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一
父亲的故去,除了年岁太大、自身疾病之外,还与母亲有着重要的关联。
在父亲去世前一年或是两年,也可能再多几年吧,浑身是病的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她由最初怀疑我们子女偷她的衣服、偷她的钱,到最后又怀疑父亲也偷她的钱,更甚的是,总说晚上有人把门打开,进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在屋子里到处走动,又吃又喝,还往外搬运东西。母亲每天生活在幻想的恐惧中,夜晚不能关灯,要把所有的灯打开,然后她惊恐地看着四周,浑身颤抖。我在家最小,很多时候父母由我照顾,看病、买药,还有家里的诸多事情,基本上都由我来操办。那天我把哥哥姐姐全都叫来,我们围坐在母亲周围,用柔软的话语和一双双手来安慰母亲,同时商量着下一步解决的办法。母亲不听我们说什么,目光如鼠,惊恐不安,她想把身体缩进木头里、墙壁里、瓷砖里,她喊着“走、走,回家、回家”,告诉她这就是家,她不相信,只想着离开屋子。
母亲如此折腾了小半年,渐渐地不认识人了,也不知道饥渴,很快又完全丧失了记忆,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阳光、空气、桌椅板凳,母亲都不在意,或者说无视身边的各种存在,但只盯着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仇视一个人——父亲。母亲仿佛把世间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父亲身上,深仇大恨一样死死地盯着“不共戴天”的父亲。
父亲喜欢闭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温暖的阳光中打着瞌睡,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个老旧的沙发是他70岁时自己做的,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是非常舒服,是父亲“量体裁衣”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当然也给母亲做了一个,可是母亲不喜欢,她像仇视父亲一样仇视那个沙发,她不坐,一次都不坐,好像有一次我还看见母亲用拐杖狠狠地敲打那个沙发。母亲每次从父亲所坐的沙发旁走过去,都会双眼死命地瞪着父亲,突然会用拐杖拨打父亲的腿,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一边气哼哼地站起来,一边把两粒硝酸甘油片放进嘴里,转身去自己的屋里躺着。
母亲就是看不惯父亲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更气愤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盹,早年母亲还能勉强拄拐杖走路时,每次从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身边走过去,定会用拐杖敲打一下沙发,或是故意碰一下父亲的腿。后来走不了路,开始坐轮椅,她就用双脚蹭地,把轮椅蹭到可以够得着譬如折扇、靠垫、糖果、水果等物品的地方,先是安静地坐着,趁人不注意,突然抓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父亲扔过去,母亲没有力气,根本扔不远,但是扔的动作出来了,父亲看得明白。母亲扔完东西,开始诅咒父亲,一声连一声地质问父亲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死?父亲耳背,听不见,但能看见母亲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必知道母亲在说什么。父亲肯定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据讲彼此一起生活20年以上的夫妻可以换肾而肌体并不排斥,也就是说一起生活久了,两个人就会变成一个人。
患有严重心脏供血不足还有心绞痛的父亲,望着面目狰狞的母亲,一句话不说,始终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与自己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父亲去世前一个多月,有一天突然跟我说他想死了,不想活了,没意思。我安慰父亲,我说我妈脑子糊涂,不要与她生气。父亲愁苦地说,你妈这么闹,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不怕年老有病,就怕吵架,好好地过日子多好呀,这样闹腾的日子实在没有意思。父亲说着,便是一连串的哀叹声,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晶莹泪花。父亲的病就怕着急、生气,可偏偏身边的这个人就是让他生气着急,从某种角度讲,母亲的喧闹也是导致父亲病情加重的原因之一。
