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素福·贾马勒:(满面春风地)迈尔加尼先生,请进!
艾尼斯·法尔哈特:(离开座位,向房门走去,并且说)欢迎赛里姆,哪阵风把你吹到布鲁克林来啦?
(赛里姆·迈尔加尼进客厅,脱去了头上的帽子,低头弯腰向在座者问安。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他们面似无言,但各心怀鬼胎。沃尔黛小姐容光焕发,喜形于色,感到意外的事情即将发生。她注视迈尔加尼片刻,然后用目光扫射在座的每一个人。)
优素福·贾马勒:赛里姆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尼阿麦拉·巴胡斯牧师。
尼阿麦拉:幸会,幸会。
优素福·贾马勒:这位是苏莱曼·白塔尔博士。这位是法里德·埃图斯先生。这位是艾尼斯·法尔哈特先生。这一位是我的妻子贾马勒夫人。
大家:(异口同声)荣幸,荣幸。
(沃尔黛小姐仍原地站着。赛里姆·迈尔加尼望着她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我怎么还无幸认识这位小姐呢?
贾马勒夫人:请原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沃尔黛·阿札尔小姐,她是一位聪慧、有名的女文学家。
(赛里姆·迈尔加尼向沃尔黛小姐躬身施礼,并且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认识你,使我感到荣幸。
沃尔黛:迈尔加尼先生,与你相识,是我的幸运,尤其今晚在此结识。(问安并说了些没有意思的话之后,大家坐下来。赛里姆·迈尔加尼对主人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从六点钟开始,我就找哈娜·白什瓦蒂。庆幸有一个叙利亚人把我引领到你们家中。我带来一封信和一个汇款单,上面写的都是她的名字。贾马勒先生,请把她叫出来,让我见见她。
贾马勒夫人:(高声喊)乌姆·努法勒,到这儿来一下。(哈娜·白什瓦蒂进到客厅,赛里姆·迈尔加尼站起来,当她看到他时,发自内心地高声喊道)
哈娜·白什瓦蒂:亲爱的,赛里姆!
(泪水脱眶而出,接着说)我真高兴,总算找到你了。我一到这里就打听你。他们告诉我,你在波士顿。啊,看见你,我是多么高兴,简直使我忘记背井离乡的痛苦。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说着,走上前去,与赛里姆·迈尔加尼拥抱、亲吻。之后,二人坐了下来。)
赛里姆·迈尔加尼:我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从巴西寄来的汇款单,上面都是你的名字。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到哈娜·白什瓦蒂手里。哈娜·白什瓦蒂拆开信封,读过信,看过汇款单,双手捂起脸,哭了起来。赛里姆·迈尔加尼走近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温情脉脉地地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乌姆·努法勒,我们都是背井离乡人,这使我们心里难过。但是,这不可能使我们心碎,相反有助于强心。真主把我们集中在一个国家,我们会像原来一样生活。
哈娜·白什瓦蒂:啊,过去我们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今天我们又怎样了。谁能相信海里勒·白什瓦蒂夫人竟成了异乡土地上的女仆呢?
赛里姆·迈尔加尼:乌姆·努法勒,我们都是当仆人的。我们都是仆人。谁不当仆人,谁就不配享受白日的阳光,也得不到夜间的安宁。
(哈娜·白什瓦蒂哭成了泪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贾马勒夫人把她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
赛里姆·迈尔加尼:这位女子本来过着安乐、舒适的生活,在我的家乡很受尊重,对我的乡亲们有难以忘怀的恩惠。假若我能为她做件事情,那该多好啊!
艾尼斯·法尔哈特:(想换个话题)赛里姆先生,你好哇!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了,曾打听你多次,有人告诉我,你沉没在了美国人当中。
苏莱曼·白塔尔:我们今晚在《圣山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迈尔加尼先生,听到说我们的文学家的好话,使我们感到高兴无比。
尼阿麦拉:美国人对文学家的热情是有名的,特别对像迈尔加尼先生这样的文学家。
法里德·安图斯:迈尔加尼先生,我在埃及的一家杂志上读到你的一篇美文,别说我有多么喜欢了。我真想把它在我的报纸上进行转载,如果无希望得到你亲笔写的新文章的话。
优素福·贾马勒:赛里姆先生,有幸今晚在这里同你会面,真是太有意思了。应该感谢乌姆·努法勒。
贾马勒夫人:希望你再次光临寒舍,最好下周能一道进晚餐。
赛里姆·迈尔加尼:谢谢太太的慷慨厚意。由于我总是忙于工作,很长时间没有与同胞们聚会了。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叙利亚人,只觉一股亲情暖流迅速传遍周身。我希望不久再看见你们所有的人。
(迈尔加尼边说边站起来,主人挽留他说)
咖啡正在火上煮呢,聚会不过刚刚开始。
赛里姆·迈尔加尼:(又坐下来说)客随主便。我好几个星期以来,还未曾喝过一杯叙利亚咖啡呢!
