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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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散步七

关于消遣与癖好的思考

漫长的遐想才刚刚开始,我就觉得它已近尾声了。另一个消遣接踵而至,把我迷住了,甚至把我想入非非的时间也占去了。我沉迷其中,痴得可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忍俊不禁。但我也没法不沉迷其中,因为,我那时处于那种境况,已经没有别的行事准则,只能完全顺从爱好。我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只有一些无伤大雅的癖好。至于人家怎么评判,我根本不管。我的理智甚至希望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遂意顺心的事情,公开做私下做都行。心血来潮就是规矩,不多的余力就是分寸。因此,现在干草枯木成了我的精神食粮,植物学成了我的全部工作。在瑞士时,我虽已上了年纪,仍向伊韦努瓦博士学了点植物学知识。后来在多次旅行中,也兴致勃勃地采集过植物标本,对植物界有些基本了解。但是,由于年逾花甲,又在巴黎定居,体力开始不济,无法胜任累人的采集工作;此外,我那时埋头抄写乐谱,无需别的活动打发时间,便放弃了这种消遣。我卖掉了植物标本和书籍,不过,有时散步途中,看到我在巴黎周围见过的普通植物,我也是高兴的。在那段时间,我把不多的一点植物学知识忘得一干二净。学起来慢,丢起来就快多了。

一晃我就满六十五岁了,不多的一点记忆和在乡野奔走的一点余力也失去了。虽然没有人带,没有书本可学,也没有标本可以参照,可我又再次迷上了植物学,而且比起头一次来,热情是有增无减。这次我严格地执行一项明智的计划,即把米拉伊的《植物界》背熟,并要认识地面上所有已知的植物。由于没法再买到一些植物学书籍,我就动手借书来抄,并打算编一本内容更加丰富的标本集。我拣容易的做起,先把鹅肠菜、山萝卜、琉璃苣和千里光等收进来,以后还要把海里的所有植物,阿尔卑斯山的所有植物、印度的所有树木都编进来。我在鸟舍一带懂行地采集植物,每采到一种新草,我就满意地寻思:“喏,又多了一种。”

我满足自己的心血来潮,随性子行事,自认为是很理智的,也就并不刻意寻找做这个决定的理由。我相信,就我目前的处境,沉迷于这些令我快慰的消遣不失为明智之举,甚至是高尚的德行。因为,这是在内心杜绝报复和仇恨萌芽的办法。处在我这样的命运,还能迷上什么事情,真要是非常纯良的天性,没有任何暴戾情绪才做得到。我就是这样以自己的方式来报复迫害我的家伙。他们唯恐我高兴,我就偏要快活,这才是对他们最残酷的惩罚。

是啊,理性允许我、甚至规定我沉迷于某种爱好,只要它吸引我、又没有什么事情阻止我这么做就行;但它没有告诉我,这种爱好凭什么吸引我,一门无利可图、无功可得、毫无发展的知识会有什么迷人的东西,竟能把我这个老态龙钟,说话啰嗦,行动迟缓,记性衰弱的人领来从事年轻人才做的练习和小学生才做的功课。这正是我要弄清的一桩怪事。我觉得,弄清这门学问,显然可以给认识自我提供一些新知识。而为了认识自我,我花去了晚年的全部闲暇。

我的思考有时相当深邃,但很少带有乐趣,差不多都是迫不得已而为或者违心而为。遐想让我放松,使我开心;而思考则使我疲惫,引我伤心。思考对我来说总是件艰难而乏味的事情。有时遐想转成思考,但大多数时候是思考变成了遐想;在思绪于其中穿来插去的时候,我的心便驾着想象的翅膀,带着超出一切快乐的狂喜,在宇宙转悠、遨游。

只要我还在领略这种纯粹的快乐,任何别的事情就别想引起我的兴趣。可是,当我一旦产生奇怪的冲动,投入文学生涯,我就感到了精神劳动的疲惫和害人的功名的讨厌。同时,我发现甘甜的遐想生去了生气,变得索然无味。不久,我出于无奈,不得不为凄惨的处境操心,就很少再感受那些难得的快乐了。五十年来,那些快乐一直是我的财富和光荣,只要花点时间,不需别的费用,就使我悠然自得成了最幸福的人。

