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倚仗临风听暮蝉: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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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隐在朝

1. 清风明月苦相思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王维·秋夜独坐

清风,明月,扁舟。同样的秋日,同样的菊花,物是人却已非昨。一个人一生当中会经历几十个春秋轮回,每一个都有它独特的滋味与颜色。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却已经不同。已近而立之年,王维得到了回京的机会。

十五岁,他开始宦游于洛阳。路上,王维忐忑但却充满希冀,回望自己曾经的作品,一种久违的激情流露出笔端。二十三岁,中举,归家探亲后返回长安,长安有朋友、有未来,别提自己有多兴奋。

如今,从贬所归京,王维不知何时起,长安竟然成了家。那里曾经承载着他的梦想,现在住着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这一次,他真正地归心似箭。虽然这次回京只是奉诏而回,朝廷并没有标明王维的去留,王维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当年的贬官是因为自己同岐王和九公主走得太近,以至于遭到了玄宗的猜忌。故而这次回来,王维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知道自己不久后仍然要离开长安,不过有这短暂的时间能和家人相聚,王维心中已经很满足了。

济水汤汤,带着轻舟走过万重山峦。这么多年,王维心中的万水千山,任她一一走遍。她还好吗?摇曳的小船正如王维忐忑的心情。下了船,王维急急忙忙朝家中走去。路上,王维遇到了一个一生的朋友,他和王维志同道合,诗风相近,在后世常被称作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并经常把二人拿来做比较。这个人就是孟浩然。

孟浩然(689-740),襄州襄阳人(今湖北襄阳县人),是盛唐时期有名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一生的经历都很平淡,只在张九龄的幕府中做过幕僚,且时间很短。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襄阳老家中隐居中度过,新旧《唐书》对他的记载也都很少。可是在众星璀璨的盛唐诗坛,孟浩然仍然占有一席之地。他不但与王维是忘形之交,与杜甫惺惺相惜,就连自称“楚狂人”,敢于“凤歌笑孔丘”的太白,也曾真心赞美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辞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王维下船后,稍微整理了下衣冠,告诉小厮带好自己在济州买的礼物,正打算回家。这时,看见路边一个小贩对着一个书生咆哮:

“没钱你凑什么热闹,我这可是家传的砚台,现在你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又拿不出银子买。你今天要是不买下这砚台,就跟我一起去见官!”

“这位小哥,我实在没有骗你,确实是钱袋丢了,要不然你随我回客栈去取吧?”书生商议道。

小贩皱着眉头,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刚刚你就是这般肯定,说买我的东西,现在又这样,我怎么能知道跟你去了客栈,你会不会又推脱?不去不去,你赶紧想办法!”

看到这里,王维不自觉走上前去,说道:

“这位小哥,这位是我的朋友。这砚台多少钱,我先代他付了。今日遇到特殊情况,还望你见谅。”

小贩看到有人肯帮忙付钱买他的砚台,马上换了嘴脸,乐呵呵地收下了钱。

“在下襄阳人士孟浩然,今日出门不小心,竟被偷了钱袋。刚刚看这砚台很好,想留一个,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差错。多亏兄台相助,不知兄台贵姓,在下日后一定将钱送还到府上。”

“我是王维,今日刚刚归家,就遇到兄台的事情。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若是兄台不嫌弃,可愿意到我家共聚?”

原来同是来长安宦游的孟浩然,早早就听过王维的名字,今日一见,二人如遇故人。交谈后发现,孟浩然竟然年长王维十多岁。今日正打算去拜见一位高官,耽误不得,所以不能赴约。

“原来是王维,久仰贤弟大名。今日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待改日再登门拜访。”

“那好吧,随时欢迎兄长来做客。”

二人别过,王维速速回家。一进门,王维看到家中没有太大变化,既没有清贫,也没有更加富丽堂皇,心中不免戚戚然。自己不在这五六年,多亏了弟弟的照顾。王缙在如长安的地三年,如愿地考中举人。王缙好像在做官方面天生就有天分,所以他中举得官后,有意与当时宦游时结交的权贵拉开距离,怕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又深谙为官之道,上下打点得很是妥帖,所以这官做得倒也适意。

听到大门的响声,刘氏从屋内迎了出来,她知道王维今天会回来,所以早早地梳洗好了,换上美丽的妆容,她的悦己者终于回来了。

他伫立在门口,她斜倚于窗前。默然,欢喜。这短短的十几米,竟然用了七年才走回来。王维在远处凝视着这个他思念的人,看着她的淡然,她的美丽,她的娇容上略微显露的苍白。她病了吗?怎么没人告诉自己?王维快步向前,走向这个他盼了几千个日夜的女子。

“你可还好?自从你我成亲,我就没在身边照顾过你。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王维牵起刘氏的手,心疼地说。

