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从你那里得到的祝福,已令我心满意足。我在短时间里生活了若干次。啊,我多么喜欢你!啊,你的灵魂多么高尚!你的自由和财源多么可贵呀!
你在任何事上都不拖延,仿佛你深知拖延等同吝啬……啊,你是多么值得称赞!
我独处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的那些话,仿佛那是诗,好像你是那位不让私欲诱使自己做坏事,以防自己的尊严遭贬损的女性,似乎你从上天的乳汁中吮吸到了高尚精华。
我们在畅谈中度过的如胶似漆之夜里,你我对坐把盏,同饮共欢。
你常常打开我的眼界,让我饱览一种新事物或多种东西,我又常常张口侃侃而谈……
我看到了真实的自我……我看到了是赤裸裸的自我,没有任何掩饰和遮盖……正是你使我的双手指向我的灵魂的闪光处。
我这就外出给你发信,吃午饭。我回来后即投入工作……和你一道!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5月24日
玛丽,你的温柔锁住了我的视线,你的话语将我俘虏……今天,在这天气晴朗、暖中微寒的日子里,我想着你。我很想到一个森林中去,那里没有人,也没有妖,仅仅有无数游魂,那里的惠风中夹带着来自你的吉祥!
还有书……和纸……
我只要轻快地一动,便深入进拥挤的树木之间,仿佛我决心实践我的心灵许下的诺言。
玛丽,我想着,当暴风突然刮起之时,你正在森林的中心,远离繁华地区,在一个荒凉的地方,你只能听见狼嗥,足以替代数十次震动你听觉的污言秽语。
人们及他们的话语多么丑陋!远离他们又是何等好啊!
我想起了暴风,还有比从运动中创造生命的元素更美妙的东西吗?
让我们一起到丛林中去,让我在那里和你交谈吧!我常和你在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和你谈话。我所明白的任何事情,都会讲给你听。
我多次重复这句话。这话中没有任何夸张,而是确凿事实。
当时光肆虐时,我向谁诉苦?我向何人诉说灾难?当我的箭射偏时,我又向谁诉说我的苦闷?
向你……
是的……向你诉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8日
亲爱的玛丽:
我的心神将你赎回了,亲爱的玛丽。得到你的理解是无比幸福的。你是生命的施主。你像跟从人的伟大灵魂,不仅仅与之共同生活,而且为其生活增添新的内容。
我得到了来自你的幸福。这个世界不曾发现过像你那样慷慨施予我的先例。你——我对你说实话——就像从宇宙自然法则之外的天上降下来的奇迹!
我在《疯子》里说过,我现在还要说那些了解我们的人,他们会奴役我们的一点什么,或者奴役我们的某一部分。而你呢,却恰恰相反,你对我的了解,则是一种令人放心的可靠大自由。在你我相处的最近两个小时里,你把我的心抓在你的手里,用力挤出其中的水,发现那里有一黑斑。但是,你刚一发现黑斑,便将之永远抹去了,我变成了一个自由人……一个完全摆脱桎梏的自由人!
你在我的胸中点燃起了钟情之火。我洞察到你是一位修女,修行在某座山上的禅房里。我打心底里不喜欢那种居于充满玄妙之美地方的修士。
我恳求你不要卤莽行事。一次修行,既不能使你的灵魂得到满足,也不可能解除你的干渴。你应该始终坚强,心态平稳,以便再一次成为修士。
月桂树叶和接骨木树叶散发着芳香,泌人心魂!造物主使你远离所有灾难。承蒙祝福,我的健康正在恢复之中。
你要想得到更多的爱,那么,你定会从我这里发现它。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3日
灵魂的爱人:
你是一座葡萄园。我的神魂为你而高兴,我的心田因你而感到宽舒。每当我想起你,我便看到生活是多么甜美,我感到生活是多么令人快慰。
今天,我正是如此——无忧无虑,充满希望,轻盈信步,看到大自然在微笑。
你就像我的双眼和双手。我到你那里寻找水草,我十分关心你,我也发现你十分关心我!
你像我的双眼和双手——你像我真实的存在,你像树木、岩石、苍天、溪水和高山,我们就站那山脚下。我们是实际的存在……我们是真实的存在。我们不是松鼠、田鼠、家鼠和猫头鹰!
我有时认为声音由下方传来,因为我在谷底,看山显得很高,又到很少人来的地方……但他们不看我,我也不看他们……山里常常传出人的声音,而那里却没有人。
我生活在巨石堆的夹缝之中——那巨石就像五指和手掌……我们本在岩石中,我们将之认作盗贼的避难处。
我每天只有当太阳西沉时才离开那里一次……我走到河边,下到水中,把我的桶灌满水,然后上岸。没有一个人接近我,因此我身不裹衣!