我甚至在遐想中也担心。我的想象力为我的苦难所惊吓,我生怕它最终改弦易辙,从此变得麻木迟钝。我还担心痛苦的感觉持续下去,会逐渐压缩我的心,最终把我压垮。在这种状态,我天生的本能使我逃避一切悲伤的想法,迫使我的想象沉默,使我注意到身边的事物,头一回学到把植物从大自然中提取出来。而从前,我是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的。

乔木、灌木、花草都是大地的装饰和衣裳。满目砂砾、烂泥的不毛之地比什么景象都要凄凉。但是,被春天唤醒的大地,重新披上婚纱,在江河的奔流、百鸟的啼啭中,在矿物、植物、动物三界的和谐中,将一幅充满生机、福祉和美丽的图景呈现在人类面前。这是唯一让人类赏心悦目、百看不厌的图景。

一个静观沉思的人,心灵越是敏感,就越是沉迷于这种和谐所激起的欣喜。这时,一种甘甜而深入的遐想便会占据他的感官,使他沉醉在这个巨大的美丽自然之中,觉得自己与之合为一体。于是,一切单个的物体便在他眼前消失,他所看见所感受的,都在一个整体之中。除非某个特殊情况圈住了他的思想,局限了他的想象,他才可能通过各个局部来观察整个宇宙。

当我的心因失望而沉重,就把全部意识活动集中在自己周围,以保存这点残存的,在日益加重的沮丧中行将发散冷却的热量时,我自然也有这种感受。我随意在树林里,在山上漫游。我不去想那些叫人伤感的东西,细心品味周围事物给人的温馨甜美的感觉。我的眼睛不停地寻找,在这大千世界,不可能没有能勾留、吸定我的目光的东西。

我迷上了这种眼睛的消遣,因为它使思想在不幸中得到休息、愉悦和放松,暂时放下痛苦的感觉。事物的本性大大帮助了这种消遣,使它变得更加诱人。芬芳的气味、绚丽的色彩、优美的形状,似乎都在竞奇斗艳,以争取吸引我们注意的权利。只要喜欢这种快乐,就可以沉迷在这种美妙的感受之中。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领略这种美妙的感觉,因为在那些麻木的人中间,有些人生来就比较粗心,体会不到这种细腻的感受,而大多数人则是因为心事太多,只能忙里偷闲看几眼吸引他们感官的景物。

还有一点,也使一些有情趣的人对植物漠不关心,那就是只在植物中寻找药物和补品的习惯。从前泰奥弗拉斯特可不是这样做的。虽说我们对于他的事迹不甚了了,但还是可以把这位哲人看做古代唯一的植物学家。多亏了一个名叫狄奥斯科里德的人,他是个收集整理药方的大医家,还有评论他的著作的人,医学才夺取这些成了药物标本的植物资源,但又做得过了头,使人只看到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植物有了种种神奇药效,不管张三李四,一服就管用。人们并不承认植物的结构本身值得注意;那些终日里手地摆弄贝壳的人嘲弄植物学。按他们的说法,如果不放弃对自然界的观察,而专注于对人的权威性的研究,植物学就是一门无用的学问。自然界虽不撒谎,但它什么也不告诉我们;人却是说谎的,他们证实了许多事情。根据某人的一句话我们应该相信这些事情,可是这句话本身却又常常是建立在别人的权威之上的。

你在草场上停下来,弯下腰来,依次观察那些引人注目的花儿,看见你这样做的人都会把你当做外科医生的助手,会向你讨点草药去医治娃娃的疥癣,大人的疮疾和马的鼻疽。在别的国家,已经部分消除了这种讨厌的偏见,尤其是在英国。多亏林耐,他把植物学从药物学体系中分支出来,才将其重新归入自然史,恢复了经济用途。可是在法国上流社会,这门学问还鲜为人知,人们对它的了解仍是那么浅陋,以至于一个巴黎才子到伦敦,看见一个长满珍稀树木和奇花异卉的奇草园,竟赞叹不已地说:“好一个漂亮的药圃!”照此说来,亚当就称得上第一位药剂师了,因为,很难想象有一座花园,其植物的搭配比伊甸园还要和谐。给植物学附上医药学概念,肯定不会使这门学问讨人喜欢,相反会使绿草如茵的牧场和绚丽夺目的花儿黯然失色,使密密匝匝的小树林稀落凋零,使绿地绿荫变得平淡甚至讨厌。对一个只想把植物放进药臼捣碎的人来说,优美迷人的花草树木没有任何意思,谁也不会把做药洗肠的野草拿来扎制送给情人的花环。