刘氏比想象中从容,她已经不是那年晓风残月下的少女。年近三十,刘氏风韵犹存,只是常年顽疾的折磨下,她的容颜略显苍白,病态流露于面上。“表哥何苦这样自责?我一直都不是娇弱的花,我要做高大的树,与你相偎相依,相伴相离。你不在,我是家中的支柱,你回来了,我是你树上的藤蔓。”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不若一个深情的眼神,刘氏依偎在王维肩膀,脸上是幸福满足的笑容。寂静,欢喜。但愿从此二人不必做清风与明月,不必苦苦相思,这一生,只愿与你共度。

“星儿,你去告诉缙儿,表哥回来了,让他今日下官后来后院吃晚饭吧。”刘氏轻轻地告诉小厮,仿佛怕自己声音太大惊醒了这个美好的梦。原来王维不在的这几年,刘氏都深居简出,很少与王缙在一起相处,王缙也明白叔嫂之间需要避嫌,所以他总在前院住着,没有特别的事情不会来的打扰刘氏。

日暮时分,一个高大的男子匆匆跨进了门。王维抬眼,一袭青衣映入眼中。男子逆光走来,面容渐渐清晰。男子热切的跟王维拥抱,两个人碰了碰拳。这是小时候,哥俩庆祝的标志性动作。王维细细打量弟弟,他也已经不是自己离开时候的少年了,多年的官场历练,让王缙的脸上多了份历练和冷峻。看着饱经风霜的哥哥,王缙心里有无限感慨。他官微言轻,不能在为官上帮助哥哥什么,可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不再会受制于人。王维深刻地明白王缙的处境。二人都不提起,只是怕破坏了这相聚的氛围。

这晚的饭食,是刘氏亲自下厨做的。王维看着一桌自己喜欢吃的菜,心中满是感动。他举杯:“世事难料,官场沉浮,今天终于回家了!看着家中一切安好,真的很开心。今晚定要痛饮。”

刘氏只是安静地看着王维,微笑,幸福。对于刘氏来说,跟着王维,到哪里,做什么,都好。王缙却略显担忧:“哥哥虽然此次顺利归京,可是张宰相还在位,我们的威胁并没有移除。所以还要小心为上。”

王维点头,沉吟半晌:“我也明知回京比在济州更易被寻出差错来,可是毕竟回来了就比在济州好,漩涡的中心也许是最安全平静的地方。”

“哥哥说得是,不过这次返回,我已经寻人四处去打探,哥哥的调令过两天可能就会下来,也许这次还要远离京城,不过应该不再以贬官的名义。哥哥的官职可能也会相应上升一些。”

政治上的挫折,让王维开始看到了盛世的繁华景象背后的问题。在济州为官期间,他结识了崔录事、成文学和郑霍二山人,这些人都是空有一身才华,但却不能够为朝廷所用的寒士。他们的不得志深深地触动了王维。只知道斗鸡走狗、纸醉金迷的高门子弟,享受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却不会为百姓做任何实际的事情。可是这些才华横溢的苦寒之士,命运却操纵在这些腐败的权贵手中。所谓盛世之下的这些不平,王维尽数看在眼中。

在济州贬谪期间,他在裴耀卿属下工作,裴耀卿以刚正不阿、廉洁奉公著名,王维受到他的影响很深。其后在政治上,王维坚持廉洁奉公、严于律己,遵守“不宝货,不耽乐,不弄法,不慢官,无侮老成人,无虐孤与幼”的原则,都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

王维深知当时权势正忘的张说与自己政见不同,肯定不会提拔自己。而玄宗又忌讳自己与岐王和九公主的关系,所以必定不会被重用。认识到这样的现实,王维反倒安心了,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机会。

转眼过年了。十五岁开始,王维就没有跟家人一起过年过,这是第一个与家人团聚的新年。王维心中感慨无限,很是欢喜。

春联是王维作的,弟弟亲手书写的。挂在门上的大红灯笼,是刘氏一针一线缝制的。仆人们忙里忙外,准备着各种年货,家里一片喜气洋洋。腊月里,院中的红梅就应景开了。除夕夜里,一家人守岁完后,王维和刘氏相互依偎着坐在廊下赏红梅。香气悠远,王维手中捧着一壶热酒,静静地和刘氏并肩而坐。虽然年近三十,可刘氏依然不改自己爽利的性格。偶尔咳嗽两声,王维会心疼地帮她紧了紧身上裹着的大氅。

外面忽然下起了雪,细碎地散落在发梢,肩膀,手掌,然后宁谧地落下,神秘又安详。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宛如走到雪中,旋转,旋转。白雪,红梅,伊人,一副踏雪舞梅图展现在眼前。突然,宛如停了下来,她回头冲王维眨了眨眼睛,然后迅速蹲下来,团了一个雪球朝王维扔去。愣住的王维还未来得及闪躲,冰凉的雪便在身上蔓延开来,他宠溺地笑笑。这么多年,他的宛如没变,依如从前,不改俏皮的本性。王维也玩兴大起,与宛如一同玩了起来。

两人在院中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半人高的雪人手中拿着扫帚,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青年。王维和宛如相视而笑,虽然岁月催老了容颜,可是他们始终保持者那颗赤子之心,不虚妄,不隐恶,在彼此之前都作最真实的自己。

