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死与生的关系作为一个哲学问题,的确是歌德从青年进代起就在考虑的。在一系列抒情诗中,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在《浮士德》中,都有关于死亡的精辟的思想。对于歌德来说,死只是回到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只是变(Werden);而对他来说,变又构成了发展和产生新的生命的前提。[151]
至于《致驭者克洛诺斯》一诗的最后两节,把死亡之行写得来兴高采烈、威武雄壮,就不仅表现了歌德的上述哲学思想,而且也洋溢着时代的狂飙突进精神,那就是生要充实、美好、轰轰烈烈,死要勇敢、豪迈、高高兴兴。
抒发自己对于包括死亡在内的整个人生的感想,这就是《致驭者克洛诺斯》含蓄、深刻而丰富的内涵。
《普罗米修斯》、《伽尼墨德斯》和《致驭者克洛诺斯》等三首抒情诗,都产生于德国的狂飙突进运动掀起高潮的1774年,是歌德一生诗歌创作的精华之一。它们所产生的广泛而巨大的影响,使年轻的歌德成了当时德国人心目中的第一抒情诗人。
在思想上,三首诗都充分肯定人的价值、能力以及人生的意义,人成了自然的骄子;而代表压迫者的神——不管是天上的宙斯或地府的冥王,都遭到了蔑视。个性解放和反对封建专制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狂飙突进精神,得到了热烈的颂扬。
还有,通过这三首诗,我们可以充分认识和了解青年歌德积极进取的人生观,了解他那以泛神论为基调的复杂的宇宙观和宗教观。他相信宇宙万物——当然包括人——都充满神性,但却不承认一个特定的、主宰一切的神。对于研究歌德的思想,这三首诗无疑有着巨大的价值。
在表现手法方面,三首诗有着以下共同的鲜明特点:
一,都创造性地运用了希腊神话的人物形象和典故,像普罗米修斯和伽尼墨德斯,本来就是性格特点鲜明因而在西方受到人们尊重爱戴的英雄。这既赋予诗歌以庄严、崇高的气质,也加深了诗中的寓意。
二,一反以往结构整严、音韵节奏优美和谐的格调,也摆脱了质朴清新的民歌的影响,不追求每一节诗的行数和每一行诗的顿数的整齐划一,也不押韵,可谓完全的自由。然而正是这样的无拘无束,很好地适应了、表现了个性解放的狂飙突进思想和需要,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结合。
三,都成功地使用了比喻和象征的手法,寓对宇宙、人生博大深远的思考于眼前的具体事物,十分耐人咀嚼,寻味。
如果说,歌德在此之前以《塞森海姆之歌》为代表的抒情诗,它们的优点是质朴、自然、热烈、优美的话,那么,《普罗米修斯》等产生于后一阶段,(1771-1775)的诗又另有所长,那就是:自由、豪放、雄浑、有力。
有人称歌德的历史剧《铁手骑手葛慈·封·伯利欣根》为狂飙突进运动的“军旗”,我们则不妨称《普罗米修斯》等杰出的抒情诗为狂飙突进的号角,因为,正是它们,奏出了反对封建束缚的思想解放运动昂扬雄壮的主调!
“新的爱情新的生活”
——关于“丽莉之歌”
人的生活缺少不了爱情,风华正茂的诗人更是如此。
在忍痛抛弃美丽、善良的弗莉德里克的时候,歌德于《诗与真》中回忆说他曾痛下决心,不再与美丽的异性建立“任何亲密的关系”,免得再堕入情网,给自己和别人造成不幸和痛苦。从斯特拉斯堡回到法兰克福之初,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为了克服内心的紧张和焦燥,他经常从事漫游和滑冰等体育活动,并且把心思更多地用到写作上来。可是,他未能坚持多久。爱神对他紧追不舍,而以他的青春年少,生性敏感,又哪能因为有过痛苦的经验便心如死灰呢。
1772年5月,距他离开弗莉德里克的时间尚不足一年,他在小城威茨拉尔又爱上了夏绿蒂·布甫。这是一次更加不幸的爱情,在失恋的痛苦中歌德完成了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1774)。
这部像象诗一般优美动人的作品空前成功,不仅帮助年青的歌德一跃登上了德国文坛的王座,而且使他跻身上流社会。对于这位《维特》的作者,多情善感的女士们更是格外地钦敬,崇拜,引为知己。
1775年的元旦之夜,歌德应朋友之约去参加一个家庭音乐会,踏进了法兰克福大银行家薛纳曼豪华的客厅。“时间已经很晚……客人来得不少,客厅正中摆着一架大钢琴,主人家的独生女儿正坐在琴前熟练而优美地弹奏……她的神态还带着一点稚气,弹奏时的动作却轻快而自然。弹完奏鸣曲,她站起来正好面对着我,我们便默默地相互点头致意。接着开始了四重奏……我发现,她很留心地在打量我,把我看个没有没了;而我呢,也趁机饱餐秀色。当四目相视的一刹那,我感到一种强烈而温柔的吸引力……”[152]
这样,年轻的天才诗人和银行家的掌上明珠便自然地亲近起来,歌德更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立即迷恋上了这位名字叫丽莉的少女。因为她长着一头柔软的淡黄色秀发,一双媚人的蓝眼睛,身才苗条而丰腴,整个地出落得就不是一般地美、俊,而应该讲是耀人眼目的艳丽。难怪歌德要被她的“魔力”征服;而她呢,也同样情不自禁地受上了才华横溢的年青诗人。到了4月里,二十五岁的歌德与年方十七的丽莉已正式订婚。然而,他是否从此就找到了安宁和幸福,找到了感情的归宿呢?
