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19861900000023

第23章 皈依南社的倒影

李贯通

我本来就是一个尘俗之人,每日因欲而生、为欲所累。近年思考的是“什么才是诗意的栖居”?欲念便是“哪里可以诗意地栖居”?李姓的祖宗说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然而,我不能把持自己。我清楚万物在缘,只能静静地等待,尽管等待的大概只是一个零。

甲午年的秋日,岭南山重重水重重,指点着、引诱着,把我送到了古村南社,于是有了这场隔世相逢的惊喜,有了灵魂的万般遂愿的痴痴战栗。

驻足在南社村长形水塘的四通桥上,轻抚着印了万千人指纹的麻石栏杆,感受到一种脉动,是隐约的,也是真切有力的。我悚然一惊,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南社的安宁?是我一身的浊气玷污了南社的莹彻?只在瞬间,也就释然了。一个有着800年历史、人文底蕴丰厚深邃的南社,怎能计较一个微不足道的我?800年的“修炼”,南社的一砖一瓦都有呼吸,一草一木都具灵性。有了这样的感悟,再看看坐落于水塘两岸的数十座祠堂,让人惊叹的,不仅仅是它们的浑厚壮观,更有其摄魂夺魄的精妙;不仅仅是它们彰显出的宗法的庄严,更有环罩其上的温润如虹的人伦之光;不仅仅是它们友善为邻、恭敬错落的阵势,更是两岸共生的正大气象。能融古铸今、泽被万世的,不正是这样的去处吗?好想好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或者是雨急人稀的晨昏,独自一人,走进每一个祠堂,去焚香、去倾听。

随了团队,即将离桥而去,不忍匆匆,在桥的正中央稍作停留。正是这个短暂的一刻,发现了被我忽略的池塘中的倒影。不知这个东西静卧的池塘有几里长,它像一个仁慈的襁褓,温柔而纤巧地将两岸景观收纳其中。倒影是清晰的,远非岸上的实体可比。在倒影里,我才发现了祠堂屋脊上的鱼。这种鱼该是每座祠堂屋脊上最生动的雕塑。鱼在屋脊的两端,五彩斑斓,硕大的头颅向着地上,阔口怒目,声威凛然。鱼的尾巴摇摆向天,观其气势,耳畔便响起那句狂傲千载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倒立的鱼,该是南社村的独创。南社人称其为鳌鱼,法力无边,驱邪除恶,保障一方。我揣测,既然叫鳌,是否隐含着独占鳌头的意思?问了行人,此地有无鳌鱼的工艺品可买?行人摇首笑去,给我一个小小的失望。

桥头下的老榕树,也是在池塘的倒影里引起我的关注的。岸上的老榕树下,二三少年读书,四五老人品茗、下棋,真真一个和煦静谧之所。倒影中的老榕树,虽然只见大半个树冠和半截树身,因了池水细如发丝的涟漪,树冠在观者的眼中徐徐皴染开来,恍兮惚兮一个天大的混沌。与之相邻的几朵睡莲,也次第绽放,一个媚笑,融汇了虚实两境。倒影里的半截树身,以及它周匝的笔挺笔挺的根须,都在观者眼中放大着,让人近距离阅读它数百年的沧桑,聆听它关于苦难和欢欣的忆叙……对着榕树和它的倒影鞠躬吧,为它的博大,为它的宽厚,更为它爱恨分明的俊奇风骨:日寇占领的岁月,它树叶凋零,树枝枯萎,抗战一胜利,它迅速恢复原貌,生气蒸腾。

和池塘垂直的,是夹在祠堂间的条条小巷。沿着这些小巷,才能走进谦卑地建立于祠堂身后的民居。小巷宽窄不同,都是统一的修建风格。路面是麻石铺就的,一块块大小如古城墙的砖。石砖青灰色,益见深沉。承载了太多的朝代,石砖被日光月华摩挲得很是细润,有了“包浆”,却并不油腻,让人放心地行走。其实,南社村的小巷,这种能见得真面目的石砖并不算多,多的倒是长满深绿苔藓的砖。这砖上的苔藓比常见的要厚,葺葺可心。砖与砖的缝隙里,也长些几寸高的草,像是在划分什么界限。这时,脑子里蓦然诌出“苔痕藏雁影,青草逐人裾”的诗句。石砖路的一侧,都有一条小渠,渠宽渠深都约尺许。如果说小巷是南社村的骨骼,小渠当然是南社村的血管了,几百户人家,800个春秋,南社村人碧血丹心,一脉相传,生生不息……

在小巷里走着,不经意间就会遇到一口老井,这是最叫人动容的。井口高出地面半米多,红砂岩琢成,当年的琢痕早已是丝毫难觅,而今看到的是犹如鹅卵石般的圆润。泰戈尔说,不是槌的打击,乃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南社村的古井之美,则是万千条井绳殚精毕力打磨的结晶。井口是凸凹状的,像一个巨大的笔架,那椭圆的豁口,深者竟有半米之多。这样的残缺才是美的极致,是沧桑的最佳标识,它甚至让人生疑:这是人工,还是天作?恂恂地走近井口,先看到的是长满青苔的井壁,再看到的是银光莹莹的水,再再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倒影——准确地说,是自己的头影。倒影给我片刻的迷蒙,今夕何夕,已然不知。