宛如又咳了起来,玩了半晌,两人都大汗淋漓,王维怕冷风吹得宛如感冒,加重病情,所以催促着宛如赶快回屋。两人快步走回房间,宛如进里间换下了衣服。王维坐在桌边回味着,他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自己的身上终于有了热乎气。

这一刻,王维看着眼前的妻子,他不知他将要永远地失去她,可是莫名的危机感蔓延开来。他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多陪伴妻子。他在心里默默地祝祷:

时光,时光,你慢点走;流年,流年,你莫把幸福抛下。

2.秋山一何净

花落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

——王维·寒食汜上作

大雪初霁,银装素衣包裹住长安城。白茫茫的大地,很干净。清晨,宁谧安静,一如王维此刻的心情。仆人们来回穿行,脚踩在雪上发出了脆生生的沙沙声。屋内,宛如已经起了,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上妆。她轻轻地梳理满头乌发,王维最喜欢自己长发飘逸的样子,所以宛如格外照顾自己的头发。远山眉长入鬓,淡淡的红唇不点而红。她拿起画笔,正思索着今天要上个什么样的花钿。她从镜子里看见走向她的王维,于是撒娇道:“外面的梅花好生娇艳,可惜今日不知怎么了,我竟画不出来。维哥可愿意帮我画?”

王维宠溺地笑笑,接过画笔,在刘氏眉间细细雕琢出一朵绽放的红梅。他的宛如,正如这雪中的梅花,香自苦寒来。上好了妆容的宛如又精神焕发了,又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二人坐在窗下吃早餐,宛如聪慧异常,懂得用眀纸糊窗,阳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明亮。用完早饭,闲来无事,王维和宛如对弈,相约输的人要抄佛经一卷。王维自然是要让着宛如,一局下来,宛如竟然赢了。王维假装无奈,展开纸抄起了《维摩诘经》。宛如在一旁帮着王维磨墨,时而抬头看看外面的雪景。时间静好莫不如此,有红袖添香在侧,夫复何求?王维正回味着这平静的小幸福,小厮从外面进来,弹了弹身上的雪,上前道:

“老爷,岐王府来人请去一同赏雪。”

“知道了,你去准备车马吧。记得把车布置得暖和些,今日我与夫人同去。”

宛如恬静地点点头。小厮看着老爷和夫人这般恩爱,心中也很多疑问。照例说,像自家老爷这般风流才子,定是要有许多红颜知己做伴才好。世家大族,有个把小妾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是自家老爷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只一心一意对待夫人。想到这里,小厮也对王维充满了敬意。

今年,王维破例偕夫人一起,到曾经的朋友处一一拜年,这当然包括岐王和九公主,带着自己在济州任上时的作品和礼物。王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可能是上天冥冥中的指引,这次的相聚让王维更加珍惜自己的妻子。

这日晚,王维和宛如从岐王府参加宴饮后回府。在马车上,宛如就昏昏欲睡,王维当时并未在意,只是以为宛如应酬了一天,累了的缘故。谁知,晚上回到家中,宛如竟然高烧不退,咳中还带有血丝。王维一下子慌了神儿,中年咯血,王维的心中早就灰了一半。他赶忙请来郎中,诊断后,王维把郎中请到外间,详细问妻子的病情。

“先生不用过分担心,虽然病势来的汹涌,只要好生吃药静养倒也无妨。”

“可是为何突然就病发?这几日毫无征兆,只是偶尔咳嗽几声。”

“夫人也算是积劳成疾,这病得在终年思虑担忧上,以后只要心情舒畅,凡事多劝慰着点,不要形成五内郁结之症就好。”

王维又细致地盘问到底吃什么药,怎么煮等等好多详细情况,才给了郎中银两,让小厮好生送走。至此,王维的房中就多了一个药炉子和一个药罐子。每次刘氏的药饮都是王维亲自动手,宛如笑道:“你竟成了个郎中,那药罐子还是拿到外面让下人煎药吧,没的弄的一屋子药味。”“世间万物都以自然为尊,这药味源自自然,闻起来到有一种别样的香味。”王维回答道。宛如不再劝,只安心地养病,安静地享受和丈夫相伴的时间。

开元十五年,王维新年的第一份礼物,收到的竟然是一份调令。朝廷决定要王维到淇上做官。淇上的名字源于淇水,淇水在今天的河南北部,其源头出自林县东南。得知王维不久又要远行,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可是王维看得出妻子眼中的落寞与难过。王维已经明白,妻子的身体很是孱弱,他想抓住这仅有的年华,与妻子好好相处。所以这次远行做官,不管风雨兼程还是风清日朗,他都决定带上她。初春时分,他们开始了人生中最为淡然平静的生活旅程。

淇县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来到这里,王维和妻子暂时远离了政治的纷争。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美好,最安宁平淡的生活。

到任后,王维先到长官处报到。不出所料,王维这次的官职仍然是个闲职,这次王维没有再自怨自艾,他平静甚至是欣然接受了。他不需要每天在官府里面做事,也自然多了很多时间去陪妻子和交朋友。

