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人真是太忘恩负义了,从来没有说过小姐的好,反倒事事怪罪小姐”
“就是,他们李家的人可曾伺候过姑爷一天,尤其是二少爷,还巴不得姑爷早死,他好继承李家的家财呢。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然说是小姐克夫,更有甚者,说是纵欲过度。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姑爷那身体,连下床都是费劲,起来喝药都得喘息半天,哪里就纵欲过度了,小姐也就嫁过来的那天洞房花烛了一次,便再也没有了,他们就是不看小姐可怜,也该想想咱们对李家的恩义。”
也许是压抑了许久了,两个丫鬟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堆,说着说着,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
“这一年来,李家每过一个月,便会派人来送一些金银,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都给偷偷留下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小丫鬟擦了擦眼泪,愤愤不平地说。
“你看现在他们穿的一天比一天好,李家何时有过这些钱了,若不是卓家,他们还穿着那几件洗的发白的破衣裳呢!现在穿的绫罗绸缎,戴的金银首饰,甚至包括指使的下人,哪一件不是卓家的,小姐来之前他们的吃穿都什么样子,现在他们倒是摆起臭架子来了,还敢给我们脸色看,真是难为了小姐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午后的一缕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文君望着散落在地上的投影,阳光淡的如白开水一般,日子不也是这样么,无心卷入任何的纷争,看淡了这一切的过眼云烟般的浮华,再无心融入任何的感情。幸福本是触手可及,如今却被毁灭,又被悍然推翻,院子里的树影越来越暗,太多的人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桃花的纯美,失去了原本的柔媚。在梦里,文君以为走过了风雨,经历了山水,繁华散去,真情由浓转淡,总会拥自己所爱的人入怀。
世上,多情的过客,哪一个不为她这样的女子的美貌、才学而惊艳,哪一个不为她的经历而掩泪惋惜。她不信,心中的爱就真的这样离去了,她不信,幸福的生活就真的这样抛弃了她。文君这些苦,这些痛,只能在心里哀嚎,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没人能读懂她,念此姻缘,顷刻间支离破碎。
往事从来无法抽刀断水,她未终篇,她的丈夫却已退场。他是不会回来的,她知道。她的全部苦难都是来源于他,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眷恋,没有一丝怜悯,那碎了一地的背影,化作了尘土,沉沉地睡去,不能起来为她遮风挡雨,不能和她共浴阳光,他不知道她的苦,亦不怜惜。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怜惜过她,纵使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活着的时候无力去爱,去了更是无力去留恋。她只能在这里哭泣,在这里活着,在这里哀怨,在这里祈祷,在这里寻找,以后还会在这里死去。这里的一切爱恨悲欢难道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吗?
茜纱窗下,敛了声色,短短的露水姻缘,注定了她一生一世独守空房,她的心,从此注定了重楼深锁,封闭深藏,此生,谁都不可再推门而入,一切尘缘都会被世俗挡在红尘之外。暮霭沉沉,将一切心事冻结,往事难追,不可回转,一刻的聚首,竟换来一世的别离。换个角度想,这别离何曾不是在成全他们,他常卧病榻,无力去照拂这个女子,离去了便也免去了她日日侍奉的心酸,免去她渐生的绝望。只是这骤然的离开,牵动了许多心情。在这个凋颓败坏的院子里,时间的消逝变淡变无,文君似乎看见了毁灭。
琐屑的乱杂让生命的本能垂死挣扎,灵魂的深处却潜意识地孕育着随时随地地都可能引爆的炸药。面对着强风暴雨,生命止步,爱在数着曾拥有美的日子。梦带着梦的幽歌躲藏在人性的背后,可怜地倾听着恨的呵责。其中,生命本身也没有多少的恨意,只是孤独的我强行施加着痛的压力,让其辗转成一道道伤痕,血迹斑斑。超越,生命带着她的超越一步步地接受着前所未有的极限性的挑战,伤心处处。或许,生命不知道这灵性的自我杰作还能支撑多久,转头空,留下了是是非非,麻木、冰冷、痛心,疑虑和怪意。曾几许,多少的美点缀着智慧,或不珍惜,或不想念,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岁月里的飘落,随风而逝,留下了她,一个苍老的她,独守寂寞。
