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爱之泪,就是失恋的痛苦的眼泪。它是永恒的,要流是流不尽的。话虽如此,歌德毕竟是一个堂堂男子,有着远大的抱负。他并不满足写成和出版《维特》而享有的盛名,又已经开始《浮士德》和《埃格蒙特》等重要作品的创作。他不能再整天以泪洗面,必须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在古老的法兰克福,在丽莉的近旁,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幸而在此关键时刻,命运之神已为歌德安排了一条新路:经刚刚执政的萨克森——魏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的一再邀请,11月7日,歌德乘着公爵专程派来接他的旅行马车,向着当时人口尚不足六千的宁静小城魏玛驶去。
初到魏玛,歌德在自己和主人心目中都只是一为进行短暂访问的贵宾,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任务,只是在闲暇时陪着年仅十八岁的公爵滑雪、狩猎、饮酒作乐罢了。在这里,他虽然已跳出丽莉的魔力圈,虽然不久后又找到了新的爱情和新的生活,但却仍然不能完全忘记那位曾经以身相许的十七岁少女。[155]下面这首《狩猎者的晚歌》,写成于他到魏玛的那个冬天,一般都认为表达了诗人对丽莉的眷念——[156]
无声地逡巡在荒野里,
我给猎枪填好了子弹,
蓦地,你那可爱而甜蜜的
倩影,又在眼前浮现。
你也许正漫步田野和
幽谷,心境宁静、悠闲,
我这转瞬即逝的身影,唉,
可曾再来到你的面前?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
心中充满忧愁和厌倦,
我在人世上飘泊、流浪,
因为必须离开你身畔。
可是只要我一想起你,
仿佛就看见天上的月亮,
我的心便安适而宁帖,
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围绕着与丽莉近十个月的恋爱,歌德写了长短抒情诗十多着,本文介绍的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部分。歌德生前没有将它们搜集起来单独命名,只是后世才将它们统称为“丽莉之歌”。“丽莉之歌”是歌德在1775这个生命转折之年的主要创作,虽然与此同时,他仍在写《普罗米修斯》似的颂歌和即兴的酬酢诗。“丽莉之歌”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说明年轻的歌德接受邀请前往魏玛,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折磨他长达十个月之久的感情矛盾和精神危机,是为了逃离银行家小姐丽莉那使他失去“安宁和勤奋”的爱的魔力圈,以找回他诗人的自由和自我;而不像我们过去的评论经常说的,他去魏玛就意味着与封建势力妥协,等等。这就是“丽莉之歌”的历史价值。
在艺术上,这些诗又恢复了早期格律严谨和音调和谐优美的特点;但与此同时,与“塞森海姆之歌”已有了显著的差别。正如朴实、温柔的乡村少女弗莉德里克和艳丽轻佻的富家小姐站在一起绝不会被人认错一样,两组诗也各有鲜明的个性特色,绝不可能混淆。具体讲,“丽莉之歌”不像“塞森海姆之歌”那样质朴、明朗、充满了欢呼雀跃之情,而是婉转、含蓄、郁积着难言难诉之隐,只是比较起来,似乎意境也显得更深沉,内涵也更丰富,更耐人寻味。尤其是《登临》和《慰藉》这样的小诗,短短几行便抒写出复杂而矛盾的感情,正好表现了大诗人歌德的非凡天才和雄健笔力。
就其本身而言,“丽莉之歌”前后也各具特色。前几首表现的是矛盾、迷惘的感情,其间夹杂着声声的哀怨和叹息;《秋思》等后两首就只剩下了绝望的痛苦,充溢着“永恒的爱之泪”。整个说来,“丽莉之歌”是一组带着苦涩味的杰作,在全世界以爱情为题材的巨大抒情诗宝库中,当占着一个特殊的地位。
此外,这组杰作中的《湖上》和《秋思》两首既写景又抒情的诗,特别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它们也大致是触景生情,却并不缘情写景,让自然景物受诗人情绪的感梁,带上人的主观心理色彩,因而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当然,景与情也不是没有关系,只不过这关系并非烘托,而为反衬,如前边在分析“塞森海姆之歌”的《欢聚与离别》一诗时已指出过的。歌德看来经常使用这种手法。仔细品味歌德用反衬手法写成的风景抒情诗,对于习惯于欣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类佳句的我们,无疑可以开扩审美的视野。像他的那首《秋思》,与我们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大异其趣,但同样富于凄清的美,同样景中有情,只不过不是我们的诗论经常推崇的情景交融罢了。诗中描写的秋天的充实而明朗的,可是在结尾处来了一个情绪的转折;这转折来得如此突兀,与全诗的色调反差如此强烈,以致产生了非同一般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效果。
“愿人类高贵、善良……”
——关于歌德在魏玛头十年的抒情诗
1775年11月初,歌德来到了魏玛。他此行的初衷只是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借以把自己与丽莉的不幸的爱情彻底忘却,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去实现他诗人的抱负与追求:他在此之前已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的初稿(Urfaust)。至于魏玛之后又往何处去?他却自己也心中无数。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第二年年初会下定决心住下来,在这个小公国的小小都城,渡过了他一生漫长的五十多个春秋。
在这个湫隘、狭小的世界,
不知道是什么使我着迷,
用温柔的魔带将我紧系?