艾尼斯·法尔哈特:迈尔加尼先生喜喝咖啡,他日夜都要喝的。
白塔尔博士:咖啡提神哪!不过,迈尔加尼先生的神用不着提呀!
贾马勒夫人:(高声喊道)乌姆·努法勒,端咖啡来!
乌姆·努法勒:(在厨房答声)这就来,太太!
尼阿麦拉:(对沃尔黛小姐说)沃尔黛小姐,你为何默默无言呢?
沃尔黛:尊敬的阁下,你们在交谈,我实在插不上话。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侧耳聆听。假若是命运在今夜聚会刚一开始就把迈尔加尼先生带到这里的话,我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尊敬的阁下,请不要忘记,一个未婚女子在男人门面前说话,在叙利亚人看来是不适宜的……不过,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看到你们全都为见到迈尔加尼先生而高兴。哈姆雷特死前说:“留下的惟有静默”。
白塔尔博士:小姐阁下,我们已解开了谜。
沃尔黛:噢,我们多么自在,不但有专门解谜的时间,还有非解谜时间。我本想现在再说点谜语方面的事情,但我想还是让迈尔加尼先生津津有味地喝咖啡吧!你们还记得这几行诗吗?
青蛙吐一语,
哲人争相析:
含水能发声,
天下谁能及?
赛里姆·迈尔加尼:看来我进门时你们正在谈论我,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优素福·贾马勒:不,不是的。先生,我们谈论的都是一般话题。
尼阿麦拉:冬天的夜长得很哪,我们通常用漫谈打发冬夜,以便消遣取乐。
赛里姆·迈尔加尼:看来你们谈得津津有味啊!我从小姐关于哈姆雷特、青蛙的谈话中已经闻到了这种气味。我将从这杯咖啡中得到乐趣,借以得知这些话不是说给像我这样一个异乡人的。
(哈娜端着一杯咖啡进来,迈尔加尼接过咖啡,哈娜眷恋地望着他)
(优素福·贾马勒递给迈尔加尼一支烟,迈尔加尼点上烟,每呷一口咖啡,便抽一口烟。抽完烟,喝完咖啡,迈尔加尼起身要走,所有人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一一向他挥手告别。迈尔加尼告别乌姆·努法勒,并许诺不久之后再来看她。之后,迈尔加尼谢过主人和主妇,走出客厅。)
(在座者沉默无言,直到赛里姆·迈尔加尼的脚步声消失在夜的寂静之中。他们面面相觑,默默不语,仿佛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们的脖子,只有沃尔黛小姐例外,只见她唇间漫溢着包含千种意思的微微笑意。一阵类似于深渊嚎啕、争论者的舌战的寂静之后,沃尔黛小姐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
沃尔黛:毫无疑问,你们将在沉默、遗憾、后悔中打发这夜下聚会剩余的时间了。是的,先生们。现在于你们来说,沉默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假若一定要开口说话的话,那么,你们就谈关于思想自由与忠诚的话题吧!我度过的最近时辰,才是我生命中最美丽、最崇高、最深刻的时光。因为它在我的眼前画出了叙利亚人的集体面目,向我展示了叙利亚人带着他们的枷锁从巴比伦走到孟菲斯、巴格达和伊斯坦布尔的原因。这最近时辰已经向我显示了叙利亚人的创造能力,同时也展现了叙利亚人制造具有各种面貌的笑话的高超技能。是的,正是这样,我的先生们。我们都有各种面貌。在兰色时辰,我们的脸就是兰色的;黄色时辰,我们的脸就是黄色的;红色时辰,我们的脸就是红色的。依此类推,有多少颜色,就有多少颜色的脸面。先生们,祝各位晚安!