不过在我眼里的田园景色并没有受这些医药概念玷污。药茶与膏药根本与之沾不上边。当我从近处观看田野、果园、树林以及乡野的众多居民时,常想,植物界就是大自然供养人类和动物的粮仓啊。可我从未起念要在植物中寻找药物和补品。在大自然的出产中,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具有这种用途。如果大自然真给我们开出药方,就会把药品拿出来供我们选择,就像它把可食用的植物拿出来一样。我觉得,如果我想到发烧、结石、痛风、癫痫,人类病痛和残疾的感觉就会败坏我在小树林和草场奔跑的快乐。话说回来,人们都说植物具有各种巨大的功用,我其实根本不想争论。我只是想说,假设这些功用是真的,那么病人还不痊愈就有问题了,就是他们在装病。因为那么多人类的疾病,没有一种是不能用二十味草药根治的。

这些想法总是把一切和我们的物质利益联系起来,驱使人们到处逐利或者找药,而只要身体健康,就对大自然不感兴趣。而我的想法却并非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任何东西,只要涉及到我的需要的感觉,就会让我黯然神伤,郁郁寡欢。只有完全丢开了自己的身体利益,这样的精神快乐,我才品得出其真正的滋味。因此,即使我相信医学,即使药物确实对人有好处,我也会专心享受静观自然所给予的快乐。只要感觉到自然与我的躯体有关,我的心就兴奋不起来,也就不能在大自然上面翱翔。

此外,尽管我对医学并不怎么坚信,但对我尊敬爱戴的医生却是非常信赖的。我曾把自己这副身架交给他们,任由他们医治。十五年的经验使我吃了苦头,也获得教益。如今回到大自然,只依着自然的法则行事,我又恢复了健康。医生们对我虽没有别的不满,但他们恨我却是明摆的事实,谁会感到惊讶呢?因为我就是一个活的证据,证明他们的医术是徒有其名,证明他们的治疗法毫无作用。任何人,任何事物,只要与我的身体利益有关,就不能真正占据我的心。我只有忘掉自己,才能津津有味地进行沉思和遐想。可以说,融进万物的体系,与整个自然界融为一体,让我感到一阵阵莫可名状的喜悦与陶醉。只要人类还是我的兄弟,我就设想着一个个造福人类的计划。由于这些计划总是与整体相连,我也就只能以公众的幸福为幸福。直到我发现我的兄弟在我的苦难中寻求他们的幸福,我心里才冒出个人幸福的念头。于是,为了不仇恨他们,我只好自己躲开。我退到万物之母的怀抱,来躲避她的另一些孩子对我的中伤。我变得孤僻,或者如他们所说,落落寡合,愤世嫉俗。因为,在我看来,最孤寂难熬的生活,也比与那帮家伙交往要好。要知道那是些只知道背叛和仇恨的恶棍。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尽量少想事情,因为我怕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不幸。我不得不压制令人欣慰但衰竭的想象力的残余,因为那么多忧伤和焦虑最终会将它伤害。我不得不尽量忘却那些大肆耻笑和侮辱我的人,因为我怕自己怒不可遏而奋起反击。然而我却不能只关心自己,因为,尽管我不愿意,我这颗感情外露的心总是力图把它的感情和存在扩及别人,因此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头扎进大自然这个瀚海,因为我年老力衰,再也找不到确定、不变,又力所能及的东西,来作为支撑。因为我觉得精力不济,无法再在昔日的欢乐中畅游。如今,我的思想几乎只剩一些感觉,我的感知力只限于身边的物体。