我知道,母亲不满意和父亲的婚姻。父亲去世前,他们在一起生活接近70年了。在这70年中,母亲似乎一点都不快乐,年轻时父亲脾气大,母亲不敢讲话,那时候生活困难,当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感情”这东西就被掩埋起来,但母亲始终不快乐,觉得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嫁错了人。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年龄都小,没有人注意父母的感情,父母也不可能跟我们讲述他们的心情。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长大了,相继成家了,父母亲也老了,他们也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对对方的看法。父亲认为母亲不懂生活,没有情趣,脑子笨,连电话都不会拨;母亲则认为父亲没有文化,没有本事,一辈子就是一个工人,是个大老粗。
母亲过去不敢数落父亲,用父亲的话讲,你妈现在脾气大了,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子。确实如此,老了以后的父亲,很少发脾气,夫妻就是这样,你进我退、我进你退,面对脾气减小的父亲,母亲胆子越来越大。当只有母亲和父亲两人时,母亲还不敢张狂,只要我们儿女在旁边,母亲好像壮了胆子,找个机会就会数落父亲,父亲眯眯笑着,任凭母亲数落他。后来母亲得寸进尺,当着父亲的面抱怨她这辈子活得太冤枉。有一次我问母亲怎么冤枉?母亲几乎脱口而出,用手指着父亲说,就是跟了这老头,没有文化。母亲喜欢有文化的人。十几年前,我出了第一本书,母亲郑重其事地找我,朝我要了好几本,然后她见到街坊邻居就送书,然后还要附上一句“我儿子是作家”。母亲只要在电视上看见有文化的老人,她立刻转过脸,瞪眼看着父亲,蹦出来一句,大字不识一个,活着做啥,还不快去死!
其实父亲是认识字的,解放初期他参加过工厂的夜校学习,那时他学习刻苦,每天下班都去夜校,没事的时候,抱着一本借来的四角号码字典翻看,只不过后来因为孩子太多,没有时间学文化,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挣钱养家,所以他才中断了夜校学习。在2014年夏季以95岁高龄过世的父亲,在去世前半年,他还把不认识的字写在一个硬纸板上,然后见面问我怎么念。父亲一边念着,一边哀叹道,那时候要是多认识几个字就好了。
其实母亲才是真正的“睁眼瞎”。母亲在13岁那年,被抽大烟的爹卖给了一个大户人家。那个大户人家与母亲姐姐所嫁的人家关系不错,是一户善良的有钱人,尽管没有虐待过母亲,但也没让母亲去识字,所以马上就要过90岁生日的母亲,至今目不识丁,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有时想起来这些事情,我望着母亲,突然就会泪眼涟涟,也似乎能够理解母亲对于文化人的向往。
虽然母亲不识字,却热爱文化,喜欢有文化的人,她对文化的痴迷几乎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记得那年母亲做乳腺癌切除手术,手术前母亲自己收拾好了装放衣物和洗漱用具的皮箱,除了偷偷夹在皮箱里700块钱之外,还特意拿上几分报纸放在夹层里。在等待做手术前的那几天,母亲坐在病床上,戴上花镜,拿起报纸,认真地看起来。我记得有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我走进病房,看见母亲举着报纸,沐浴在阳光下,银白色的头发闪闪发亮,护士、病人和陪伴的家属,出来进去的全都小声议论,这老太太80多岁了,还认识字呀,不简单呀。母亲听不清人们说什么,但能感受到大家向她投来尊敬的目光。那会儿,母亲得意极了。趁着没人的时候,我悄声问母亲,你看报纸,你认识字呀?那时母亲没有糊涂,脑子还是清楚的,她左右看了看,悄声说,装呗。我问,为什么装?母亲抿着嘴巴,偷笑道,他们害怕有文化的人,他们知道我认识字,就会好好给我看病,不敢糊弄我了。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可爱到家了,我忍不住搂着母亲,使劲地亲了她的脸颊,她赶紧推开我,你都多大了,一边去!