(说罢,沃尔黛走出客厅,就像逃出地狱的人那样,狠狠地将门关上)
(厅中人一直沉默无言,抬眼凝视着天花板,仿佛看到手持“功过薄”的可怕魔鬼,那魔鬼已将赛里姆·迈尔加尼带到他们之间前,他们说的关于迈尔加尼的那些话,全部记录在了那个“功过薄”上。)
四 革命之始
地点:贝鲁特海上一咖啡馆
时间:1914年8月的一个雨天
人物:艾哈迈德贝克(穆斯林)
法里德先生(基督徒)
(幕起,基督徒法里德先生与穆斯林艾哈迈德贝克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放着一些食品和饮料)
法里德:这些土耳其人可真聪明,他们对叙利亚的聪慧和阿拉伯品格了解得多么精细啊!他们知道叙利亚机体的毛病在哪个部位,于是当即刮起占领旋风,将他们的屁屑撒上去。
艾哈迈德:你不该说土耳其人聪明,而应该说叙利亚人是一个行走在黑暗之中的盲人青年;一旦远处出现些许亮光,便以为那是太阳或月亮。并非土耳其人不聪明,但那却是十足愚蠢用聪明、智慧外貌所表现出来的阿拉伯叙利亚人的愚昧。
法里德:朋友,你听我说。两年以来,叙利亚的思想奶油被热情之火烘烤,然后摊在自由、改革和崇高原则的盘子上;正是那种崇高原则造就了卢梭[278]、伏尔泰[279]、巴特里克·亨利[280]、加里波第[281]等一代巨人,是他们在西方人的胸中竖起了自由之碑。今天,土耳其人伸出长长的胳膊,将神奇麻醉剂的混合物浇在叙利亚的思想奶油上;那麻醉剂是十九世纪开始以来,又奥斯曼政治家们制造的;那麻醉剂时而像糖蜜,时而又呈焦油状。当今,即使世界上最杰出的化学家,要想从土耳其糖蜜和焦油里将叙利亚的奶油提炼出来,那也是无计可施的。
艾哈迈德:你的话使我想起了我读过的纪伯伦的一篇文章,题目为《麻醉剂与手术刀》。我看你呀,也像那位隔着乌云看东方的作家一样,把东方的情况过分夸大了。
法里德:是的,我和那位叙利亚作家的见解相同。过去我也认为那位作家夸大其词,只看到东方的黑夜,看不到东方的黎明,只看到叙利亚的冬天,看不到她的春天。如今呢,我认为他的看法是对的,我也和他一样了。
艾哈迈德:你不要夸大其词。还是让我们像医生看病人那样看看当前的情况吧!你把聪慧归于土耳其人,而把愚蠢归于叙利亚人。我呢,我说这二者都不精明。
法里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艾哈迈德:我是穆斯林,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东方人。我在欧洲生活过一段时间,在那里晓得了伊斯兰教的伟大,认识了伊斯兰教在现代文明中的中心位置。我回到自己的国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流浪在乡亲与朋友之间的一个异乡人,并没有对伊斯兰教光荣熟视无睹。我在瘫痪了的东方人之中,也没对东方繁荣前途感到失望,东方是一巨大现实,伊斯兰教是一伟大真理。土耳其人蠢就蠢在企图压制阿拉伯力量。阿拉伯力量之于伊斯兰,如同心脏在肉体中的地位。将要饿死的阿拉伯人蠢在放在满山遍野的生命面包不吃,而去咀嚼那些罗卜须子。土耳其人独揽统治大权,势必将土耳其人推向消亡。被称为改革家的有头有脸的叙利亚人,他们只相信自己在上院中的职位,这使他们无法知道奥斯曼政治家已为每一个翘首望天而脚却插在水中的人建造了仅为二十平方英尺的驴圈。这就是愚昧哲学。
法里德:凭安拉起誓,艾哈迈德贝克,你真使我佩服。你很精通牲口的习性。
艾哈迈德:是的。这些人分不清骆驼、毛驴与骡子。当我想到那只雄鹰昔日曾把双翅从安达鲁西亚[282]伸至中国心脏,而今却看到它戴着阿拉伯和土耳其蠢人之手锻造的桎梏时,我简直心惊肉跳,头昏脑涨,真想让墓坟中的哈立德·本·沃里德[283]复活过来,砸碎缠在历史造就的那只雄鹰腿上的锁链,砸碎轰动了科学的伊斯兰脚上的锁链。正是伊斯兰教创造了大马士革、巴格达、巴士拉、开罗和格拉纳达的辉煌,令伊本·阿斯[284]变成了大军统帅,使伊本·赫勒敦[285]成了哲学家,把穆台奈比造就成了诗人。
法里德:贝克阁下,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伊斯兰确实是个伟大真理。伊斯兰应独立于任何劫取意志和生命的附属物之外。
艾哈迈德:伊斯兰的本质不接受附属物。伊斯兰是绝对单纯真理。假若穆斯林在相互交往中偏离伊斯兰而贪婪附属物,那并非产生自伊斯兰本身的固疾(如某些西方人所想像),而是病根在于穆斯林自身。请不要忽视这一点:正如英国东方学家猜想的那样,伊斯兰不仅仅是一种宗教,而且是一部民法,在其巨大的双翼下包容了各个时代人们的所有需求。真正的穆斯林不仅应该具有一定的精神情感,而且还应该是文明集体中的一员。
法里德:贝克阁下,你说得很对。基督教徒把你说的一切关于伊斯兰教的东西都说成是与基督教有关。基督教徒不仅把基督教当作一种精神宗教,而且认为它是欧美文明的基础。
艾哈迈德:每个人想什么和说什么,都有自己的完全自由。但是,我发现真理支持一个人所言,而否认另一个人所言。
法里德:你指的是什么呢?你是说事实否认一个欧洲人所说基督教创造了现代文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