我逃避人类,寻求孤独,不再想象,更少思考,然而,我性情活跃,它使我远离颓丧、忧郁的麻木状态,开始关心周围的一切事物。出于一种非常自然的本能,我更喜欢最让人愉悦的物件。矿物界本身没有什么可爱的招人喜欢的东西;它的宝藏埋在地下,似乎避开了人类的目光,引不起他们的贪欲。那些宝藏是贮存在地下,有朝一日要用来补充人类更容易取得的真正财富。人类随着自身的堕落,对那些财富越来越失去兴趣。于是,他就必须求助于工业、苦役、劳作,以救济自己的贫穷;他掘开大地的肚腹,冒着生命危险,不惜损害健康,到地心寻找想象的财富。其实只要他善于享用,大地就会把自身实在的财富奉献给他。他逃避阳光和白昼,因为他已经不配看见阳光和白昼;他把自己活埋在地下,他做对了,因为他已经不配在白昼的光明中生活;在那儿,采石场、竖井、铁匠铺、高炉、钻机、烟熏火燎的锻锤相继取代了田间劳作的优美画面。在矿山的恶浊蒸汽中遭受煎熬的苦力、一身黑乎乎的铁匠、相貌吓人的独眼龙,他们憔悴的面孔,就是矿山机器在地下用以取代地面绿树、鲜花、蓝天、恋爱的牧人和强壮的农夫的场景。

我承认,捡些砂子石头塞满口袋,摆满工作室,以此摆出博物学家的派头,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那些专心做也只做这类收藏的人通常是些无知的阔佬,他们不过是从中寻求显摆的快乐。要想从矿物研究中获益,就必须当个化学家或物理学家;就得去做艰苦的费钱的实验,就得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在坩埚、锻炉、煤炭和蒸馏瓶中间,在令人窒息的烟雾和蒸汽里花费大量金钱,耗费大量时间。而且做这种事情总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常常要损害身体健康。干这种乏味累人的工作,学识没有积累多少,傲气倒是蓄了不少,因此,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化学家,只要偶然发现了几种小小的化合作用,就认为自己深入了解了大自然的全部活动规律,难道不是吗?

动物界距我们近一点,当然更值得研究。可是这门学问不也同样有其困难、障碍、烦恼和辛劳吗?尤其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无论做游戏还是搞研究,都不能指望有谁来帮助他。怎样去观察、解剖、研究、认识空中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和比风轻快、比人强壮的四足动物呢?它们又不会自动送上门来让我研究,而要我去追猎,强迫它们就范以供我研究。因此,我大概只能以蜗牛、蠕虫、苍蝇为研究对象,累得气喘吁吁地追扑蝴蝶,捕捉可怜的昆虫,解剖我可能捉住的耗子或偶然碰上的动物尸体。不做解剖,就谈不上搞动物研究。人们正是依靠解剖来给动物分类,确定种属的。要想了解动物的习性和特点,就得拥有鸟笼鱼池和畜栏,就得以某种方式迫使它们呆在我身边。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办法把它们关起来;而让它们自由走动,我又没有那么敏捷,可以跟着跑。因此,我只能研究它们的尸体,撕开肌肉、剔出骨头,不急不忙地翻弄它们仍在悸动的内脏!解剖室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啊!发臭的尸体、苍白的肌肉、从令人作呕的内脏流出的血、骇人的骨骼,腐烂的空气!我发誓,我让雅克决不会到那里去寻找消遣。

我的想象被所有这些可怕的物体弄脏了。鲜艳的花卉、五彩缤纷的草场、清凉的树荫、小溪、树丛和绿野,你们来净化我的想象吧!我的心对一切伟大运动失去了热情,只能对一些易于感受的物体动情;我只剩下感觉了。在尘世,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只有通过它传给我。我被周围悦耳娱目的物体吸引,就对它们进行观察、检视和比较,最后学会了给它们分门别类。我一下就成了植物学家。一个只为寻找新的热爱自然理由才研究自然的人需要当的那种植物学家。

我并不努力获取学识,因为为时太晚。何况我并不清楚,知识多对生活幸福有什么促进。不过我想找些简单而平和的,可以信手拈来,且能排烦解闷的快乐。我信步在花草植物间溜达,观察形状,比较品性,找出其联系与差异,最后为了观察植物组织,便跟踪观察这些活的机体的生长过程及活动规律,探索其普遍规律和不同结构的成因结果,偶尔有点成绩,从此对使我享受这一切的造物主那只手充满赞叹和感激。

