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为物,唯恍唯忽。大道是什么?老子认为,道不可道,但它总会有所表现,有一定的表现形式。故称“道之为物”。帛书本作“道之物”,不少人认为,“为”字是后来加上去的。“为物”和“物”意思显然不同,过去把“为物”解释为(道)创生万物。但与“唯恍唯惚”不好衔接。到底是指道创生万物的过程,恍恍惚惚,看不明白,还是指道创生的万物,恍恍惚惚,看不真切?去掉“为”字,理解就要单纯多了,绝不是道创生万物,只涉及“物”是什么。
“物”是指什么?很多人理解为物体,意思是“道这个东西”。这样理解的话,“之物”二字完全多余,“道这个东西”就是道本身啊。显然不合“道之物”本义。如果说道是个东西,那么是个什么东西呢?是物质?是精神?说是物质的,便以为老子是唯物主义;说是精神的,便以为老子是唯心主义。孙以楷认为,道是物,不是精神,但又不是具体的物质实体,是一切物的共同本质。那就是说,道是一种物质概念或观念。因为一切物的共同本质可以是(使用)价值,也可以是别的什么。这又与老子把“道”作为宇宙的本源,万物运动的规律,形而上的本体等不合。
我以为,“道之物”的“物”是指道的体相。孙以楷理解为道之形,意思差不多,但不如体相准确。道虽然没有具体的固定的形态,但它既然真实存在,必定有一定的表现形式(“其中有象”),即体相。“唯恍唯惚”,就是对道的体相的描述。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帛书本作“中有象兮”,更合韵。老子作为楚国人,其语言和行文风格颇具南方气质,洒脱而合韵,带有大江大河的灵动之气。至于“兮”字,并非南方专用,过去因为楚辞中大量使用“兮”,而误把“兮”当作南方语言的标志。北方歌谣里同样也常用,如荆轲刺秦王前,就唱“风萧萧兮易水寒”“象”,可解为“形状”,李零解为“表象”,不妥,表象怎么会在“中”呢?林安梧解为“意象”,却也妥贴。意象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象,正合老子本义。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恍兮惚兮”,意思都一样。惚兮恍兮,是道的一种境界,一种状态(体相),就如吃鸦片的境界和体相。这里又出现一个“物”,它又指什么?自然又有解不完的纷争。多数学者认为,这个“物”是指实体。意思是确实有一个什么东西在(道的)里面。这听起来很神秘,道尚且看不见,怎么可能看到道的里面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存在?这个“物”当指神、灵。道恍恍惚惚的样子,中间有着一种神力或灵气,正是这种神力或灵气催动着道动。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窈”和“冥”,一指深远,一指深奥。都是用来形容道之幽深玄奥。“精”,帛书本作“中有情兮”。都理解为通假字,但字典里有“精”通“情”,而且是孤例,而“情”却不通“精”,而通“诚”。有的注家把“精”理解为“实情”,不通。“实情”即真实的状况,不可能是真实的感情,道没有喜怒哀乐。如果理解为“实情”,而后面又有“其精(情)甚真”,语意重复。不可取。这个“(精)情”,当解为“理”,即规律。
其精(情)甚真,其中有信。道的规律是真实的,值得信赖的。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父。这句话,不少人都有意无意地把它复杂化,添加一些言外之意。其实这句话最简单。“众父”即众甫。有的理解为众人;有的理解为道,是道的别名;有的理解为万物之始。上述理解都过分拘泥于“父”字。众父,就是万物,或者如南怀瑾先生说的“众生相”“其名”,从字面上理解是“道之名”,其实不然,其名就是指道,道本无名,所以不存在“道之名”。从今天追溯到远古,道永远也没有离开,它在审视着人间众生。
吾何以知众父之然,以此。我是怎么知道众生的样子呢?凭上述我对道的把握。
老子从本章开始提出“德”,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修德必须体道,体道也就是修德。但事先必须把握道是什么,否则无从体道。
有德者必有容,正如有貌者必有容一样,内心的德体现为外在的精神面貌,因而,有道的人,一定有一股逼人的灵气,能够让人感受得到。
真正的修养,就要从现在起打起精神来。
【核心提示】
关闭外物感官的通道,不会变成聋子;堵塞欲望世界的大门,不会变成瞎子。道在本性在,心明眼自亮。