对这个问题,歌德在认识丽莉后不久的二月份写的一首题名《新的爱情新的生活》的短诗,已预先作出了回答——
心,我的心,你怎么啦?
是什么使你如此困窘?
完全陌生而崭新的生活!
我已不能再将你辩认。
你爱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你的烦恼也全都消遁,
你失去了勤奋和安宁——
唉,你怎么落到这般窘境!
是那含苞欲放的春花,
是那美丽可爱的清姿,
是那忠诚善良的顾盼
拴住了你,用无穷魅力?
一当我想从她身边飞走,
一当我欲鼓起勇气逃离,
我立刻又会回到她的身边,
唉,腿不由心,身不由己。
那可爱而轻佻的少女
就用这根扯不断的魔线,
将我紧紧系在她身旁,
尽管我十分地不情愿;
于是我只得按她的方式,
生活在她的魔圈中间。
一切俱已面目全非啊!
爱情!爱情!快放我回返!
与丽莉的新的爱情,确实帮助歌德忘记了昔日不幸的爱情和烦恼;但与此同时,却使他失去了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内心的安宁、创作的热情以及行动的自由。丽莉的魅力就像“扯不断的魔线”一样紧紧束缚住他,强使他去过一种他“十分地不情愿”过的生活,他想逃走、反抗而不可能。这,在热烈向往个性解放的狂飙突进运动的天才诗人歌德,将是何等痛苦呵。与丽莉相爱使歌德的生活完全变了样,也可以说他因此失去了自我。所以他才发出哀告:“一切俱已面目全非啊!爱情!爱情!快放我回返!”
这样的诗句,它与“呵,爱情,呵,爱情,你明艳如朝霞!呵,爱情,呵,爱情,你璀璨似黄金!”相比,真是反差强烈。如果说,前边已分析过的《五月歌》整个充满着欢呼雀跃和幸福陶醉的感情,可以称作是一曲爱情颂、青春颂的话,这《新的爱情新的生活》,却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和哀告,应该称作一首爱情怨。两首诗同样都写对一位少女的眷爱,同样都出自热恋中的歌德笔下,何以竟如此不一样,何以竟一喜一悲?与丽莉的爱情为何令歌德感到如此痛苦?下面这首《致白琳德》,给我们揭示出了重要而又具体的原因——
你为何硬把我拖进,
唉,那富豪之地?
我这好青年不是挺幸福,
在清寂的夜里?
我将自己偷锁进小屋,
躺在月影之中,
如水的月光笼罩着我——
我沉沉地睡去。
我梦见黄金般的时光
和纯净的欢愉,
你的倩影已经铭刻在
我深深的胸际。
难道你还要将我拴在
灯火辉煌的赌台?
难道你还要让我迎合
面目可憎的市侩?
如今我更妩媚的春花
已不开在田野;
天使啊,爱与善和你同在,
自然与你同在。
这首诗写成的时间与前一首差不多。“致白琳德”实际上就是致丽莉,因为在德国早些时候流行而歌德也曾受其影响的安那克瑞翁派的诗歌中,白琳德通常作为心上人的代称。诗里所说的“富豪之地”,就是歌德因为丽莉的关系而滞留其中的上流社会。在那里,歌德不是陪她去赶舞会、上剧院、听音乐,就是陪她去逛集市,买小玩物,买小装饰品。还有那“灯火辉煌的赌台”,“还有那面目可憎的市侩”,这一切一切,都令歌德讨厌透了。歌德因此怀念自己的阁楼斗室,怀念这斗室中清寂的美梦。清寂的斗室和灯火辉煌的赌台,形象地表现了歌德与丽莉之间阶级地位的差异。置身于豪华奢靡之地的歌德之所以感到尴尬、痛苦,就因为他是一个有着强烈阶级意识的市民青年,一位在狂飙突进运动中扛举大旗的富于自信心和使命感的天才作家。然而,丽莉天使般的魅力却使他沦为爱情的奴隶,或者如他自己在《丽莉的花园》一诗中所形容的,变成了一头用绸带系着躺在丽莉脚边的笨熊,任人驱使、戏弄。
这其间,歌德写了一出名叫《克劳迪娜·德·维拉·贝拉》的歌剧,他通过剧中人物——一位义盗之口发出了对于自己处境不满的心声:“你们的市民社会我已忍无可忍!我想工作,可得当奴隶;我想快活,可得受奴役。难道一个还多少有些价值的人,不该逃得远远的吗?[153]
歌德真的逃走了。1775年5月,就在和丽莉订婚后一个月,他便接受友人邀请前往瑞士旅游,而实际目的却是想尝试一下能否摆脱丽莉的感情羁绊。他们先到了苏黎世。下面这首《湖上》,就记下了他荡舟苏黎世湖的情景——
鲜的营养,新的血液,
我从自由的天地汲取;
躺卧在自然的怀抱里,
何等地温暖、惬意!
