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幽深巷道里,点起一盏华灯,透过荒芜的陈迹,一位素衣的女子,正要夜奔。绝美的容颜,醉倒了才子的眼睛,瞳眸里的春水,俘获了浪子的红心。
这不是俗世里的单调情事,却是流芳万世的浪漫传说。故事并非发生在裸婚时代,却演绎了非比寻常的不顾一切。能够撑起一段佳话的,除了柔情,还有坚毅,若她只是位寻常女子,便不会为了一生一次的勇敢,褪下华服,冲破世俗,奔向熊熊燃烧的爱。
心脏的复苏,始于一曲《凤求凰》,幽幽琴音拨开重重心防,成就了风流才子与巨贾千金的深重情缘。爱了一世,心痛了半生。勇敢追求过,轰轰烈烈过,痴痴等待过,肝肠寸断过,爱恨交加过,相如并非薄情男,但也用变幻不定的甜蜜与折磨,挑起了她故事里的起承转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少女人们怀抱着这个美梦寻觅至生命尽头。但终老一生却不是色调温暖、线条简单的童话,而是历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唯独无“意”的君心淡漠。
文君的诗句里,有情浓,也有心痛,让相隔千百年的人们惊叹共鸣,透过纸张感受心灵的温热。若爱情是一场赌局,她曾险些血本无归,幸在上天垂帘,她最终赢得了爱情,也赢得了万世传颂。
如果可以留在一处时光的皱褶中不前进,我相信文君最流连的,该是那段家徒四壁,当垆卖酒的快乐时光。那时他还不是名满天下的锦衣雅臣,她却是世上最满足的小女人。
所幸,当历尽人世铅华,他用最后的声音唤她文君,声音是干瘪的,唇间迸出的情感却圆润得像是当年的渴望,像是凤求凰的尾音,缓缓掉落,圆满了一场倾世爱情梦。
1. 豪门下凡蜀美人
初春的堤岸,凉风拂过,各色花瓣飘飘散散,柳条在风中轻轻舒展着翠绿的年华,流云在竹径的上空静静驻足,飞鸟在楼阁上吟唱着远古的歌谣。谁家少女一袭月白衣裳,不被风尘浸染的容颜如桃花一般,痴痴凝望远方,像一幅水墨山水画正缓缓书展,也不知画中人是在寻觅繁华旧梦,还是在酝酿一篇俊逸风流的诗章,抑或是静静迎候季节的轮回。
这个少女便是卓文君。
卓文君出身豪门贵族,祖先原是赵国人,凭着冶炼铁器致富,战国时就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富商。后国破家亡,赵国为秦始皇所灭,卓氏两夫妻被流放到临邛(今四川邛崃)一带,又开始建起了炼铁的炉子,重操旧业。卓家世世代代都是精明的商人。由于社会安定,经营得法,从汉代文景之治,传到卓王孙这一代,已经是一片富贵景象,亦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巨富。卓家到底有多少家产,只怕是没人说得清楚,但临邛人都知道这样一件事。以前,从天竺国传到大汉一种以白玉所制的连环状马笼头,配以玛瑙所制的嚼口,闪闪发光的玻璃、宝石马鞍。这种马鞍,放在黑暗的房子里往往能将十几 丈远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长安从此便开始流行这种马饰,奢侈之风渐起,发展到后来,连垫在马鞍下的障泥,也要用熊皮来制了。这样的障泥,卓王孙家里有一百多双。前年的时候,皇帝亲自下诏,要卓王孙献上二十双来。卓王孙果然就送了二十双熊皮障泥给皇上。
卓家世代家财万贯,金银珠宝,古董珍玩,良田巨宅繁不胜数,在整个临邛城里,没有一家能比得过,甚至在巴蜀,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卓家世代行商,虽家童八百,富可敌国,但由于家族无人做官,到底不被外人所敬重。所以卓王孙一直想攀一门高官做亲家,其膝下一子二女,儿子卓广武精通生意之道,协助父亲经营祖业,长女早已出阁,嫁给了邻县一位世袭关内侯,喜欢独立柳岸的卓文君是他最小的女儿,一直视若掌上明珠。
据《华阳国志·蜀志卷十二》记载,早在武帝爷爷汉文帝的时代,卓王孙就已是名盖全国的巨富,家里畜养着六百个家奴,其家产不计其数。但卓的资本积累与农业无关,而是源于铁器时代的伟大发现。从秦代开始,卓家就已经开始大规模经营铁业,其业务集铁矿开采、铁器制造和经销于一体,成为秦汉两代最大的铁商之一,卓家制造的铁器,包括农具和家具,都已普遍渗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也许是基因遗传的缘故,卓王孙的千金卓文君,也是一位卓越不凡的女子。
说卓文君是美女,一点也不夸张,眉黛如望远山,面若三月桃花,腰似风中摆柳,宛如出水芙蓉一般,含苞待放,又如初绽的桃花,时而活泼,时而孤独,时而娴静,似幻非真,惊为天人。人送雅号“蜀中第一美人”。 在《西京杂记》书中,这样形容过文君的美貌:“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 形容她容貌姣美,眉色深黛,犹如遥远的山峦;脸庞好比芙蓉花,肌肤柔滑得像是凝脂,加之她通音律,善鼓琴,博文雅识,能诗善文,文采非凡,为人的性情却风流浪漫,放浪不羁,所以很早就声名远播。