淇县县衙不大,人也不多,民风颇为淳朴,王维在此过得很是适意。对官场和社会有了清醒认识后的王维,内心早就萌动了隐居以葆素志的愿望。这日,他闲来读陶渊明的诗歌,读到那句“怅然吟式微”,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犹如醍醐灌顶。式微式微,胡不归?不如自己也学习陶潜,辞官归隐吧。陶渊明是东晋时期的田园诗人,他出身于官宦之家,可是一生只在彭泽作了八十一天县令,然后就辞官归隐。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概感动了王维,他曾在《偶然作》之四中这样表达过跟陶渊明一样的心愿: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

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

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

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

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

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

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征求了妻子的意见后,王维向长官递上了辞官书,言辞很是恳切。然后他和妻子开始了躬耕生活,自食其力倒也自得其乐。

淇水缓缓而流,上善若水,滋润着着一方乐土。王维和宛如很喜欢淇水这份灵透,所谓智者乐水是也,他们决定在淇水之滨安居。王维找到了一个小房子,在夫妻二人的装扮下精致又没有过分雕琢,雅致又没有过分阳春白雪。一间茅草房,檐下几级台阶下长了些许青苔,院中即可果树又到了缤纷的季节。远处的鸡莳让人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门前几亩菜地,这是王维自己动手种的,良苗青青,刚刚露头。室内多是王维和妻子一同作的画和诗歌,书香萦绕满屋。主雅客来勤,这样别致的文化之居,常常迎来许多布衣雅士。宴饮丝竹之声常常传出。

恰逢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缤纷落。这日下午,王维送走了一个曾经交游的朋友。从外面回来,妻子宛如安静地坐在窗前做着女红,看见王维笑吟吟地走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款款迎了出去。王维看着眼前的女子,自从他们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她的病容竟然渐渐褪去,脸上也红润了不少。他握住她的手,他们转身出门到外面散步。

“维哥,今日送走的是哪个朋友?”宛如轻声问。

“我没事,离别是人必然要经历的事情,虽然不舍,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这对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只有王维和宛如懂得其中的深意。王维为人很重情义,对友情更是很重视。今日与朋友分离,宛如知道他心情一定不会太好,所以她想找点话题安慰王维。王维自然知道宛如的心意,他明白宛如其实不是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朋友,她只是关心自己,害怕自己伤心伤身,所以直接给出了答案。这样的默契,也只有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间才会有的吧。

宛如会意,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淇上田园薄暮的风光最是亲切自然,夕阳笼罩下的田园镀上了一层金色。田野平旷,他们依偎着看见太阳隐没到村边桑林之外。夕阳照在了河水上,水面粼粼的波光竟然着凉了闾巷。王维轻声念道:

“屏居淇水上。”

“起得好,这一句,看似平淡,又给后面留了许多余地,且不粗俗。维哥,你又精进了。”宛如笑道。

王维催促她,“别只顾着夸我,你那句到底有了没?”

宛如笑王维,每次一作诗,总是改不掉急躁的毛病,所以赶紧说道:“东野旷无山。”

这是王维和宛如常做的事情,类似于后来的联句。两人共同作诗,既考验了二人的默契,又体现了才气。宛如虽然一介女子,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的聪慧才情丝毫不输王维,两人又相知默契,所以常常做的诗歌竟犹如一人所作一般。

日隐桑柘外,听到王维开始描绘眼前的景色了,宛如心想,既然你说上说太阳,下看桑柘,这般雅致自然,那我不若以河水闾巷对之,大雅即大俗,自然即生活。于是说道:

何明闾井间。

王维继续起兴:

牧童望村去。

宛如也不甘示弱:

猎犬随人还。

王维笑着看随着主人返回的猎犬,突然转向宛如,是作诗也是请教:

静者亦何事?

宛如莞尔一笑,想到:“你问我想守住这份寂静怎么办?呵呵,那自然是关紧心门,独自享受”于是说道:

荆扉乘昼关。

诗歌到此为止,王维和宛如都觉得很畅快。宛如笑道:“维哥,今日的诗歌可是该你誊写了。”

王维也不推脱,“你得研磨,要不我可不写。”

二人笑着回道屋中,王维提笔写之前,给今天的诗歌加了个题目——淇上田园即事。吃过晚饭,刘氏早早就睡了。

王维独坐在窗前就着月光读书,突然听见远处山间有婉转清脆的鸟鸣。看看外面的景物,在月光的笼罩下都披了一层薄纱,王维想出去走走。

山谷中郁郁葱葱,鸟声婉转。想起自己的闲适,王维随口吟道:

人闲桂花落,静夜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样安详静谧的春山良夜。王维下榻在山居,避开了尘世的烦扰、车马的喧嚣,心境十分悠闲而且宁静。他能感知到桂花细小的花瓣从枝头飘落,春山如此空旷,仿佛除了自己,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栖息在山涧中的鸟儿被皎洁的月光景象,在山谷里发出婉转的啼鸣。他能感觉到月亮挂上树梢时惊吓到了的鸟儿。这情景看似空静,却包含了丰富的变化。静中有动反而更体现出静到了极致。王维以“空境”来写月夜春山,融贯了很深的意趣。