母亲看不起父亲,说他文化低,其实父亲一点不粗,他是要求上进的人,虽然识字不多,但关心国家、国际大事,了解得特别清楚,即使遇到不清楚的地方,他也会认真地讨问,有时还会细致地研究。可是爱好学习的父亲,在母亲眼里,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粗汉。那时候,父亲订了一份晚报,每天大约5点钟送到,可父亲从下午3点钟就开始不断地推门,看看楼道里的报箱有没有放进报纸。只要父亲看报箱,母亲就会嘲讽道,你看什么?你认识字吗?装什么文化人?因为不断遭到讥讽,父亲急了,有时就会反唇相讥,反正比你认识字多,你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母亲听了这话,像是被打了七寸的蛇,立刻蹦跳起来,脸色煞白,大骂不止。母亲为了打击父亲嚣张气焰,可谓绞尽脑汁,有一次她竟编出一则谎言,说她几年前出去买菜,路上遇到一个戴礼帽的老教授问路,母亲说她指完路后,戴礼帽的老教授说,老太太您过去是老师吧。母亲编完这段故事,得意地说,人家教授都说我是老师,你要是出门,谁会说你是老师?父亲撇嘴,说你还认识教授?人家说你是老师,你这个老师跟人家说了什么?你是教过语文,还是教过算术?母亲当即被问住了,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告诉那老头子,是不是那个戴礼帽的教授说我是老师?我只得笑着说,对对,说过,当时我就在旁边。我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脸,朝父亲挤挤眼睛。本来父亲还生气得绷着脸,见我挤眼睛,立刻得意地笑起来,说,遇上老教授,说你是老师,笑掉大牙呗,你现在要是能把自己名字写好,我就马上喊你老师。母亲故意装作没听见,偏过头,问我,这个死老头子说什么?
自从母亲编排了“老教授问路”这件事后,没想到还真刺激了父亲,自尊心极强的父亲找了一块硬纸板,拿一支铅笔,每天开始练习写自己的名字,印象中父亲好像写了很长时间。应该承认,父亲写的字很好看,有些魏碑体的意思。铅笔字写出毛笔字的感觉,也真是难为了父亲。
二
母亲与父亲别别扭扭地过了几十年,母亲总是咬牙抱怨,说她嫁错了人,但父亲死后,母亲却又无比怀念,甚至到了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地步。
2015年除夕上午,我把去世半年多的父亲的遗像拿出来,端正地放在桌子上,在遗像前摆上生前他爱吃的东西,烹大虾、红烧肉、豆包、土豆丝,放上一杯酒,再摆上碗筷,最后燃上三炷香,以此怀念远在天边的父亲。父亲喜欢儿女来,每次我们来,他都特别高兴,与我们纵论国家、国际大事,有一次甚至生气地说,那个奥巴马怎么总跟中国作对,看来只要当了美国总统,白人、黑人都一样,想着他是黑人,可能跟中国好,没想到天下的乌鸦呀。父亲的牢骚,逗得我们大笑不止。如今他走了,我们不能陪他说话了,只能给他做些好吃的了。
屋子里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可是没有十分钟,本来情绪还正常的母亲,尽管没有看见老伴的遗像,但突然癫狂起来,她变得双眼迷离,肢体动作开始僵硬。母亲不顾一切地大喊着,走呀、走呀,找老头去,找老头去!我要走、我要走!
