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风将红的、黄的、苍绿的树叶摘落满地,被雨打湿后的这些叶子们相互紧贴在一起,铺展出缤纷斑斓的生命华彩。
我正出神地望着窗外辽阔的远方,蒙蒙细雨不时将视线切断,怆然俯首中,不觉慨叹,再坚硬的时光也只能会离我们愈来愈远……
哎呀,你来了,快进屋。怎么不打伞呢?这雨虽说不大,可也湿衣啊!随着父亲的话语,我看见一个好像是有几分熟悉但又陌生的身影走进父母在县城的家门。
我也赶忙迎出来,正茫然着,父母亲几乎都说着同样的话,这是你黄叔,是咱们乡里原来的黄朝选黄书记呀(不知他的名字可否是这两个字)!
啊?黄书记?黄叔?真想不到是你呀!我激动地呼喊着,为这次回来看望父母碰巧能够见到他而倍感欣喜和高兴!双手紧握着他那也许是刚从冷雨里走来有些凉的手,温暖立刻涌满心头……
小心轻扶他坐下,我边为他倒茶、拿水果、放点心,边满心欢喜地大声道:黄叔,那时候你教我们唱焦裕禄的歌,真是太好了,太令人难忘了!
他眼也没抬,很平静温和地微微笑了笑道:你还记着这。
我赶紧又强调,怎么会能不记着呢?不仅如此,你还给我们讲过《欧阳海之歌》,讲过《红岩》《林海雪原》等,你……
这回他依旧没抬眼,仍是很平静温和地道:你还记着这。
记着!当然记着!永远记着!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因为,因为你影响了我一生的文化人格……我一下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便拼命咬牙急令那些泪们纷纷退回到内心。我知道,我一直珍藏在生命里的那些美好,被眼前的他给温润地打开了。
这时候,我才开始认真仔细地打量他。虽然,他仍是当初的那个他,但无情岁月已使其有了不小的改变:他老了,身板远没有原来那么高和直了,听力也不是太好,且能明显感觉到气管炎对他的折磨。但可喜的是,他的双目还是湖水般明净柔婉、坚韧有神,没患什么大病顽疾,依然那么清俊整洁,端雅明慧,简静淡定,依然是我记忆中那个刚柔相济、激昂有度、不疾不徐、有礼有节、果决干练的好书记!
虽然时间易逝,流光抛人,但那些深深感动过自己并已走进心灵深处的记忆,却一直完好地保存在那里,永远不会老去。甚至,那就是一幅幅色泽明丽静美、力可穿云裂石的画儿,温暖坚执的光芒照亮我人生一个个的暗夜和霜晨……
那个风雪漫漫的冬日上午,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我,放学后正往舅舅家走着,在五亩地头的小路上,猛抬头,惊见黄书记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在离自己很近的前边。在此之前,我就认识他,听他讲过话,也听他说过山外的世界。我喊了声黄书记,紧走几步赶上去,他含笑转过身站下亲切地问:放学了?我点头嗯了一声,注目仰望着他: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微微有些自来卷曲的头发,土黄色的半长棉上衣,灰围脖,黑裤子,解放鞋,在点点白雪的映衬下,刚刚30出头的他,显得那么挺拔俊美,英气逼人!他问我前几天在队部教唱的那首焦裕禄的歌会唱吗?我急忙回答,会。会唱书记。他笑了,就先起了个头儿,我们俩一起边走边唱,声音里灌满了雪。不一会儿,和我同班的几个同学也赶上来了,他就让我们大家共同唱。唱着唱着他忽然停下来不再出声地静听我们唱,唱完了又要重唱一遍,然后才极为认真地一一为我们纠正着唱错的词和跑偏的调。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连纠正了五遍的那句“要让荒原披锦绣”,直到我们唱准确为止。我那时什么也不懂,仅仅只把这看作他对歌曲的精心指导,等到我能够思考时才恍然意识到此举绝非那么简单,作为一位公社书记,谁能说这不是他的心志和抱负?谁又能说这不是他对我们的殷切希望和期盼?
……兰考的水呀滚滚流,兰考的庄稼呀绿油油,眼见这一片好光景,想起咱好书记焦裕禄……
从此,这支歌,这满天飞雪,这英俊潇洒的黄书记和他那漂亮的男中音,便永远定格在我生命的深处,成为今生今世镌刻在我心灵里最具审美的一幅画儿。每当我的生活出现碎裂,人生处于最低谷,绝望无助得再也撑持不下去时,是这幅画儿那仿佛来自天堂的光亮,寂然无声地暖照着我、敲击着我、温慰着我,使我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出发……
那个时候,在我少年的心灵里自然也刻印下了很多村民们对他这位好书记的品评,他们说他心好人实在,带头吃苦真干,只要他一到工地,就外衣一脱,抬石头抢锤,全然没有一点书记的架子;说他经常深入田间地头查看旱涝灾情和庄稼的长势,和村民打成一片,走访、倾听大伙儿的意见与建议;说他无论在谁家吃饭,总要按规定留下足够的钱和粮票,人家不肯他也不答应,有人曾趁他不注意悄悄把饭钱塞进他衣袋里,他发现后特又托人再给捎去;说他在路上见一位大娘背着满满一竹篓玉米棒走得很艰难,就亲自帮大娘把玉米棒背回家;说他听说一位小学生因买不起本子写作业,就常到代销点捡拾烟盒、废纸等拿来用,他二话没说一次掏钱给买了20本;说他为保护土地,抵制毁林开荒,如何受到上边一些人的批评和斥责;说他多么重视教育,想从根本上改变落后的山区,为深山培养自己的人才;说他说他说他……
凝望着身边这位对我的人生有着至要影响的父母官,深为他的淡然立世、从容做人、品质操守而赞叹!就在刚刚询问他后我才知道,家在县城原本就是城里人的他,最后却退休到了与我老家相邻的那个深山乡镇。而以他的资历和才能、品质和襟怀、政绩和人脉,是完全可以且应该回到县直机关工作的,可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向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在他看来,自己无论在哪儿都行,越是条件艰苦的僻远山区越需要人来工作。这就是他!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金子,他是那么喜欢唱焦裕禄的歌,他把自己也唱成了焦裕禄式的乡镇书记……
我泪眼迷蒙,从果盒里取出两块桃酥一定要他吃。我说,黄叔,我没想到今天能见你,所以一点准备也没有,什么也没给你带。这桃酥是我从南阳拿回来的,你一定要尝尝。
带什么带,我不需要你给带任何东西!不过,你要这么说,我还真得吃呢。他说着接过去,慢慢品味着。
母亲小声跟我说,老家里有一张黄叔年轻时的照片,在一本书里夹着,等她和父亲再回去时找出来带给我。
是吗?这是真的吗?我吃惊不小,记忆里一片空白,一点印象也没有,更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得到他的照片的。但这份意外的惊喜太让我激动高兴了,如此甚好!我要母亲千万记住这事儿,下次再回老家时一定给我带来。
必须走出去才能看到另一番光景。这是早年黄叔曾给我说过的话,可他自己却为了更多的人能走出来,而永远坚守在偏远的大山,他把一个风景的隐喻演变成另一场风景……
雨大了许多。告辞时,我说我抽空一定专程回来看他。他说好,你要好好工作,一路走得不容易,应该倍加珍惜!
我答应着,含泪走出家门。82岁的黄叔还在父母家坐着,听母亲说他已来家过好多次了,他有许多像父亲这样曾经做过村、组最基层工作干部的农民朋友,他经常上门去看望他们,他和他们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
原载2015年第2期下半月刊《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