王维想起妻子最近总是觉得疲乏,贪睡,王维怕妻子旧症复发,决定第二天请郎中来诊脉。第二日一大早,宛如还没有睡醒,王维就去把郎中接来了。郎中沉吟良久,仿佛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反复确定。许久之后,才对王维说:“恭喜这位老爷,尊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听到这个好消息,王维觉得是上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郎中开了保胎药后,王维高兴地送走了他。他惊喜地看着宛如,王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当爹了。宛如看着王维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告诉王维这个好消息。

3. 宁饮涧水流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王维·终南山

送走郎中,王维转身回到房中,宛如脸上微微红了起来。

“本来打算确定了再告诉你,谁知你竟请了郎中来。”

“我见你昨日懒怠,怕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请了郎中来把脉,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没想到竟然给了我一个惊喜。”王维牵起妻子的手,兴奋地像个孩子,他贴近宛如的小腹,兴奋地说“儿子,你要乖,不要让你娘难受。”

看着丈夫大大的笑脸,宛如心里很是高兴。“才两个月,能听到什么呀?再说还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高兴,这是我们的孩子。宛如,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嗯,若是男子,你教他读书作画弹琴,定是像你一样儒雅。”

“若是女儿,你教她跳舞、做女红,她一定会像你这般,静若处子。”

“我要当爹了,当爹了……”王维高兴地嘴里一直念叨着,宛如因为刚刚有了身孕,正是妊娠反应强烈的时候,说着竟然呕吐了起来。看看妻子苍白的小脸,王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从今天起,家里一切的活都我来做,你只需要好好养着身子就好。等你三个月后,胎相稳定了,咱们就回长安。那里请医生产婆都方便,且有弟弟照应着,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宛如微微点头,以表示同意。无独有偶,好事成双。虽然隐居在外,可是王维一直过着半隐半仕的生活,他始终关心着朝廷的升迁动态。回京既是为了照顾宛如方便,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自十五岁之后,王维开始了自己第二次的宦游。王维同宛如回到了长安的家中,这时候,一件对王维后半生都有很大影响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刻,王维等待了多年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被任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主理朝政。上文说过,唐朝在中央实行三省六部制,三省分别为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其长官为宰相。张九龄是对王维很重要的一个人物,也是因为有了张九龄的推荐,王维才再次出仕,且接近了权力的中心。

张九龄其人是名门之后,源出西汉留侯张良一脉,是西晋开国功勋壮武郡公张华的第十四世孙。他少负才名,七岁便可以做出一手好文章。唐中宗景龙初年中进士,拜官调校书郎。唐玄宗即位,迁右补阙。开元六年(718年)返回京城,受到了当时的宰相张说的重用;开元十一年(723年)被任为中书舍人。后因张说被罢相,受权力斗争风波的牵连而被调往外地任官。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真正走出张说权力的庇佑,得以拜相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张九龄是唐代有名的贤相,他举止优雅、风度不凡。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法,自张九龄去世后,若有人向唐玄宗推荐宰相的人选,玄宗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可见,张九龄为后人崇敬、仰慕的程度。

张九龄当政时期,在政治上主张休养生息,保民育人,反对过分的战争和讨伐;他很重视农业生产,减免赋税和徭役,减轻刑罚。同时,他革新吏治,选贤任能,不拘一格。王维在政见上很同意张九龄的主张,而且张九龄其为人刚正不阿,为官清正廉洁,又富有文采。所以当王维得知张九龄为宰相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来了,他也期待能结束隐居,从新出仕。

王维安顿好了妻子,自己起身去东都洛阳,早在王维第一次去长安宦游的时候,那是张九龄就在朝为官,两人曾经有过交往,也相互欣赏。特别后来王维中举以后,虽然官小,但王维在长安城里很有名气,二人也就更加惺惺相惜了。可是天意弄人,王维做太乐丞不到半年就遭到贬官,之后一直辗转在外,一直没有机会来往。这次王维听说张九龄随銮驾出游,人在洛阳,王维也急急忙忙赶去拜见。还特意写了干谒的诗歌:

上张公令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

步檐青琐闼,方幰昼轮车。

市阅千金字,朝闻五色书。

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

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

从兹罢角牴,且复幸储胥。

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

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

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

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

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馀。

大意是看到张九龄当政,自己很高兴有这样的贤能的宰相在朝。自己也希望能给朝廷出一份力,希望能够得到张九龄的引荐。可不凑巧的是,王维刚到洛阳,张九龄就因为公务回了长安。扑了个空的王维并没有灰心,他又马不停蹄地返回长安。

长安城,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天象征着希望与生机。时隔多年,王维再次走上了宦游之路。与弱冠之年相比,已近而立的王维显得成熟稳重了不少,他再也没有了莽撞与清高。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他了然于心;官场的明争暗斗,他可以微笑视之;干谒拜见也不再莽撞没有方向。多年的宦游和贬官,让政治上和思想上都成熟的王维更加有目标性。明白了党争利害关系的他,也更能够把握好游宦的尺度。