来的东西是何其多啊……都是我说过的那些东西,仿佛还活着的东西!
我醒来时,月亮挂在天上——但正值白天。丛林中挤满了骑士,他们三五成群地行走着,漂浮着,彼此叠罗着……有一彪骑士,他们的国王便是哈利勒!
你是我们的手,你是我们的口。你能说出和画出我不能说或画出的东西。
上帝祝福你,上帝的为你祝福。
顺致我的爱。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7日
亲爱的哈利勒:
星期日,我也进入了暴风之中——早晨,我坐在一架奔马拉的车上,那匹马十分强壮!在呼啸的风中,在濛濛细雨下,我沉思着……我想到了你,且看到了你!你常在暴风中与我在一起,多好的伴侣!
星期一,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把那封信封存起来,因为那时我被悲伤所征服。现在心情舒畅了,我再次给你写信。不过,你是知道书信与说话之间的区别。
至少你与我同在最黑暗的时刻!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即使你没对我提及,也不曾想我。因为思想是我们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都比我们所了解的多,尽管我们的相互了解还在增长。
如今,每当我想到你,面前的云雾便消散而去。我感觉到了美,也感觉到了温暖。
有时候,思绪万千……请不要认为我是思想的姐妹!
我想写,但我写不出什么。
高尚的灵魂,最可爱的人儿,我要多多给你写信,更多些!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9日
亲爱的哈利勒:
谷地山后的东方天空布满乌云。我真想到那里去,和你一道迎接暴风、雷鸣和闪电……帷幕垂落之前,有一件大东西将降下,我不会下去的。
属于我的日子所剩不多——那些日子属于我,也属于你。那是内心深处的时间,我看到许多人从你那里接受生活,因为你是痛苦的。我从火焰中看到了黄金——我看到无穷黄金,但不能用话语迎接而只能用心……那是一个遭受生产之苦的女人,你怀着无数的孩子,你,亲爱的,正滋养着这个“颠倒的世界”。
总有一天,你将得到永久的快乐。
你播撒了你的心,由你的种子生长出来的无数心将朝拜你。
几世纪后,你将遇见那些心……他们爱你,紧紧跟着你,呼唤着你的大名。
顺致爱……爱属于你。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7月21日
亲爱的玛丽:
我至死不离开此地,因它是永恒避难所,是记忆的故乡,又是你来访时的灵魂寄宿之地。
我不会离开……我将留下……因为即使你身不在,我也能看见你!不管我愿意与否,每当你来到这里,我还是允许你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你走时,我的灵魂总要哭泣!
我不离开……我将留下……因为你留在这里,不会离去!
有一天,我想到到了虐待,好像你受了虐待。不过,你要知道,你是虐待了人的受虐待者,我是个横行霸道的人。
让我开开心吧!安慰一下因痛苦不知所措的钟情者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22日
亲爱的玛丽,邮差一早送来你的信,好像一早给我送来了光荣和功绩。我相信亲爱的不来访了。我感到我的心在用两条健壮的腿行走,欢乐上添欢乐,看不到我有另外的生活之路……你就是生活。
从所有不实在的东西中解放出来,是多么好啊!没有麻烦、难题的生活多么甜美啊!正是你把生活给我描绘得清清楚楚,即使我在梦中也看不到如此清晰的生活之路。正是你激起了我对生活的饥饿感。因此,有那么一天,我将登上一座山,你那引路的灵魂便是我的伴侣。
我天性喜欢沉默、静思。我心里有对我来说也是新奇的东西。我很想把这些东西倾注在各种形状的模子里。不过,我的这双手现在还并不急于行动——我忙于一切事……只有森林除外!
昨天我早晨出发,回来时已是初夜。
玛丽,当我们能把今世抛在身后时,那来世是多么精彩呀!我们要的是真正的世界——永恒生命的世界。
我们满怀青春豪情奔向那幽冥、日夜之后的异城。
就像我了解你那样的了解我,该是多么美妙!
你为我的生命增添了独立性。
你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动能。
夜夜安好……上帝为你祝福!
顺致爱……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23日
玛丽,我做了一次漫长的梦中旅行。我看到了风信子和延命菊。我和你一起站在一个濒临大海的山丘上……
你用奇怪的声音说:
“不把它投入大海,我们是不会走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尊巨大的雪花石雕像,即我们从地下挖出来的那尊阿佛洛狄忒[244]雕像。
但我回答道:
“我们怎能做这种事呢?那是上帝的至美造物,紫荆的痕迹仍然浸染着她的双唇,二目呈天蓝色!”