母亲几乎就是一字一句地喊出来。我和妻子、姐姐都愣住了。
母亲自从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因为过于狂躁,昼夜不睡,曾经吃过只有精神病院才能开具的镇静药物,吃了那种药物后,眼睛、嘴角都斜了,而且口水不断,并且吞咽困难,吃不下去东西,甚至连喝水都有些困难,所以很快停吃了。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母亲说话不清楚了,含含糊糊,从来没有说过完整的话,而且一句话没有超过四五个字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那是经常的事情。
如今,母亲却是如此清晰地表达,而且咬字这么清楚,怎么不让人吃惊?于是说话变得利落、口齿变得清楚的母亲,开始继续大声喊叫着老头,想要跟老头走,甚至到了央求的地步,老头,带我走吧,老头,带我走吧。
我和妻子赶紧把父亲遗像用红布包裹起来,立刻放进柜子里,然后又把柜门再关紧一些……但是已经晚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除夕、正月初一,直至初二,母亲基本上没有睡觉,她拒绝吃饭、拒绝喝水,一个90岁的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老人,无论坐着、躺着,永远都是举着拳头,连续呼喊“老头、老头,快蹬、快蹬”,尽管只是这几个字,但我们都明白,“老头”指父亲,“快蹬”代表父亲早年蹬小三轮车。
早些年父母年岁还不大时,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情境:父亲蹬着小三轮车、母亲坐在上面,他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父亲把菜洗好、切好,再等母亲炒菜,吃完饭后,父亲负责洗刷碗筷。我记得这样的生活步履,他们持续了大约十年光景,一直到父亲85岁——母亲小父亲5岁——再也出不去了,才请了保姆照顾。
2015年的除夕和正月初一,在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母亲几乎没有睡觉,甚至都没有吃东西,她就是一个姿势、一句话,举着双手,不断地喊着“老头、快蹬,老头、快蹬”。我们心疼母亲,可是没有办法,她仿佛已经离开阳世,正在随着老头奔赴那边的世界。他们争吵抱怨了一辈子,可是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却还要追随而去……可是,父亲没有带母亲走。
到了初二的早上,母亲终于安静下来,她开始睡觉,整整睡了大半天,然后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开始喝水、吃饭……然后再次清晰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爸爸不带我走,他让我在这待着,你们还得受累呀。母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含混不清了,好像舌头又开始在她嘴里不好使,母亲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母亲找他,在父亲离世前一个礼拜,父亲曾经面对母亲的背影说过一句话,我走,我到那边清净,不想再看见你。
父亲想要一个人在那边清净些。
母亲的生命气数还没有完结,她的阳间之罪还没有受完。是的,从某种方面来说,结束没有质量的生命,其实是一种生命的超脱,是一种生命的享受。因为自从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而且脑子糊涂之后,我在心底祈盼母亲早点结束这样痛苦的生命状态。可母亲继续活着,还要继续经受病痛的折磨。她还要每天两次打针,没有胰岛素的支持,母亲可能活不过半个月,尽管她的肚脐周围已经发硬、发暗,每天热毛巾热敷已经不起作用,可是还要接着打胰岛素,每天早晚两次掀开母亲的衣服,看见变了颜色的肉皮,我的眼泪就会扑簌簌地流下来。当然,她还要吃药,每天三次的药,每次都是一把、一把,白花花的药片拥挤在手心里,看上去那么漂亮,在灯光下闪烁着饱满的晶莹亮光,像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母亲不喜欢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她不吃,但又必须让她吃,只要不吃药,她就有可能血管再次堵塞,她就可能无法排尿,她就会双脚肿胀,就有可能心脏衰竭。面对不吃药的母亲,我们想尽了办法,捣碎放进饭里、放进汤里,每次吃药就像一场战争,只要有一点味道可疑,母亲就会不吃饭、不喝汤,她就会突然挥手,不是把碗打碎,就是破口大骂。
我们兄弟姐妹经常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样的生命维持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怎么能够看着母亲远逝不做挽留?