意外地,在宰相府王维遇到了一位故人。

王维在宰相府前递上了名帖后,张九龄看见是故人来,所以让仆人快点请王维进来。

“草民王维,拜见宰相大人。”王维虽然与张九龄之前就认识,可是一来张九龄年长王维二十多岁,二来张九龄现在已经是丞相,毕竟与当年一起饮酒论诗的朋友有差别,所以为了谨慎起见,王维还是老老实实地作揖行礼。

“哈哈,快快请起,贤弟跟为兄何苦这般客气?倒显得生疏了。张九龄朗声说。听到张九龄对自己的称呼没变,王维略微安心。忙笑着回答道:

“自从离别后,仕途一直不顺畅,今日闻听张兄喜得升迁,特来祝贺。”

“一别多年,没想到你我仕途竟蹉跎到今日,一切可好?”

王维委婉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拿出了自己写的《上张公令》。张九龄笑着看完了王维的作品,说道:“又精进了,比当年在长安初遇时候,更加老成持重。”言下之意是王维现在更适合在官场打拼了。王维明白了张九龄的意思,会意一笑。客气道:“张兄谬赞了,在您面前,小弟可不敢班门弄斧。”

“你在济州时候,与裴耀济治水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朝廷很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才。”

“谢张兄抬爱。王维心中一直有所坚持,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王维知道,如果有机会,眼前这位兄长定是不会忘记自己的。所以他也不用言明,今日到此一行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

“哈哈,你可不要谦虚,这么多年,你肯定作了不少好诗,还不快点拿出来让我品读品读。”张九龄还是不改文人的风雅本性,说完正题马上要来诗歌看。一边说着一边吩咐旁边的仆人:“去请孟公子来,说来了好诗,请他一起来品读。”

王维正狐疑这位孟公子是谁,抬眼看见一个淳朴自然的中年人,从门外走来。这不是当年在长安街头买砚台的孟浩然吗?王维惊喜地看着这位故人,竟然是张九龄的座上宾。

王维快步上前,“孟兄,一别多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后来听闻你在淇上辞官,隐居在淇水,现在张丞相府上看见你,却是意外之喜。”孟浩然赶忙回答道

“原来你们认识,那正好,省去我还得介绍的麻烦。”张九龄笑说。

事后王维才知道,是孟浩然的一首诗打动了张九龄,张九龄最是爱惜人才,所以留下孟浩然,等待科考的机会。孟浩然曾在见张九龄的时候,呈上了一首表明自己心志的诗歌: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就是那首有名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张九龄在看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两句时候,不禁拍案叫绝。这才有了今天的相遇。

王维被张九龄熬不过,拿出了最近自己的作品,“这是我前些日子路过青溪的时候,看见景色很是适意,随口做的,还望二位兄长多多指教。”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水依山势,蜿蜒多姿,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这定是沿着溪流北上时的景色”张九龄先开言道。

“这声喧二句,竟然吼了画作的感觉,好像是听到了泉水激荡打在山石上的音乐。泉声松色,动静相映成趣,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呐。”孟浩然道。

“最妙的是最后,人与自然达到了和谐的统一,竟达到了一种无我之境。我说王维,你这诗作果然是进益了。以后切不可再拿应酬之作糊弄我们了啊!”张九龄玩笑着说。这一刻,没有宰相也没有布衣,只有三个喜爱诗赋的忘年之交,在府中凉亭中谈事论画,好不惬意。

惬意的时光总是走得很快,这年冬天,张九龄的母亲去世。按照朝廷的规矩,张九龄要回家丁忧三年。王维去看望张九龄后,耐心地回到家中,继续等待属于他的机会。这时候,宛如已经九个多月了,即将临盆的宛如又兴奋又害怕。王维也紧张着准备好了一切,只等新生命的降临。

又是那个红梅盛开的季节,王维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这日,宛如突然临盆。王维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刚刚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突然里面传出了惊呼。难产!古代医疗水平有限,女人生育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一旦遇到难产这样的特殊情况,也只能听天由命,并没有人力可以改变的办法。

不幸的是,宛如在这一次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她生下了一个死胎,人也随风而去。王维刚刚还在期盼的喜悦里,瞬间却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待在原地。外面又下起雪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红梅开放的季节。宛如还站在这里与他打闹,他还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可是如今,眼前的人已经没有了血色,苍白的唇、无神的眼睛无不昭示着永别。

“维哥,不要难过,这一切都是前世的因果。这一生,能与你做夫妻,是我最幸福的事情。”宛如费力地抬起手,想抚平王维紧紧皱起的眉头。

“宛如,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外面的世界太冷了。你答应过我,我们要还一起抚养好多孩子。”王维早已经泣不成声。

宛如笑了,微弱的,轻柔的,好像是看到了许多子女承欢膝下的情景。“维哥,珍……重,永……”别字还没有说出口,宛如的手就滑落下来。

王维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妻子,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再待一会。眼前这个女子,像落花一样,缓缓地飘落在自己眼前。