我忘记了,乐意地忘记了
我的命运之路多么奇特;
唉,我感到眼前和远方
都还有等待着我的事业。
呵,但愿作了正确的抉断!
而今我充满活力,却别无
选择,只能在寂静的现在
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希冀!
这首写于1776年3月附在给友人拉瓦特尔信中的诗,述说了歌德内心的彷徨和惆怅。他刚刚作出的留在魏玛的抉断正确么?在这除去滑冰、骑马、打猎、演戏就无所作为的寂静生活中,他又怎样去完成等待着他的事业呢?当然,歌德并不失望,他对未来仍怀着美好的希冀。
那么,诗中所谓将歌德紧紧系在魏玛的“温柔的魔带”又是什么呢?
我认为既可以是魏玛宫廷中崇尚文艺的良好气氛,也可以是施泰因夫人的特殊魅力。
魏玛公国虽说人少地窄,财力有限,但老公爵夫人阿玛丽亚和她刚掌权的儿子却都热心科学和文艺事业,将魏兰德和塞肯多夫等一大批诗人、作曲家、科学家延请到了宫中,久而久之,使小小的魏玛城变为了分裂落后的德国的文化中心。对于盛名之下的《维特》作者,他们更是优礼有加,倍予宠信。4月,公爵将伊尔姆河畔一幢漂亮而幽静的花园住宅赠给了歌德,使他能舒适地生活和写作。6月,又任命歌德为宫廷的枢密顾问,让他参与政务。10月,经歌德推荐,他的好友赫尔德尔也被请来魏玛,任教会总监。总之,魏玛的气氛、环境和人事关系,都不是故乡法兰克福可以比的,在当时的德国也难于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地方,因而使歌德流连忘返。
早在1775年6月,歌德在一位朋友的手中看见一为陌生女人的侧面剪影像时就曾说过:“看到世界如何反映在这个灵魂里,实在是一件美事。”[157]年轻的歌德没想到,半年后在魏玛,他就在公爵的陪同下走进了这个女人的客厅。她名叫夏绿蒂,是宫廷御马总监封·施泰因男爵——一个粗俗而好脾气的壮汉的妻子。她生得小巧玲珑,性格温柔而娴静,风度举止高贵而潇洒,模样虽说不上很美,更不如丽莉似的艳丽,但却别有一种风韵。从11月第一次见面起,歌德便被她吸引住了。到了第二年2月,他已向人承认:“封·施泰因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如人们喜欢说的,我已被她束缚住了,桎梏住了。”[158]
对封·施泰因夫人的倾慕,无疑也是一根将歌德紧紧系在魏玛的“温柔的魔带”。
为了逃脱丽莉温柔的羁绊却又被施泰因夫人温柔的魔带捆住,而且时间仅仅相隔两三个月,这不能不在歌德的心中引起思索。加之她已是一位有夫之妇和生育过八个孩子的母亲,他俩的结合事实上已无可能,就连相爱也只会带来痛苦,结局多半将是不幸。这些,自然更使歌德思想上充满了矛盾。1776年5月,歌德写了一首《无休止的爱》,正是他的矛盾心境的真实反映——
迎着风暴,
迎着雨雪,
穿过幽深的峡谷,
越过雾锁的原野,
永远向前,永远向前!
没有休止,没有停歇!
我宁肯忍受
痛苦的折磨,
也承担不了
如许多的欢乐。
心心相印,
无尽的恋慕,
唉,竟奇怪地
令我痛苦难过!
我该逃走吗?
逃进森林里去吗?
一切都是枉然!
爱情啊,你这
无休止的幸福
你这生命的王冕!
爱情、欢乐、幸福如果太多,如果没有休止间歇,也会叫人承受不了,也会令人痛苦难过啊。但是,人又少不了爱情这“生命的王冕”,想要逃避它的一切努力都将是枉然。这,便是歌德的命运,普天下无数多情多恋的男女的命运。
具体说到对施泰因夫人的恋慕,它让歌德预感到的,已不是从与弗莉德里克的爱情中产生的“明艳的明霞”、“灿烂的黄金”和“百灵的歌唱”,也不是由对丽莉的爱所化作的“金色的美梦”和“盈盈露珠”一般的眼泪,而是风暴、雨雪、幽深的峡谷和迷雾的原野。然而尽管如此,歌德仍旧狂热地爱着施泰因夫人,因为在他和这位聪慧、娴静的年长的女友之间,确实存在着心灵的契合。[159]
事实是,歌德与施泰因夫人的关系维持了十年之久,超过了在她之前和之后的任何女友和恋人。也可以说,歌德从来没有像崇拜她一样崇拜过任何人,从来没有哪个女性对歌德产生过像她似的长久而深刻和影响。他称她是自己的“抚慰者、天使、圣母”。他说:“这位夫人对我的重要意义,对我的巨大魅力,我无法另作解释,只能说是心灵的契合。——是的,我们是前世夫妻!”