你说:
“哈利勒,她是石与土的抵押物,多该被沉入大海,你不认为她是最幸福的吗?”
我悲伤地说:
“是的……是的!”
我们抬着阿佛洛狄忒……抬着巨大女神,仿佛她很轻,我们从巨石上将之抛入大海。我们兴高采烈,因为我们给它穿上了水做的敛衣!
那时,一群鸟儿飞在我们的前方。当鸟群飞近时,鸟群中突然起火,变成了飞的火焰。
你说:
“你不认为我是正确的吗?”
我说:
“是的,你是正确的,不会弄错!”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现在离开了大山,但我不是过去几天里的那个样子了。
在山里,我和你一起,经历了在灵魂小道上行走的实践。
我总想给你写信,述说我的所见所悟,但很可惜,我不能够如愿,因为我失去了表达能力,笔僵固了,墨水也干涸了。
我是多么需要你,以便向你谈谈我和你摘去面具之后的情景。
面具……就是我们在人群之中借以遮脸的面罩!它就是没有我的男友和你的女友的那个世界的面具。
在我的内心里,陈旧的东西已经死亡,全面的死亡了。我不认为腹中胎儿生命比那三年的黑暗更黑暗;我把那三年视为现在的阴影、鬼影下的生活。
三年前,我看到了海面……看到了海水泡沫……在过去的几天里,我理会、学会、精通了!
知觉与分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大啊!
我的灵魂紧紧抱住你和你那有关阿佛洛狄忒的美梦。你的灵魂带着使我们两颗心产生疑虑的因素奔腾。
我打心底里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很快乐!
我们不吝啬生命,但有求于生命,热爱生命。
我感觉不到时间,却感觉到死与生。在山里有很多东西,我只学到了一点点!
山与我们在一起……山与我们在一起……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8月7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周多时间。这里潮得厉害,挫伤人的锐气,消弱人的意志。无论意志自身如何奋发,但总是厌倦工作,懒于思考……就连精神也不听使唤了。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多数都是生面孔。我喜欢和妹妹在一起,手足亲情完善无缺。
但是,人们总是不肯向我们施舍自由和安静。他们一批批来,说个不停,久久不肯离去。
寒冷也趁火打劫,跑来折磨我,令我痛苦不堪。因为天太冷,我难以逃走。
现在,我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你。有件事情使我心神不安,我简直变成了疯子。我看见许多人,知道他们满怀友谊,但我与他们坐在一起,与他们交谈,我感到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很想给他以思想上的伤害。
每当他们奢谈时,我的头脑便感到惊讶,于是展翅飞去,不久又飞回来,仿佛我是一只鸟,腿被线牢牢拴着似的。
我对叙利亚人是没有戒心的,因为他们胸怀坦荡,罕有诡计,他们不懂得花言巧语。在我看来,那种试图用自己的名声和小聪明把你拉向他的人,才是最丑恶的人!
我们应该一起多度过些日子。我下周去纽约,妹妹将与她的男女朋友们去农村游玩。
我将读你的最近一封来信,其中定有低声细语,还生着翅膀。
为生命微笑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2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真想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在追求知识中做梦吟诗。
我真想做一餐美味,叫回那辆车,遇上众芳邻,睡上八小时,缝补衣服,采摘花果。所有这些,我都想做;若能做了,那该多好啊!
然而我那忐忑不安的心回忆起那比这种生活更宽裕的舒适生活。那是最惬意的生活,富足有余,充满欢乐,我在天上飞翔,飞上双子星,不再回来!
这里的生活是真实的。然而对于我和我的感觉以及我的意识来说,它是曲调混杂的音乐,或者也许它的份量被遮藏起来了……那里有天,或者近似于飘着云朵的天!
难道我是在说梦话?
沉思多么好啊!它使我感到欢乐!
它能保护我能免受攻击!
思想……思想时而使我站起,时而又令我坐下,但它既不离开我的眼睛,也不离开我的头脑,因为你是力量的象征。
哈利勒,你要知道,我的心是鸟的翅膀,它来去你我之间两次只用一个小时。
宇宙的创造者呀,为哈利勒指出一条正道。就让他以言行成为完人的典范吧!请把一切东西给予他,以便让他通晓一切!
哈利勒,每当我这样向主祈祷之时,我便接着说:
“主啊,求你保佑我们免遭灾难和失望之苦,让哈利勒成为主人吧!”
……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6日
哈利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