宛如,从此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

4. 怅望深荆门

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王维·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红梅占尽满园冬景,血色般浪漫。王维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呼啸着的北风卷着鹅毛拍打在他的脸上。发上、眉上积了厚厚的雪,他不知自己在雪地里已经伫立了多久,也不知还要站到什么时候,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个梦。可是梦醒了,他无路可走。真假有无,不也是相生相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雪下了一夜又一夜,冰冻了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可泪依然是温热的。痛失妻子,双重打击让王维停止了思考。

“老爷,您回屋吧,再这样站下去,您的身体吃不消的。”茗儿是王维身边最亲近的小厮,他忍不住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也不希望看到老爷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夫人?夫人回来了?”王维猛然回头,眼中全是震惊。可在看见茗儿的下一秒,他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态。没有表情地站着。茗儿无奈,只能去找二老爷王缙来劝劝。

王缙匆匆走进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站到王维的旁边。自己哥哥的性格他是知道的,那样隐忍通透的他,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开,任谁也不能平静。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仔细观察哥哥。他还是跟早年一样,一袭白衣,额冠高耸。可是他的眉宇间早没有了锐气,一片祥和中透着浓浓的哀伤,有一种绝望的凄凉。王缙明白,有些痛,不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再多的话语都是隔靴搔痒。最好的安慰莫不如与你一同经受。

一幕一幕的画面在王维眼前跳跃,停留,然后消失掉。一个鲜活的身影,走进来,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浅吟低笑,然后越走越远,直到背影朦胧模糊。这个过程一遍一遍重复,直到后来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空荡荡地只剩下一地洁白的雪。不知站了多久,王维回身发现了弟弟竟在身旁。

“何时来的?怎么在这里站着?”他迷惑地问。

“哥哥,你在济州任上那几年,大嫂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上,日日盼着你回来。”

王维等着弟弟的下文,他知道弟弟绝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

“那时嫂嫂最爱吟诵的一首诗,你可知是什么?”

王维摇摇头,迫切地看着王缙。

王缙终于放下心来,这个面无表情的人终于有了人气儿。叹口气,他悠悠地念道: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念完,王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王维身侧。

“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王维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两句,然后一下子明白了宛如的心意,当时她是如何站在这里,如何苦苦等待,日日期盼。宛如期盼的不但是自己归来,更是自己健康地归来,幸福地归来。宛如她不希望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不希望看到自己难过样子。王维紧紧地抱住王缙,号啕大哭。王缙放下心来,知道哥哥不再将悲伤郁结在心中。剩下的心结,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

在弟弟和朋友的张罗和帮助下,王维给妻子办了一场极尽凄婉真诚的葬礼。随着宛如一起埋葬的,还有王维的爱情。这颗心,找个人,这辈子,不会再属于第二个女子。心结虽然没有打开,可是王维已经回到现实中了。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的王维也只能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年关到了,王维决定回蒲县老家陪伴母亲。家永远是一个人避风之所,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未必会心心念念,可是一旦遇到心中无法释怀的事情,家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母亲身体很健康,祥和的脸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她已经知道了儿子中年丧妻的事情,王维刚刚还在为难如何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如何劝慰母亲。没想到,母亲这么平静地就接受了现实。崔氏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虽然醉心于佛教,可维儿心中的执念依然没有退却。所以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会极尽自我折磨之能事。看着儿子消瘦的身形,作为一个母亲,崔氏心疼极了。

这日清晨,梵音响起,母亲坐在蒲团上,默默祝祷。檀香弥漫着安宁的味道,王维陪在身侧,看着虔诚的母亲,自己似乎也有瞬间忘记痛苦。崔氏念完经,起身走到里间,王维随着母亲一起走了进去。崔氏坐定,抬头凝视了一会窗外,缓缓地说道:

“《楞严经》中佛陀有云:‘若能转境,则同如来’,维儿,此话怎解?”

王维想了想,说道:“人生所遇,莫不是境也,喜是境,悲是境,哀乐皆为境。人若要心不动,则事不动。心不动之人,遇境则需转之。母亲是像告诉我学佛最要紧的就是学会转境界,不要被境界转。对吗?”

“嗯。顺境就要放下贪爱,逆境要放下嗔恚。不管外面的境界变化多大,时刻保持心平气和。处逆境,随恶缘,无嗔恚,业障消除;处顺境,随善缘,无贪痴,福慧现前,安住当下。你与宛如之事,全在前生今世之缘由,来之则安。如今去之,你何苦执念不放?”