三
母亲属牛,她真像一头老牛,一生都在劳作,一辈子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做饭、买菜,她只知道家到菜市场的路还有菜市场回家的路。她一生最远一次远行,是当年去北京照顾哥哥的孩子。那年母亲才60岁,她去了哥哥家十年,整整十年,她的孙女大了,走了,去了香港,可是母亲老了,记得那年70岁的母亲从北京回来后,再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母亲也有出门,那就是去医院。在母亲脑子还没有彻底糊涂前,她始终把去医院当作出门看风景。
除了突发心肌梗塞那次大病,她是昏迷着被送进医院之外,其余的前往都是心里明白的。母亲对去医院做手术,没有丝毫恐惧和紧张,每次说去住院做手术,她都会轻声问一句,非要去,不去行吗?我说,必须去,做完手术就好了。母亲想了想,点点头,然后突然笑起来,我真是倒霉,又得做手术。说完这些话,她就开始把那年去北京时买的小皮箱拿出来,用洁净的白毛巾慢慢地擦拭干净,然后又瘸着一条腿,把换洗的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摆放好,这个过程能持续半天,收拾一会儿,休息一会儿,不像是做手术,倒像是一次旅行——母亲似乎很是享受去医院,可能那会儿母亲的脑子就开始有点糊涂了。
母亲做过腿部的静脉曲张手术、胆结石手术,最严重的两次大病是乳腺癌手术和心肌梗塞手术。我想可能正是后面这两次大手术,加之全身麻醉的缘故,脑子本来就有些糊涂的母亲,于是更加糊涂了。
我最害怕的事,倒不是母亲得病,而是住院。每一次住院,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手术后,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战役。
平时母亲面对的人很少,除了父亲,除了我们儿女,住在9层高楼的母亲,没有邻居、没有亲属,她和父亲的亲属早都死了,所以突然来到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术后的母亲立刻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记得多年前的那次乳腺癌手术,由于麻醉的缘故,也由于突然变了环境,已经82岁的母亲在手术后的第三天下午,突然狂躁不止,尽管那时她还没有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但也同样可怕。那天下午,母亲谁都不认识了,她变得手脚利落,一下子就把插在手背上的输液针头拔掉,然后指着连接的输液软管惊恐地喊道,快点剪掉,拿剪子来,快点剪断呀。母亲喊叫不停,几乎把重症室所有的病人和家属全都吓呆了,惊鹅一样看着我们。当时我和哥姐一共四个人,母亲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鲤鱼,我们几乎无从下手,无论怎样安慰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她不仅要我们把她能看见的各种仪器仪表搬走或是砸碎,还要把连接她身上的输液管、氧气管统统剪掉,当然……她还要走,她喊呀喊,声音哑了,继续喊,即使护士打了杜冷丁,母亲也无法平静,她根本不顾及她的伤口,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意识自己是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最后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镇静药物,母亲才一点点地安静下来,但也只是两个小时,之后继续闹。到了晚上,灯光暗下来,病人都已安睡,但母亲不睡,她不要黑暗,她要开灯,要把所有的灯打开,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有意见,找我们抗议,说是我们放任病人胡闹。我们又能怎样,除了说好话、赔不是,实在做不了什么。
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做手术,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左侧乳房完全切割后,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少了什么,只是跟我说疼呀、疼呀。我说过两天就好了,母亲疑惑地问我,不是说来住院吗?我只能叹口气,母亲竟然分不清住院和做手术之间的联系。我想起母亲住院前收拾东西时的表情,可能在她的概念中,她把住院与十年北京之行完全混淆了。
在那次乳腺癌手术的半个月的住院中,懵懂的母亲仿佛经历了一场身体的浩劫。除了失掉一只哺育了6个孩子的乳房,她还被剥皮一般失掉了许多块肉皮。至今想起来,我还是阵阵惊悸。
尽管母亲操劳了一辈子,但皮肤特别好,又白又细,乳房切掉后,左胸只剩下了一张肉皮,“那张皮”必须要重新贴在胸膛上,在那些年的医疗救治中,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强力橡皮膏贴在皮肤上这唯一的办法。而母亲呢,皮肤不仅白皙,也还过敏,她皮肤是不能贴橡皮膏的,过去母亲腿疼或是腰疼时,父亲买来伤风止痛膏,贴上不到一天,她身上就会起红疹子。如今术后却又只能贴,并且还要贴7天!