袭常无殃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习常。(今本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闷(闷),闭其门,终身不堇(勤)。启其闷,济其事,终身【不棘。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道〈遗〉身央(殃),是胃(谓)袭常。(帛书本)
闭其门,塞其兑,终身不侮。启其兑,塞其事,终身不逨。(楚简本)
老子打比方,多切近对象的内质。把道和万物,比作母亲和游子,当是最恰当最形象的一个比方了。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天下者,天下万物也。“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万物之母是“有”“有生于无”,这可不是说万物之母生于“无”。有、无同出而异名,即都生于道。故,道就是万物之母;说道是万物之父恐无不可。说“母”,更切近于“始”。万物都有一个开端,这个开端就源于道。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母子母子,母子连心。只要找到其母,必能找到其子;反过来,既能找到其子,必能找到其母。万物好比游子,丝丝缕缕都牵动着母亲的心。作为游子的万物,不管其是散于天涯还是海角,都始终有一颗归人的心。所以,复归于道,是万物的必然选择。因而,复归于道,就能身死而不绝。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兑,《周易·说卦》云:兑为口。意为凡有孔窍者都有此义,如加言成“说”,加金成“锐”,加月成“脱”等等,都有开口向上,有所宣泄之意。门,也是出入关口。勤,一作勤勉;一作尽。李零先生释为勤勉,非也,塞其兑,闭其门,就终生不用劳动吗?当作“尽”,如第六章“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而在这里,李零先生却解为“尽”,缘何矛盾若此?阻塞那向外追逐的感官,关闭向外执着的认知,终其一身都不会困竭!
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救,救治。李零先生认为,“终身不救”与上面的“终身不勤”是互文,都是勤奋之意,这倒奇怪得很。明明前后两句是相反相对的,一为闭一为开,怎么可能结果是一样的呢?楚简本的“勤”字作“堇”。打开了向外追逐的感官,成就了外在纷扰的事物,终其一身都难以救治。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能够察觉细微之处叫做“明”,能够坚持柔弱叫做“强”。
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使用看得见的光,最终还是得复归于内心的明,才不会给自己带来祸殃。这就叫做袭于常道,顺因自然。
游子成为归人,万物复归于道,这才叫做回到本源。有了大本大源,方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打开欲望的感官,开启放纵的大门,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但最后的结局却能无奈。烛光照人而不自照,心灵之光才会自照照人。所以关闭外物感官的通道,不会变成聋子;堵塞欲望世界的大门,不会变成瞎子,因为道在本性在,心明眼自亮,一切都是遵循自然常道。
【核心提示】
天下都是苍生,要无所厚薄,一视同仁。
有德无亲
和大怨,必有馀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今本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是以圣右介(契)而不以责于人。故有德司介(契),【无】德司(彻)。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帛书本)
本章,我们在前面谈到“不怨”的时候已经提到过。
既然要承担责任,那就要协调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不仅要化解矛盾,还要化解人们之间的恩怨。如果协调了大的仇怨,必然还会遗留小的怨恨。怎么样才可以为善呢?与其去化干戈为玉帛,消解仇恨,不如用最根本的办法,即根本不和人结怨,这才合乎天道。所以圣人拿着帮助别人的契约,而不准备向人讨还,索取。