其实,外表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副皮囊,卓文君虽说是令不少人羡慕垂涎,但大多数庸俗之人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貌和家世罢了。卓文君是个聪明的女子,深知以色示人不能长久,便自幼勤学苦练,长大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已然无所不精。令众多文人雅士所折服得更多的是她的才华。
春色静美,依依古道旁,文君斜倚长廊,俯闻花香。那朵盛开的桃花,是谁千年的期盼,那粉红的花蕊,是谁写下的思念,佳人自言,花儿和羞。花儿有前世今生,前世不得美人垂怜,今生便化身为美丽的风景,只为赢得美人一回眸。
夕阳西下,月亮爬上了柳梢,禅定的心,开始幡动,正如一朵朵桃花含春欲放,文君在心中绘制着一个属于自己锦绣世界,青山,碧水,映着皎洁的月光,伴着风中的花香,那前世注定的人儿悄悄而来,乘一叶扁舟,划开层层绿浪,划进了谁的心海。文君站在桃花树后的一个角落里,手捻香蕊,隔岸遥望。平淡,悠然。
文君如今已到了待嫁之龄,前来提亲者更是络绎不绝,有的样貌出众,有的才识过人,有的家中富豪,一时间,卓府门庭若市。
卓家有个邻居程郑,富贵虽不及卓家,但也是临邛唯一可以卓家相提并论的,都是从山东迁徙来的老乡,又与卓家操业相同。程郑的独生子程玉文自小和文君青梅竹马,一直对文君心存爱慕,再加上门当户对,程家上下都希望这个小少爷美梦成真。程郑多次带着厚厚的聘礼前来卓家提亲,每次都失败了,闹得两家多次差点为此事断交。
面对众多的求婚者,文君都没有放在心上,卓王孙更是无动于衷。文君一直是卓王孙的骄傲,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文君,所以文君并没有寻常女孩子的娇羞。
卓王孙是一定要给女儿找一个完美的男人。
直到有一日,媒人来说,成都有个李家,老爷一直在长安做官,做了八年内史,官位颇高,算得上当朝的大员,李内史有一长子,尚未婚配。如今他们李家这一支虽被削去官爵,但到底家族中有不少人在朝为官,带着不少官气,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说李家的两个公子也都有官职,虽说不及父亲曾经的显赫,但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好日子在后头呢!这种达官贵人之家很少与商人联姻,如今这李家看上了您家的三小姐,也是您家的福气。卓王孙听后,开心地不得了,一口就答应了。卓家商贾世家,世世代代朝中无人做官。士农工商,在那个年代,商人的地位低得不能再低了。如今得了这门亲事,自然是喜笑颜开,准备了一车又一车的嫁妆。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文君并没有像她的父亲那般心花怒放。
折身,掩门,文君思绪万千:“李家的公子,那个的未来夫君会是什么样子?白衣翩然,风雅孤绝,把酒问盏,风流不羁,时隐时现;或者是一柄长剑,壮志冲霄汉,仗剑凡尘;会是像我画里那般的人吗?”文君心里画了无数个问号,同时也充满了无数个向往。深夜,合府内外都已沉沉睡去,只有文君房里的灯火依然如昼,花儿似乎也贪恋着迷人的夜色,蝶过窗前,落红无数,文君低头问花,花仍不语。天上的月亮高高的悬在天边,照进重门,染尽清凉,文君抬头望月,月亦无言。
暮春已至,文君只得把心事赋予瑶琴,一曲清商,飞过水榭兰窗,飞出重门,掩入黄昏。此时的心事与花事,谁更多一些。心绪,百转千回,灌满了少女的心田,任它玉漏更催,又是一夜人无眠。
时光静好,细水长流,微笑红尘,朝霞起落。风吹花絮飘满院,风言风语伴着柳絮飘然而至,原来文君即将嫁去的李家已经破败不堪了,老爷李内史在京中因为犯了事得罪了天子才被罢了官,家产早被抄的一干二净,天子的旨意从来就不会轻易的更改,只怕这李老爷这辈子不会翻身了,再也没有做官的命了!李家大少爷虽说有官位在身,但整日病病歪歪的,卧床不起,怕是命不久矣。和卓家结亲,一方面是为了冲喜,一方面是为了卓家的富贵。
这些话文君听在耳朵里,却疼在心里。李家竟是如此的不堪!文君心中的一种惧怕之情油然而生。此刻文君所有的期待都化若云烟,面如纸灰,心如死潭,下人们有的对她指指点点,有的问她暗自惋惜,也有的长辈偷偷落泪。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她出身再高贵,也难以选择自己的婚姻。