植物宛如天上的繁星,团团簇簇地撒在大地,就是为了以快乐和珍奇来吸引人类研究自然。星星距我们太远,要有基础知识、工具、仪器,要有长梯才够得着,才能进行观察和研究。植物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在我们脚下,甚至可以说在我们手上生长。即便某些植物形体太小,肉眼有时难以看见,可是借用显微镜观察,也要比使用天文仪去观测星星容易得多。植物学是闲散懒惰性情孤独的人最适于作的研究:一把刀,一个放大镜,就是他做观察所需的全部工具。他在野地信步而行,自由自在地从这棵树走到那棵草,兴致勃勃地好奇地反复观看每一朵花,刚刚弄清花的结构规律,就油然感到不费吹灰之力便有所得的快乐,其程度就和付出巨大努力而有所得一样强烈。这种不用费力的工作自有其魅力,只有心态平静才能感受到,不过光是这股魅力就可以让生活变得幸福甜美。但是,如果在里面掺入功利的动机,如谋个一官半职,或者著书立说,一旦这样做,一旦为了教书才学习,为了当作家教授才搜集标本,那么这股魅力就会消失殆尽,我们就只可能把植物看做满足我们欲望的工具,我们做这种研究就再也找不到真正的快乐,就再也不想求知而只想卖弄所知;在树林里,我们就好像站在世界的舞台,一心只想博得看客的喝彩;或者至多只守着实验室或花园的那几株植物,而不到大自然中去观察众多的植物;只关心植物学的体系和方法,而这些体系方法只能引起无休无止的争论,既不会使人多认识一种植物,也不能解开自然史和植物界的任何谜团。因此,在植物学者中间,争名夺利所引起的仇恨忌妒不会比其他学科少,甚至还有过之。他们在让这门可爱的学问扭曲变形的同时,还把它搬进城市和学院。在这些地方,这门学问也跟奇草园里移植的异国花木一样被异化了。

截然不同的立场使这项研究成了我的一种嗜好。我过去那些爱好丢了,空白就由它来补上。我攀登山岩峭壁,深入幽谷密林,就是为了尽量避开恶棍的伤害,让世人遗忘。我觉得,来到树荫下,人家就会把我遗忘,我就是个自由而平静的人,好像仇人不复存在;似乎树枝树叶会为我挡住他们的中伤,把他们从我的记忆中赶走。我傻乎乎地想象,只要我不想他们,他们也就不会想我。在这种错觉中,我感到无比的温馨。只要我的处境、我的虚弱身体和我的生活需要允许,我就会沉湎其中。我的生活越是孤独,就越需要填补空虚。于是,未受人类蹂躏的大地就从各处把自发生长的植物奉献到我眼前,让它们来取代我的想象拒绝的或是我的记忆遗忘的东西。到荒野寻找新的植物,这种快乐盖过了躲避迫害我的家伙的快乐。一到某个杳无人迹的地方,我就呼吸得自在一些,好像到了一个不再为仇恨所折磨的避难所。

我一辈子也记得,有一天,我来到法官克莱克的私山罗拜兰一带采集标本。我独自一人,翻山越岭,穿过一片片树林,攀爬一座座峭岩,最后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那个荒蛮景象,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黑油油的杉树夹杂着高大的山毛榉,其中好些老了,横七竖八地倒伏着,给这个角落搭起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这道阴森森的围墙留了几个豁口,从中望过去,可见陡峭的断岩和可怕的绝壁。我只敢趴在地上往下望。猫头鹰、乌鸦和白尾海雕在山缝间不时发出尖叫。不过,也有几只少见但为我所熟悉的小鸟飞来,冲淡这寂静中包含的恐怖。在那儿,我发现七叶石芥花、仙客来、鸟窝草、鱼腥草以及其他几种植物。它们把我迷住了,让我高兴了好久。但是,不知不觉之间,我被山野的景物吸引,竟把植物学忘了,也顾不上观察那些草木了,就坐在石耳和苔藓上,自由自在地展开遐想。我想,我来到一个人不知,鬼不晓的隐蔽所,迫害我的那些家伙在这里绝对找不到我。一股得意的思绪立即掺进这一阵遐想。我把自己与那些发现荒岛的大旅行家相比,得意地寻思:“我大概是深入此地的第一人,几乎可以自视为哥伦布第二。”正当我为这种想法得意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撞击。我认为自己熟悉这种声音。我侧耳倾听:这种声音再度响起来,越来越频密。我觉得意外,猛地站起来,穿过一片灌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在几十步开外一个背斜谷里,我看见一个低矮的工场。