其实,生活的每一天都在祭奠,祭奠着若干年前的每一位经意或不经意着串入每个人生活的人,或悲壮,或豪迈。爱是生命永恒的话题,是生命烙印在每一个人心口永恒的故事,有的人在爱里绽放,有的人在爱里沉沦。每个人都在用生命涂写着爱的色彩。在触摸与触摸之即,文君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起伏,或者说什么是将你的希望抬得高高的,然后再把你狠狠地摔下去。即使再强的人也很难承受这大而有大的落差,或许这里就没有强者。
或许是年少时的文君太完美了,富足的家庭,美貌与智慧并存,学识与才华同俱,这种完美终于惹来了上天的嫉妒,上天又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亲手导演了这一场悲剧,摧毁了这锦绣春色,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自古红颜多薄命,万物依旧混沌而喧嚣,这一朵倾国倾城之花,还未绽放,就已凋零。文君的遭遇惹得无数人哀叹惋惜,但也无可奈何。世人只能眼看着红颜春光东流去,一个深闺怨女的惆怅,幸好,她还可以借用纤弱细指,播撒在清冷的琴弦上,让哀怨的音律释放出心中淡淡的酸楚……
回廊下的树影里渗透出一种可怕的沉寂和忧郁,两个丫鬟擦干眼泪,踩着苔痕斑斑的石板,感受着沁骨的凄凉,穿过越来越黯淡的前堂,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4. 人情冷暖断箜篌
两个小丫鬟取来了四根蜡烛,摆在了院子外面的石桌上,把石凳子擦拭干净,放上了软软的坐垫,又指挥几个小厮,从房间里抬出了两扇镂空雕花的南越屏风,小心地摆在了西面风吹来的方向。到了夜晚,月亮缓缓升了起来,洒落一地银白,一声凄惨的鸟叫划过这座小院的上空,文君从书房向窗外望去,眼中还藏着几分天真和惆怅。随着时光的流逝,温柔如水的月色没有了儿时的那种柔艳静美,褪去了青涩,换来的是成熟,隔着梧桐树,深长而缓慢地照射在院子外面的石桌上。
两个小丫鬟未得小姐吩咐仿佛提早知道了小姐的意图,早早准备了龙涎香,又点上了炉子,温上了一壶蜀白,把一架镶着翡翠的箜篌小心翼翼地摆在了石桌上。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这破败的小院中,在这冷清和静默中,忽然,命运颤动着弦音发出一声哀鸣,仿佛来自远古的一声沉闷的叹息,又仿佛是心如血涌般的哽咽。
“薤上露,何日晞!”伴着箜篌碎珠滚落玉盘般的弦声,一个微哑的嗓子低吟浅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两个丫鬟听见这一声轻吟,禁不住扶着门泪眼朦胧起来,又怕惊扰了小姐,只得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月色之下,一丝袅袅余音在无限苍茫的夜色中长叹,微风轻轻鼓荡起这一袭月白纱衣,眉宇间流露出一种似有还无,欲说换休的哀愁。即使是正人君子见了,恐怕也会心生摇荡。
只听得弦音婉转,节拍越来越慢,音调越来越深沉,仿佛一个女子被丝帕硬生生地堵住了嘴,强忍着不能哭泣,音调渐渐地被拖入无限低回的尾音之中,两行晶莹的珍珠沉沉地坠落在她那月白色的纱衣之上。真道是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小丫鬟压低了嗓音:“小姐吟的这是什么,我听了怎么这么难受,眼泪都止不住了。”
另一个小丫鬟呜咽着答道:“小姐吟的这首诗,大概意思是,早上的露珠虽然晶莹剔透,但经不起日光的照射,一到了早上,就蒸发掉了。尽管露珠的生命如此的短暂,却也没有人的生命更可悲,今天的露珠蒸发了,明儿清晨又会出现枝头。不像姑爷,一旦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任小姐千呼万唤,任小姐肝肠寸断,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又是几声细细幽幽的乐声从夜空中传来,屋檐下飘出阵阵浓烈的奇异酒香,随意散落在院中渐凉的长风中。一段细弱悠远的曲调,在箜篌的弦上凝而不发,藏在命运的暗处祈望美好,才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文君自小喜爱饮酒,丫鬟们深深了解小姐的喜好,知道此时没有酒是不行的,怕小姐弹琴弹得时间长了,越弹越伤怀,忘了歇息。于是,拿出了赤金雕花酒爵,斟满了蜀白,放在了石桌上。
文君岂会不知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此刻愁苦万端,禁不住想到没嫁过来的时节,也是这般夜晚,也是这样月下弹箜篌,丫鬟们煮酒。那时是觉得白天不够长,所以晚上又添上烛火,到处玩乐。不过才一年,真是恍若隔世,现在连白天都嫌长,怎么还能熬得了这漫漫长夜,不自觉眼睛又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