,又是一番前后咣当。就这样走走停停,期间,在蓝村站的时候,一位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子从拉开的门缝爬上来,他操着地方口音高声喊道:这趟车是上济南的,经过蓝村、胶东、胶县、高密、潍坊……因他的地方腔调很突出,其中说到了我们要去的目的地胶县,我一下子记住了,并且等他跳下车厢后,我调皮地模仿他的腔调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逗得旁边的人大笑不已,那年我六岁。
终于在胶县下了车,一出站台,许多推独轮车的拥上来挡在外出的道路上,母亲佯装问价钱,才挤出了出站口。从胶县城到韩家村20华里,需要走多长时间不知道,沿着一排排泥黄色的街巷往胶县城外走,在越来越强烈的北风中,破棉絮一样的原野渐渐袒露了出来。白雪没有全部覆盖的大地,由于高低不平而使许多地方黑乎乎的,看上去破乱不堪。
已经六岁的男孩儿,不好再让母亲背着了,何况她还带了一些过年的东西。不一会儿,我的脚就疼起来了,两条小腿迈动得越来越慢。
村庄在旷野上是土黄色的,是那种带有褐色的黄。房瓦本是红色的,但是由于年岁已久,泥瓦中嵌入了岁月的纤尘而现出了本色。村庄总体的色调是深深的褐色的黄。阳光是湿漉漉的,落在地上,仿佛也是黄色的,是那种草纸一样的黄。斑斑驳驳的雪融化的地方软软的,一不留神便会陷入其中。我穿的是包子式的棉鞋,鞋底是布的,没有几次便湿透了,脚指头被冻得猫咬似的疼,加上累,而且一累了我便犯困,于是就开始哭哭啼啼。母亲这个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仅被湿漉漉的雪所困,而且还被背着的东西所累。
在整个途中,我们始终在期盼着有人来迎接我们,然而,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所见到的人就很稀少,还常常为找不到一个人打听一下我们所走的方向是否正确而苦恼。就这么盼着被种种痛苦折磨着走着,就那么一直走到了韩家村。
母亲打听着找到了家门,进门后走过了天井,走到那个坐在灶前烧火的老人面前叫了一声“娘!”
……
我被一阵吵闹声吵醒了,显然我在炕上睡着了。我父亲出现在我的面前。后来我知道了,他从北大荒回来了,约好了在胶州这个他母亲还在的村庄,在春节这个时间相聚的。
天黑了,声言去接我们的各路人马都回来了,他们在房里大声说话把我吵醒了。
过年了,我从炕上爬起来,看到堂屋正面墙上挂了一幅很旧的边角都裂开了的长卷,上面是有大有小没有透视效果的平面人物线条画像,好像还着了色的。人们称之为“竺子”,这两个字至今我不知道是否这么写,为什么这么叫?长卷前面的供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好像天刚擦黑的时候,父亲拿出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酒和烧纸,还递给我一根长长的杆子,上面早已绑好了一挂鞭炮,我被神秘地带到了大门外,当鞭炮点着了的时候,父亲便跪在地上烧化了烧纸,洒了酒壶里的酒,然后蹑手蹑脚表情庄重地回来了。
那时院子里铺了一层高粱秆,不断地绊我的脚。回屋以后又上了炕,大家围着小炕桌吃饭的时候,在诸城教书的叔叔回来了,坐在炕沿的时候点燃了一个爆竹,砰的一声炸响,令整个房间里荡起嗡嗡的回声。我不知道这是否犯忌,奶奶显然不满意,好像说了他几句,他辩解道,家里应该有响动的。按说我那时候应该到处跑着放爆竹的,可我在陌生环境陌生气氛中,怎么也不能舒展。
大人说祖宗回来过年了,竺子上挂了画像,我便理解他们被迎接回来后,就到竺子上去了,不然那些供奉的食物为什么摆在竺子前案上呢?