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当发生借贷人与债权人的关系时,圣人的做法是当作没有凭据。“左契”,古人借贷时是将借款契约刻之于木,剖为左右,以便分执,日后再相合以为符信。左契即为借债人所立,交债权人收执。一般债权人到了日期,便可以拿着契约找借债人讨要。但圣人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如期归还。借了钱给别人,本意就在于帮助人,解其燃眉之急,虽然也立契约、签合同,但到了归还日期,却不去催还。圣人认为,如果他还得起的话一定会还,如果他还不起,圣人也不催讨,因为去催讨他也是还不起啊,干脆好人做到底,等他什么时候有了偿还能力便会自动偿还,这样当然不会发生怨隙。当然,古人不像现在的人缺乏诚信,有内在道德规约着自己,所以能这样做。而今的借贷关系显然变了味。借贷时,借款人是大爷,贷款人是孙子,要千方百计讨好借款人,生怕他不借,借款人这个时候也带有施舍的味道,高高在上;等到还款的时候,还款人是大爷,借款人就成了孙子,想方设法逼他还钱,生怕他赖账不还。
这种变了味的关系,其实根本不是出于帮助别人的心理,有的时候是碍于朋友面子,不得已而借;更多的时候是眼里只有利益,心想今后或许也得找人借款。偶尔也有在相互信得过的朋友之间,有些甚至连契约也不要的。朋友实在还不起了,也就算了。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世人往往把与人为善挂在嘴边,可行动却是另一回事。这就是“有德司契,无德司彻”。
有德的人掌握契约,是把它当作一种助人的品德,无德的人掌握契约,是把它当作是一杆子买卖。所以,圣人手执借据,却并不急于讨债。不让对方感觉他欠着我。无德性的人却急于讨债,让别人时时感觉到他欠着我。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不分亲疏,永远赞赏善人。天道无亲,不是说要我们六亲不认,而是指无所厚薄,一视同仁。厚此薄彼,就是有亲,就会导致不公。善人是好人,是有道之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苍天总不负有心人。
【核心提示】
治理天下,要“别有用心”,要以百姓之心为自己的心;以百姓的意见为意见,这才叫代表天下。
别有用心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今本第四十九章)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得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得】信也。【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属耳目焉,圣人皆【咳之。】(帛书本)
在电视里面,我们常常看到,有政府官员对记者说,这伙聚众闹事者是刁民;或者说,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加上“不明真相”的群众。意思差不多,都是把责任推给百姓。“刁民”这个词,我们常常是从古代专制社会里的帝王将相、和坐在“明镜高悬”大匾下面的各级官吏口里听到,从一个民主国家的政府官员口里说出来,确实有些“新鲜”。因为,“官”对“民”“仆人”对“主人”“刁民”对“暴君”,如果今天在学校里开设对联写作课的话,这应该是必教的内容。没有暴君就没有刁民,连这点常识都不懂,难怪老子对统治者极不放心。
在老子的“天下观”里,是“圣人”对“百姓”。而没有贪官污吏,也没有刁民。为什么?
因为,“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圣人当然也是人,不是说圣人连“心”都没有,不是的。他是说圣人没有“自己的心”,或者说没有“私心”,他把自己心的位置空起来,装的是百姓的心。这也不是简单的器官移植,而是顺乎天道的自然运化。圣人以民心为心,无所厚薄,一视同仁。
圣人为什么要把百姓心当作自己的心,把千万百姓之心装进自己的心里,来个乾坤大挪移呢?这是因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是百姓之天下。既然天下为公,任何人都不能视之为私有,那么,作为代表百姓来管理天下的“圣人”,就不能用自己的心来治理天下,以取代百姓的心。所以圣人无心,就是指没有自己的私利,没有自己的私志,没有自己私下的主观见解。这叫做虚其心。以百姓心为心,就是指圣人在管理天下的时候不能有自己的主见,而要集中天下百姓的主见,以天下百姓的主见为是。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圣人没有私心,以老百姓的心为自己的心。那就要将心比心,一视同仁。假如是善良的人,我要善良地对待他;假如是不善良的人。我亦须善良地对待他;不分彼此,不分厚薄。你往哪一个人身上倾一点,天下在这个人身上的份量就重了点,这是违背天下公有的。这就得到百姓的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