在这十年中,歌德给施泰因夫人写了1700多封书信,也因为她而作了不少的抒情诗;在其中三首诗和一些信里,歌德曾以“丽达”这个假名作为施泰因夫人的昵称,后世便将所有与她有关的诗命名为“丽达之歌”。下面这首《致月亮》(初稿成于1776至1778年间),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首——
你又将迷蒙的青辉
洒满这幽谷林丛,
你终于将我的灵魂
完全地解脱消溶;
你将抚慰的目光
照临我的园庭,
就像友人的青眼
关注我的命运。
我的心还感觉到
乐时与忧时的回响,
我在苦与乐之间
寂寞孤独地徜徉。
流吧,流吧,亲爱的河!
我再不会有欢愉,
嬉欢、亲吻、忠诚,
一切都已然逝去。
可我曾一度占有
那无比珍贵的至宝!
我现在痛苦烦恼,
就因为再不能忘却!
喧响吧,流下山涧,
别休止,莫停息,
发出琮琮的鸣声,
和着我的歌曲,
不论是在冬夜里
你汹涌地泛滥激涨,
还是在阳春时节
你迂回地流进花畦。
幸福啊,谁能
离开尘世无所怨恨,
谁能拥着一位知己,
和他共同分享
那人所不知的,
人所不解的乐趣,
作长夜的漫游,
在胸中的迷宫里。
这首诗的第一稿写在一封给施泰因夫人的信里。从第一稿中,只保留下来开头和结尾的各两个小节。在前边谈的《狩猎者的晚歌》中,诗人吟唱过:“可是只要我一想起你,仿佛就看见天上的月亮”;因而《致月亮》这首诗,实际上也就是致歌德当时恋慕的施泰因夫人。在诗中,“你”——月亮起了一个抚慰者的作用,一如施泰因夫人在歌德的生活里那样。
据研究歌德遗存下来的信函和各种版本的诗集得出的结论,《致月亮》的中间四节是他1788年旅行意大利归来后添加、修改成的;此时他与施泰因夫人的感情早已破裂。因此,诗人借对流水的描写来抒发的,就不是一般伤逝的情怀,而是自己失去了施泰因夫人的爱情和友谊的悲哀。至于诗的最后两节,始终都可看作是对未来的期望和祝愿。
由于在相隔十年之后作了添加修改,《致月亮》的思想情感就变得丰富而复杂的;然而它却并不因此失去了和谐和统一,相反却异常地优美、深沉、动人。读着它,我们自然就会想到歌德在他那伊尔姆河畔的庭园中,独自漫步月下,而对着眼前美丽、清幽的夜色和长流不息的河水,心中涌起万千思绪,禁不住对自己充满苦与乐的昔目和眼下的生活发出了浩叹。
这首因景得情、缘情写景、情景交融的月夜抒情诗,意境深远,音韵悦耳,读者就算不了解它产生的背景和具体的含义,也同样能欣赏它,和它产生共鸣,心灵同样会受到那溶溶月光的抚慰。
当然,歌德之决心留在魏玛,决不仅仅是因为客观上受到了“温柔的魔带”的羁绊,仅仅为了追求舒适的环境和施泰因夫人的爱情;更主要的,是他主观上也希望“在一向过惯了自由不羁的生活之后,也担负一些任务和责任”,并且想“试一试当一个大人物对他是否适合”。[160]
也就是说,他想尝试一下通过从政这条道路,来实现自己改造社会的理想。从1776年开始,他在魏玛宫廷中相继接受一系列重要职务,直至1782年当了宰相。对歌德之前往魏玛这个弹丸小邦,对他之决定留下来长住并担任要职,他在法兰克福的父亲、朋友特别是“狂飙突进”运动的同志都极力反对,后来激进的诗人伦茨等更因此与歌德决裂。以歌德的富于头脑和眼光,他自然也不会认识不到自己的抉择是一次冒险;他把自己的赴魏玛从政,比作一次《海上的航行》——
我的船满载货物,等待顺风,
日日夜夜停泊在港湾里;
我与忠实的友人相聚在一起,
用酒浇灌耐心,滋养情绪。
朋友们比我更加不耐烦:
“我们希望你快快启程,
我们祝愿你一帆风顺;
异乡等着赐给你无数财宝,
我们等着拥抱归来的游子,
让他获得奖赏和爱情。”
终于在一天清晨,人声鼎沸,
我们让水手的吆喝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