沿着小巷走往深处,才发现小巷是纵横交错的,折拐处全是90度的角。有高低起伏的石阶,没有倾斜,没有蜿蜒。这种方正的格局透露出对传统文化的尊崇。每一条小巷都有几座民居。与巷子高高的青灰砖墙相衬,每一座民居的大门都极为醒目、精美。门框是红石砌成,石上雕有各种香花芳草。大门上方多有门楼,上面的木雕美轮美奂,内容为诸如“桃园结义”、“老莱娱亲”之类礼义忠孝的故事。大门的一侧,也有人家在墙上修一个小龛,陈香袅袅,供奉着土地爷的塑像。观瞻了几户,才知道这里的民宅和“家庙”其实是二位一体的。祭拜祖先可以去祠堂,也可在自己家中。家家户户的堂屋正墙的中央,都供奉着祖先的牌位,每逢祖上的诞辰忌日,必定要在家中举行祭祀。南社的家祀之风,沿袭至今。家庙合一,这种多元文化共生共存的景观,值得今人深思与歌咏。

看民居,看祠堂,最让我肃然起敬的,是那些大门、廊柱上的对联:

三春柏叶行三爵,

五恼芙蓉发五枝。

小照自题个中难查这田地,

灵乩有赠孤影惟堪傍水云。

聚子姓一堂,为穆为昭万世羹墙如见,

祀祖宗百代,报功报德千秋俎豆生香。

……

我留意过不少古城古镇的对联,南社村的对联,卓尔不群:辞章绚丽不失清新,趣味优雅不失野逸,意境高古不失天然。南社村,究竟有着怎样的历史背景和人文渊源?在我带着崇敬和疑惑苦苦思索之际,又一副对联赫然入目:“乌衣世胄,玉树家风。”心头一个惊叫,即刻想起刘禹锡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社真的是谢氏的后嗣?走近这个宗祠,得到的是一个激动不已的答案。南社人的祖先,正是那个乐与王羲之沉醉山林、煮酒论道的东晋大政治家谢安!正是那个与其叔谢安运筹帷幄、以八万精锐大败百万秦军、创造了古今中外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淝水之战的谢玄!正是那个娶王羲之外孙女为妻、拨云揽月、傲吟山林、陶然忘机、连李白也心悦诚服地感叹“吾人咏歌,独惭康乐”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

找到了根基,其余风流韵,随处可触可闻。祖先们仕途的辉煌和苦厄,隐居的苟安和被诛于市的惨烈,让谢家的后裔对天道和人生有了深刻的认知。借着躲避战乱,子孙们辗转迁徙,天才地发现了岭南的这块风水宝地。南社人于政治心有戚戚,又不甘颓靡偷生,代代晴耕雨读,文武兼修,一个小小的南社,在明清竟有数十人中了举人、进士。南社人憎恶战争,又能在民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惜马革裹尸。晚清谢遇奇,跟随左宗棠平叛新疆,战功卓著,被慈禧御封为建威将军,荣膺一品。南社人一边吟哦着“高斋日抱白云眠,竹籁松涛落枕边。赢得樟岗当屋角,虽贫不废买山钱”,一边把握住时代的脉搏,当今的南社村,已是年净收入2000万元、净资产三亿的富裕之村了。南社村的民居,虽然大多人去楼空,在任一间空房里,见不到蛛丝,找不见鼠粪。有几处断壁残垣,乱石峥嵘,草木萋萋,绝无衰败之气。南社村的巷墙、院墙,偶有斑驳脱落处,南社人没有修补,我猜想是不忍修补,让它们永葆本色。这与盛行的修旧如旧而弄得不伦不类相比,南社人的品位要高出许多。今日的南社村已经是著名旅游景点,南社人似乎并不乐意去宣传,他们看重的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想想外地那些声名日隆的古城古镇,游人密挤,商铺喧闹,乱象丛生,丑闻不断,让多少有识者痛心疾首!南社,没有一间客栈,没有一家餐馆,没有一声叫卖。在商品大潮面前,南社村宛如一个美丽端庄、智慧超人、静习女红的处子,谁能不为她的纤尘不染、一清至骨而悠悠赞叹呢?

倾慕与眷恋阻止不了别离。再次站在桥上,凝望池塘。此时的倒影更具魅力了。倒影里暗暗浮上浓郁的香味,那定是千年的书香,缕缕沁魂。倒影有了微妙的声音和镜像:有长者独坐幽篁,有壮者荷锄而去,有牧童横笛牛背,有几个手持线装书的人笑看曲水流觞;古琴的声音委婉幽澄,舞女们踏着平平仄仄的节律,且歌且吟,呼之欲出,刹那间满塘诗意氤氲,迷醉了天空。南社的倒影,刻录并上映着农耕文化、庙堂文化、士大夫文化的行走踪迹,它比岸上坚硬的建筑、比图书馆里的资料更真实更可亲。做一个南社村的村民吧,哪怕只是倒影里的一叶一草——我思忖着,我知道这想法是荒唐的,属于“穷奢极欲”。不过,我依旧为自己庆幸,我已把南社的倒影收藏于心底,那是暮年的最佳的皈依,是可以安葬我的精神家园。有了皈依的人是多么充实和幸福,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如此这般诗意地栖居,都会感恩大自然的厚爱,感恩人生的充实艳丽,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和怨恨?

南社的倒影,但有日月,便会永恒。

原载2015年7月1日《齐鲁晚报》

(题目“皈依”报纸改成了“收藏”,现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