空空的长巷,高高的粉墙,狂风吹皱了栏外的涟漪,鸟雀惊飞了池边的嫣红。柳岸仿佛还是那最初时候,桃花落了一身还满,草绿色的罗裙,处处怜惜脚下的芳草,可是怜惜又如何,摆脱不掉的是这早已安排好的宿命,嫁与东风无人管,箫声呜咽,泪水无处藏,经由眉端,层层凄凉。
可怜的卓文君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过几日便要离家远嫁。
2.未曾深爱身先去
那一天她感觉没有一丝风,空气闷得让人心生绝望。喧闹的人群穿过大街,踏过一座咯咯吱吱作响的小竹桥,她的世界摇晃着,令她想将自己的心呕吐出来。生平第一次,她希望自己永远在那路途上,不要停下。有些花尚未绽放便已枯萎,如果说爱情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成就,文君此时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漏了一个洞,以致流失了全部期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她的命定之路。文君在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里,被命运推向成都。沿街围观的人很多,因为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足以令寻常百姓咂舌,它们一样一样被搬出卓家的门槛,成为一场交易的筹码。阵仗绝对是不输人的,光陪嫁丫鬟就有一百个,再加上几百个送嫁的亲戚,花轿之后,竟然浩浩荡荡地像是行走着一个军队。文君忽然悲哀地想,这是要全世界都知道我的悲惨吗?
文君出嫁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街坊小民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何况如此规模的送亲队伍,就算在成都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了。一时间,街上涌出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仿佛这事也与自己的生活相关,也仿佛出嫁的是自己亲戚的女儿。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只是花轿里的人满怀眼泪,恨不得从这世上消失了才好。
送亲队伍到达了李府,那大门十分低矮窄仄,里外透着古怪的气氛,缺少一丝生气,这不禁让文君的情绪更加低沉。透过沉重的珠帘,文君只能看见半个世界,周围的场景都是陌生的,让她心生恐慌。她希望能有一双大手握紧她的小手,用体温传递给她丝丝安慰,到头来,却始终等待了一场空。
新郎是由两个丫头搀扶出来的,身体也是摇晃的,那一天,文君的世界都是摇晃的。费尽周折,二人完成了礼数,彼此没有任何交流,像是两棵树。在盖头缝隙之中,她瞥见了那瘦削的男人,他瘦弱得甚至无法撑起红色的吉服。若远远看过去,只觉得一件空荡荡的大红衣裳在她旁边飘拂罢了。
不同于寻常婚礼的喜庆热闹,文君的婚礼始终笼罩着一丝悲切的气氛,婆家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欣喜,有担忧,也有绝望。这些情绪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入文君的皮肤。独自相对时,褪下珠帘的文君不敢抬起眼帘,不是因为羞怯,却是因为胆怯,她怕一抬眼,就撞入自己躲避不开的命运。
洞房花烛夜,一场缠绵仿佛进行了一个世纪,时间被无情地拉长,让她体验深不见底的痛苦。新郎像是被抽离了半个灵魂,拖着沉重的肉身,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在那个时代,嫁了什么样的男人,就是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文君有时也自我安慰,假如他的身子骨健壮些,或许也会提起精神,给她一些爱人的温暖。
很长一段时间里,咳嗽与气喘成为了生活难以躲避的背景音,偶尔回到娘家,深夜里一片寂静,她竟会数夜失眠。有时她在不眠的夜里端详那张干瘦的脸庞,想象它原本的样子或许是俊秀端庄的,现在却变得干瘪而暗黄,隐隐显现出骨骼的轮廓。忽然梦醒时,时常会让文君心中一惊,吓出一身汗来。
夫家的人并不友善,总是投以怪异的眼神,时而流露出怜悯,时而又幸灾乐祸,大夫人竟还会向亲戚抱怨,说少爷的身子骨越来越虚弱,不知是不是小夫妻太亲密了,若是因此让少爷青春早逝,可真成了笑话了。文君暗暗咬碎了牙,将那说不出的苦楚咽下了喉咙,日日夜夜的衣不解带,也能够忍受那一种浊重而难闻的药味,可是,她不甘心自己的世界就此枯萎,她不甘心自己的情感变为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