第二天,强力橡皮膏开始起作用,母亲前后胸起满了红色的斑点。我请求医生,能否用别的方式贴牢。医生无奈地说,老人糊涂,乱动,不贴牢怎么行?我说,要是用绷带呢?捆结实一点儿?医生说,就是因为老人不听话,乱动,所以才必须用这种强力橡皮膏,用绷带不管用。
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使用那可怕的强力橡皮膏。
母亲浑身上下都是红疹子,皮肤刺痒得厉害,于是难受的母亲也就闹得更欢快,我们必须24小时盯着她的手,哪怕晚上也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即使如此,母亲还是趁着我们稍微松懈,立刻用手抓挠身子,于是很快身上的红疹子被抓破,接着流脓水、发炎,身上起了大小不一的红包。我和哥姐整天急得团团转,可是没有办法,最后请求医生把母亲的双手缚在床帮上。可母亲更加狂躁,大喊着,像要飞上天去。
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终于熬到了一周,当医生要给母亲揭下强力橡皮膏时,我的心几乎都要蹦出来。随着橡皮膏的撕下,连接母亲皮肤的地方,当即出现一块红色,而且凹下去一块,露出鲜红色的肉,也就是说橡皮膏面积有多大,带下去的肉皮就有多大。我差点晕厥,旁边陪床的病人家属怔怔地看着我,那会儿我的脸色一定惨白得吓人。
糊涂的母亲依旧不知道哪里疼,她像孩子一样,觉得不好受的唯一办法就是闹腾。我让医生想办法治疗母亲前后胸的伤口,医生看着那些露着红肉的皮肤,告诉我最好别用药,否则容易引发感染,也就是说,只能等待伤口自愈。可说得容易,母亲哪里忍受得了,她白天晚上喊叫,我和姐姐只能一边一个守着她,不让她用手触碰露着红肉的伤口……在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哥姐们度日如年。真的,不怕母亲得病,怕她住院。当时我们甚至发誓,母亲再有病,绝不把她送进医院,可话是这样讲,母亲再病,难道不管她了?
该来的,注定还会再来。母亲不会因为康复一次,就会永远健康下去,她还会继续得病。母亲劳累了一生,年轻时她从来不生病,从没见她哪里不好受过,即使有个头疼脑热,躺在床上休息几天,很快就会好,立即下床干活,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更别说住院。如今,母亲开始“还债”了,她用晚年的“病祸不断”,来为前半生的辛苦劳作还债。
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住在父母家里,一周大概有4天时间陪伴父母。那时候父亲身体健康,虽然母亲早年劳累过度,整天腿疼,不能走远路,但还能拄着拐杖慢行,不像现在这样坐在轮椅上。
记得五六年前的一天早上,我正好住在父母家。那天早上屋里格外安静。其实母亲每天起得很早,可那天我去敲门,却是鸦雀无声,已经早上6点钟了,早到了母亲平日起床的时间。父母那里房子很大,三间房屋,还有一个很大的客厅,我和父母各住一间。母亲平日起得早,父亲比母亲起得还要早,可那天奇怪了,父亲也没有起来,我推开母亲的屋门,发现躺在床上的母亲脸色惨白,被子掉在地上,整个人就像一团松散的沙子……我顿感不对劲儿,不像正常睡眠的样子,我推推母亲,她毫无知觉。我仔细再看,吓了一跳,原来床上、地下都是水渍……母亲小便失禁了。我慌了,赶紧推开父亲的门,父亲惊醒,他说心脏不好受,坐了大半夜,早上才睡下,没承想睡过了头。父亲过来看了看母亲,叫道,要出事。我赶紧拨打120,很快救护车来了。医生只是看了一眼,立刻断定急性心肌梗塞。
医院不远,救护车很快到了。医生告诉我,马上做手术,让我立刻准备住院费。我一边给哥姐打电话,一边去交费。交费回来,站在母亲的病床旁,等待医生通知,马上就会推进手术室。原本觉得母亲个子小,当她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时,似乎显得更小了,像是一个大号婴儿。
母亲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门关上了,请勿打扰的红灯亮了起来。我心头一紧,感觉母亲上了战场一样悲壮,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躺在手术室里,谁都不能帮上她了,只能看着她一个糊涂的人去面对一切。
6个小时以后,母亲推出来了,两根冠动脉血管严重堵塞,做了两个支架,保住了性命,但是医生告诉我,病人有可能留下后遗症,至于什么后遗症,那就不好讲了,多种可能性,可能身子瘫痪,可能说话受影响,还有可能精神不正常。我问医生,为什么会有这些后遗症?医生讲,心肌梗塞治疗时间最好在4个小时以内。而母亲到了6个小时,也就是说在我发现母亲之前,她已经昏迷了两个小时。昏迷时间越长,脑细胞就会更多死亡,后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母亲又开始住院了。这一次住院与上一次乳腺癌手术仅仅相隔两年。我至今还记得,我站在母亲病床边,想起上一次手术后的母亲的状态,我甚至产生了畏缩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可逃避是不可能的,谁都能躲开,自己的母亲,你躲得开吗?