水波轻摇着船儿,
和着荡桨的节拍,
湖岸奔过来迎接,
云峰直插入天际。
眼睛,我的眼睛,你为何沉下?
是金色美梦,它们又袭扰你?
去吧,梦,尽管你色美如金!
眼前也有爱,也充满着生趣。
千万颗跳荡的星儿
在波浪上边闪明,
四周耸峙的远山
正在被柔雾吞饮,
港湾覆盖着绿荫,
湖水中一片金黄
是果实成熟的倒影。
仅仅读第一节和第三节,我们就要说这是一首十分成功的风景诗。它将群山环抱、轻雾缭绕的湖上美景,描绘得淋漓尽致。迎着习习晨风,缓缓行进在星光万点的湖面上,舟中的诗人该是心旷神怡,忘乎所以。然而事实并不完全如此,第二节的四句诗告诉我们,他的心仍不时地受到旧梦的袭扰,使他忧郁地低下头去,无心于眼前的美景。为了哪怕是暂时忘却那虚有浮华外观的梦境,忘却那艳丽媚人的未婚妻,诗人提醒自己:“眼前也有爱,也充满着生趣。”整首诗静动结合,明暗相间,有声有色,生意盎然,是德国乃至欧洲自然风景诗为数不多的不朽杰作之一。
《湖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以反衬的含畜手法,道出了歌德对丽莉的想要忘却而不能忘却的深情。
歌德与友人往南走,登上了边境上的圣哥特哈特山,再往前就是他向往已久的文明古国意大利了。他在山顶上长时间地伫立,徘徊。虽然离开法兰克福已两个多月,他却仍不能忘情于丽莉,仍感到她对自己的吸引力。在必须作出的抉择面前,歌德内心充满矛盾,而且可以说自从来到风光旖旎的瑞士以后,这种矛盾的心情就时刻伴随着他。下边这首他在苏黎世湖畔的山上远眺时吟成的短诗,虽然只有四句,却将自己的矛盾心境渲泄无遗,感人至深——
登临
要是我,亲爱的丽莉,不爱你,
眼前的景象将给我多少欢愉!
可是,丽莉,要是我不爱你,
我又怎能幸福,在这里和那里?
是的,要是没有爱情,一个人即使在堂天里也很难找到幸福。7月里,歌德终于下决心离开风景如画的瑞士,回到爱人身边去。可是谁知还没有跨进那拥挤扰嚷的古老商埠法兰克福的城门,诗人刚才敞开的胸怀又感到困窘和压抑,心情十分悒郁和懊悔。待到与丽莉见了面,两人之间似乎已出现隔阂。仍然是那些虚伪的应酬和无聊的娱乐,还有那邦随着秋天集市的开始而麇集到丽莉家中来的庸俗商贾,都令年青的诗人厌恶反感。在给一位朋友的信里,歌德形容自己焦燥和痛苦的心情说:“我总觉得自己像只吞了毒饵的老鼠,从一个洞里窜到另一洞里,见水就舐……心里火烧火燎的,实在难受得要命。”在同一封信里还写道:“今天午饭后我见到了丽莉……与她无话可说,因此也就什么都没说!要能摆脱这一切该多好……可一想到丽莉真要与我视同陌路,使我无所指望,我又不禁感到战栗……”[154]
但是年轻的诗人到底还是狠下心来,与自己仍然爱恋着的天使般美丽的少女决裂,于秋天里解除了本来就为双方父母反对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尽管这样,歌德还是经常情不自已地徘徊在丽莉的家门外,偷偷地听她唱他为她写的歌子,仰望着她那掩映在窗帘后的苗条身影。这时期歌德写的有关丽莉的诗歌,例如《秋思》,例如《慰藉》,都饱含着失恋的辛酸的泪水——
秋思
绿叶啊,愿你更加
肥硕,沿着葡萄架
爬上我的窗户!
双生的草莓啊,
愿你更加饱满、圆莹,
更快地长大成熟!
太阳母亲临别的注望
给你们热力,
晴空中的熏风
将你们吹拂,
月亮亲切而神奇的嘘息
使你们凉爽,
我眼中涌出的
永恒的爱之泪,唉,
将化作滋润你们的
盈盈露珠。
慰藉
别擦去,别擦去
那永恒的爱之泪!
唉,只有在擦而未净的泪眼中,
世界才显得荒凉而无生气!
别擦去,别擦去
那不幸的爱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