那一刻,我只觉得又惶惑又矛盾,那种混乱不安的心情,真是难以表述。我首先感到的是回到人群的快乐,因为刚才我还以为自己是孤零一人。但这个感觉转瞬即逝,比闪电还快,随后感觉的是一种更持久的痛苦,因为我想,哪怕躲进阿尔卑斯山的洞穴,也逃不出丧心病狂地迫害我的那帮家伙的魔掌!我当时认定,在这个工场,参与以蒙莫林牧师为首的阴谋活动的也许没有两个人,蒙莫林牧师还从更远的地方招募第一批别动队。我赶忙丢开这个忧伤念头,暗自笑了。我笑自己竟有这种幼稚的虚荣心,竟以这种可笑方式想问题,须知我曾为此吃过苦头呀。

确实,谁能料到会在深山老林里发现一个工场呢?世上只有瑞士才会出现这种原生的自然与人类的工业混杂一起的场景。整个瑞士可以说就是一座大城市。城里街道纵横,比圣安托万街更长更宽,其间散布着森林,横亘着山丘。城里的房屋稀疏错落,房屋之间是一个个英国式的花园。在此我想起不久前,跟杜·佩鲁、德·埃什尼、普里上校和法官克莱克到夏斯隆山采集标本的事。在那座山顶上,我们发现了七个湖泊。有人告诉我们,山上只有一户人家。他要不补上一句,说户主是开书店的,在当地生意不错,我们肯定猜不出他的职业。我觉得仅此一例,就比所有游客的描写更让人了解瑞士。

还有一次活动,性质一样,或者大体相同,同样能使人了解这个别具一格的民族。在格勒诺布尔居住期间,我常与当地的律师博维埃先生去城外采集标本。他并不是喜欢或通晓植物学,而是要贴身保护我才同去的。他给自己规定一条,处处跟紧我,尽可能寸步不离。一天,我们沿着伊泽尔河,在一片长满刺柳的地方散步。我见那些灌木上的果子熟了,便好奇地尝了一个,觉得甜中带酸,十分可口,就摘了一些来解渴。博维埃先生站在一旁,没有动手,也没说什么。这时他的一个朋友突然来了,见我正在采摘果子往嘴里塞,就冲我嚷道:

“喂,先生,您在干什么?您不知道这果子有毒么?”

“有毒?”我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那当然!”他又说,“这里的人都知道,所以没人敢尝。”

我盯着博维埃先生,问他: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哦,先生,”他用很恭敬的口吻答道,“我哪敢放肆?”

我被他这种多菲内人的恭敬逗笑了,可也不敢再摘果子了。我当时相信,现在仍然相信,任何可口的天然产品都不会伤身,至少不吃过量就不会伤身。不过我承认,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对自己的健康确实有点担心,最后只是虚惊一场。晚上我饱餐一顿,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格勒诺布尔人都对我说,那可怕的沙棘果,吃一点点就会中毒,而我吃了十五到二十粒,早上起来却一点事也没有。我觉得这次历险是那么有趣,以至于每次想起博维埃律师那特别的恭谨,总忍不住笑起来。

每到一地采集标本,所看到的景物,由此产生的感想,以及发生的一些小事件,都给我留下了印象。只要看到那些标本,往事就重现眼前。那些美丽的风景、森林、湖泊、小树丛、岩石和山丘,从前我一见到就怦然心动。现在虽然见不到了,虽然再也不能在那些地方走走,可是一翻开我的标本集,我的心就立即飞到了那些地方。从那儿采集的一枝一叶足以使我想到那儿的美景。对我来说,标本集就是一部采集日记,它带着我再做一次采集,感受新的乐趣,产生新的视觉效果,使从前的一切历历如在目前。

正是一连串无关紧要的想法使我迷上了植物学。而植物学又把所有助其发展的思想召集起来,拉回想象。草场、水面、树林、孤寂、和平,尤其是在这一切之中感受的安宁,都通过植物学不断地浮出我的回忆。它使我忘掉人类对我的迫害,忘掉他们的仇恨、鄙视、侮辱,以及他们对我真诚而温柔的眷爱所回报的种种恶行。植物学把我带回安宁的住地,带回曾经接纳我的淳朴善良的人中间。它让我回想起青年时期,回想并再度感受到那份单纯的快乐,它让我虽然摊上最伤心的命运却也常常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