可能是年岁又大了一些的缘故,手术后母亲的癫狂症状,比两年前乳腺癌手术之后还要严重,甚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母亲喊叫,不停地喊叫,昼夜地喊叫……我至今想起来,耳边还能传来当年令人烦躁、惊悸、烦乱的喊叫声。当时我都想自己去死,面对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病危中的母亲,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尤其医生又告诉我们,病人癌细胞已经转移,我和哥姐全都目瞪口呆,原来母亲肺部已经长有4块拇指大小的肿瘤,医生说通过X光片来看,极有可能是恶性肿瘤。
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
五
还有一个月就是母亲90岁的生日。
2015年的春天开始了,路边上的迎春花彻底绽放,柳树的枝头能够看见浅浅的绿芽儿,只要蹲下来,把头低下一点,仔细地嗅闻,就能闻到大地散发出来的土的气味儿。
母亲依然坚强地活着,原本坚硬的肚脐周围,忽然柔软了,胰岛素能够顺利打进母亲的肌肉里。每天三次的药片,只要放进饭里或是汤里,母亲就能顺利吃下去。因为牙龈萎缩,母亲的假牙戴不上了,再换一口假牙,显然不可能,母亲不会配合,如今她只能用牙床代替牙齿,但母亲的牙床似乎比牙齿还要坚硬,除了太硬的食物,她什么都能吃下去。
母亲顽强地活着,我照例每天去看望母亲,负责照顾母亲的大姐已经68岁了,早就是当了奶奶的人,因为之前好几个保姆没有照顾好母亲,尤其是有一次大姐去看母亲,正好是中午,她没有敲门,直接打开门进屋,赫然看见母亲举着一个馒头、眼前放着一碗白水,正在艰难地吃着,吃一口,喘一口大气。大姐眼泪顿时流下来,正在看电视的保姆解释说,没来得及买菜。大姐什么都没讲,拿出一张纸,让保姆写下工作的日子,一个月才拿1000块钱退休金的大姐,当即出门取了钱,立刻给保姆结了账。然后她挨个给我们打电话,说由她来照顾母亲。我们劝她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大姐说,你们都上班、都在外地,还是我来照顾最合适。大姐说得坚定,于是就从那天开始,照顾母亲的重担落在了大姐的肩上,大姐还把大姐夫找来,他们干脆一起照顾母亲。
在母亲生日来临的那天,我去看望母亲。大姐惊奇地说,妈妈越来越好了,吃得好、睡得着,就是晚上自己说话,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能够说一晚上。大姐还告诉我,那天早上,母亲突然说她不去找老头了,老头不要她,她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住着了。
那天,我的两个姐姐给母亲洗了澡,换上一件大红色的毛衣,母亲忽然让我大姐把镜子拿来。大姐把镜子递给她,母亲拿着镜子,左瞅右看,忽然自己笑了起来。
我坐在母亲身前,问她笑什么。母亲说,头发白了。我问她多大年纪了。母亲清晰地说,90岁。
是呀,还有几天就是母亲90岁的生日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又怎样?肺部的4块肿瘤,又怎样?没有牙,又怎样?是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活着。母亲竟然知道自己的年龄!
是呀,母亲活着,我们就还能有给母亲过生日的期盼。
大姐说,我都快70岁了,想一想,还能给妈妈过生日,这是多好的日子呀,是吧?
大姐哭了,笑了;我哭了,然后我也笑了……很快,母亲也笑了。
原载2015年第6期《黄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