然而,好像事情不是这样的,譬如说院子里铺的一层秆草,是给祖宗们的牲口吃的,祖宗回来过年或骑马或乘坐马车。那么祖宗的牲口在院子里吃草,他们在哪儿呢?就我在竺子上所见到的众多人物画像来说,如果他们都到屋子里来的话,那屋子里会挤得满满的……因此,小孩子被嘱咐不能乱说话,怕犯忌。看着大人表情严肃地举行一些仪式,仿佛能感觉到祖宗们无形的存在。
许多年过去了,我也到了在除夕夜与后人们说祖宗回来过年之类的话的时候了。而且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想起胶州北乡那个村子,那里有我的祖宗生活过的踪迹,如果说祖宗们对于那个村庄属于轻车熟路的存在,那对于始终生活在青岛市区的人来说,他们就像一种信仰,我觉得该相信他们除夕夜的存在,我是他们的后裔,他们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
在胶州的曲家炉村果园里采摘了几种水果,拿回来吃的时候,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天然露汁的滋味儿。据说这个村的祖上有人做过铁匠,所以村名中有个“炉”字,我想所谓打铁,在茫茫历史岁月中,他们用炉火敲打的是冷兵器还是农具?这里确有兵马走过,我祖上的那个村子属于马店镇,是驻过兵马的地方,而更多的时候,那炉火该与农具有关,是那些农具保证了后人的繁衍生息。
因此对于故乡,我觉得该是祖宗生活过的地方,而且他们如影随形地跟着你,每当除夕的时候,会出现在你的身旁,这该是一种信仰,一种传承的信仰。祖先对于后人,除了遗传基因的传承,更重要的是文化的认同。人们对于栖身的地方往往用“第二故乡”来称呼,我始终不以为然,我们的祖先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是我们的故乡,那么大槐树之前呢?据说我们这一支的姓氏是明代迁徙过来的,大约有600年了,差不多该有30代了,如果从生物学的角度说,还有多少基因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呢?进化中又有多少是变异了的呢?
回家过年感受到祖先的无处不在,在香烟烛火缭绕中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除夕夜,种种仪式与忌讳,于庄严肃穆中感受到某种意念的存在,仿佛那些眼睛在看着后人的一举一动。当我跪在祖先画像前磕头的时候,家里的长辈发出了由衷的慨叹——我相信祖先的血脉在我身上的延续,烙印于身体中形象上的某种密码。
然而我却始终认为文化上的认知更重要。就像我们走出去,就是一个民族的总和,一个人就是一个民族一样,我身上确有一个民族的密码。因此,我们四散在各个地方,带着祖先的信息,过年的时候,有许多人在街角烧化香纸接先人过年,这是一种族群的信仰。他们会到我们或宽敞或狭窄的生存空间来过年,他们无所不在,与我们如影随形。
离开的时候,一个叔叔推着独轮车送我们到胶县火车站,这次乘坐的是客车,尽管是客车,但还是长木条椅子,启动的时候还是先后退一下再前进一下,然后才徐徐启动。当一抹夕晖从车窗射进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海腥味儿,火车沿着胶州湾的岸沿儿吭哧吭哧地跑着,一站站直到那个有尖尖钟楼的老站。
在曲家炉村我对镇干部说,能让人们在这里感受到过年的气氛,是很难得的事情。其实不是大家坐在一起放放爆竹烧香祭拜领略气氛,而是感受到祖先的无所不在,尤其是一个打铁的“炉”字所蕴含冷兵器中的铁蹄、箭镞与农具中的镰刀、锄头,我们的祖先就在这些器具的背后一代代走来,直到今天的我们。今天大家四散在或城市或乡村的各个角落,对有祖先踪迹的地方该心怀敬畏,就像向西南祭拜一样。我们身上存留着祖先的信息密码,无论走到何处,都如影随形地与我们在一起。
不知道我身上还有多少胶州的信息,而祖先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密码是存在的。
原载2014年11月3日《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