王维沉思不语,崔氏也不去打扰他,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良久,王维终于明白。佛法不是求于他人,而是求于自己。真正的佛弟子就是一个人,一个善良的人,懂得利用佛法降伏自心,消除傲慢、嗔心、烦恼。今日自己的执念一直不放下,缘由竟是自己从未真正体味到佛学的精髓。

这么多天,宛如的离世一直在王维的伤口中幽居,他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宛如。王维愿意与她一起走遍自己生命中的万水千山,可是,这人世间,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母亲的话犹如醍醐灌顶,哀而过伤的王维真正从痛失宛如的困境中走了出来。经过淬火锻造的王维,犹如通体晶莹的美玉。凤凰涅槃般地重生,这一刻,王维有了自己的新生。在之后的人生里,王维于感情之事上,看破、看透、看真,不再为此而困扰。

转身走进自己儿时的书房,这里很小,很简陋,可是最能抚慰王维此刻的心情。案上的毛笔排列整齐,王维自己磨起了墨,他慢慢地展开画纸,毛笔在纸上缓缓转动。浓浓地笔墨勾画出山峦的巍峨,淡淡地墨色描绘出温柔的流水,浅灰色的墨色是屋舍与家禽。

这张画中没有色彩,只有墨色和水色。这是他和宛如在淇水之泮的家舍,这是缅怀之作,可是没有一点悲伤,全是自然宁静,在自然中取景,在自然中取境,在自然中取情。虽未写实,可是由强烈的自然之美,王维此刻的心境可见一斑。也是从这张画开始,王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画法——破墨画法,即用墨加水来调制出浓淡不同的层次,用以渲染,代替青绿设色。

想起隐居时候的淡定从容,王维决定到辋川山中隐居。

春寒料峭的时候,他离开了家中,赶回长安。与弟弟交流了想法后,整理行装,带着小厮茗儿,到辋川隐居。王缙虽然与王维一样,对佛学颇为推崇,可是王缙由于在官场上一直顺风顺水,所以难以体味到王维心态的变化。对待哥哥这种时隐时仕的矛盾心态,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对这种行为也不甚认同,可是他尊重哥哥的选择。

山林之宁静,让人的身心都从容了。所谓事过境迁,王维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过了一个宁静的春天,万物复苏生长的时节,也是王维新生的时节。

夏日里,山林中,馥郁葱葱。王维在茅舍中品诗,晌午,夏日炎热的气息从地上升腾起,有些懒懒的。王维放下书,凝视窗外,古树参天,一片墨绿映入眼帘。侧耳细听,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古寺的钟声,在这隐居几个月了,王维笑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还有钟声,又或许这钟声从来都没有响起过吧。

王维起身向外走去,“茗儿,听见钟声没有?”

“老爷,那是山那边的古寺,离这里很远。”

“我竟从来也没发现,走,一起去拜访一下。”

“老爷,现在外面暑热难耐,一会太阳快下山时再去吧。”

等日头不那么毒辣,王维带着小厮循声找去,王维惊喜地发现这里有一座古寺,这古寺简单却不简陋,门前干净清爽,松柏郁郁葱葱。山门上一块干净的牌匾,走近一看,写着“感化寺”三个大字。两人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到古寺门口时候,正好是日暮时分。王维看见一个垂垂老者,站在寺门山院前面,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拄着拐杖,似乎在迎客。王维走上前去,作了个揖,说道:

“大师,舍下王维,在山中居住,今日中午偶然听到钟声,循声寻来。不知能否与大师一谈?”

“贫僧昙兴,施主请随我来。”

二人移步禅房,花木深深,曲径通幽之处,有一个安静的小屋子。王维和昙兴和尚一同进入屋内。一壶煮好的清茶,一盘残棋。王维竟不自觉坐到榻上,考虑起下一步该如何走。

梵音响起,王维知觉内心清寂,忘记这里自己是客了。

“施主请随意,这盘棋是我师父留下的残局,至今还没有人能破,施主可自行看看。”

“见笑了。”王维继续研究眼前的棋局,不知不觉天竟暗了下来。

款步向外走去,外面一片寂静。这寺中好似没人一样。王维会意笑笑。

“贫僧在此几十年,从未见过施主一样心静之人,此处并非事静,而是施主意静也。”

“上人定是高僧,能参透这其中的佛理。”

二人又谈了很久,竟不记得要吃晚饭。昙兴在客房给王维和小厮收拾出一间,让二人今晚暂时住在这里,夜晚太过寂静,山上或许有野兽也未可知,所以二人不便赶回住所。

梅子成熟季节,山中阴晴不定,傍晚其实下起了小雨,只是王维过分专注于棋局,竟为发觉。此时,万籁俱静,王维自己一人站在院中看山景。空山在新雨之后清净空灵,清泉缓缓流动,拍打在石头上,仿佛在石头上上流淌。王维想起日暮时分来时看见的情景,想起来刚刚与昙兴和尚交谈时候他的谈吐,转身回到房间,写下了一首诗歌:

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谿头。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上人是对和尚的敬称,王维以深夜静坐山寺的空寂表现出昙兴上人的超逸不俗。虎溪典故的应用,以高僧慧远比作昙兴以表示敬重。三联写山中的回响,绕院水流,野花自发,谷鸟自鸣,自得其趣。最后写夜深空林静坐的感受,有达摩面壁的意味,禅趣极深。

第二日,王维将写有这首诗的纸压在案上的砚台下,径直带着小厮离去。这诗是告辞最好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