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这是南宋初年的早春,易安酒后小憩,醒来时发现插在鬓角的梅花已经凋残了。本来也不必太过感伤,反正梅花年年都有,年年相似。只是,前两年赏梅时,国都还是汴京,虽和青州有千里之隔,也从未让人觉得遥不可及;这一年,她在江宁,距离宋高宗的朝堂很近,那是南宋的心脏,有她最该期待最该相信的一群人,可是,那又像是这个国家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
好像她的心跳和这颗心脏始终不在一个频率上,易安盼着他们朝北,打回去;他们却盘算着向南、再向南,此时的建康,也不过是为临安选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吧。
何人不起故园情,故土像空气,它在那里时可以被忽略被漠视,当它被剥离之后,才让人窒息。“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这份亡国之痛,只有在沉醉之中才能暂时忘却。
害怕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家。
李清照盼了半生,终归没有盼到收复河山的这一天。不止易安没能等到,岳飞没等到,辛弃疾没等到,陆游没等到,文天祥也没等到。他们心里或轻或重都有计较,自己念念不忘收复中原,朝廷却意欲偏安江南。统治者若无意北伐,其他人有再多抱负也无济于事。志向不是武力,如果不能实践,永远只是个人的一厢情愿。
南宋末年,文天祥被捕。元丞相孛罗亲自审问,笑他以残兵败将对抗元军是以卵击石的蠢行。孛罗问他:“既知其不可为,又何必为之?”
“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文天祥如是回答。
初次看到这句话,心脏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就算被指为一厢情愿,他们也认了。视潦倒家国如绝症父母,明知无药可医仍要全力救治,南宋的李清照、文天祥们,是不是都有过这样炙热但绝望的念头?
不为君王,还要念着百姓,国事为大家事随安,是这群医者的软肋。
国土、百姓、朝廷,三者相加,这才是国;偏偏最少最小的那部分,操纵着国的命运。他们偏安江南的时候,李清照们长叹故乡何处;他们醉生梦死的时候,陆游们北望中原;他们夜夜笙歌的时候,辛弃疾们挑灯看剑。
真是一群扫兴而不合时宜的人哪!
靖康耻是扎在所有宋室子民心头的一根刺,有人耿耿于怀,也有人心照不宣想要忘记。如果有人对自己在人前的糗事装作毫不在意,偏偏有人一再提醒,他必然恼羞成怒。南渡之后,皇帝尚且不顾父子恩、手足情,偏有群不识相的人一再追着他喊“还我河山”,这不啻于明晃晃的挑衅,揭的还是皇帝的疮疤。这还了得!好在李清照只是个女人,人们早被男尊女卑的观念洗脑,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妇人的碎碎叨叨?易安的抱怨和牢骚多数被当权者自动过滤,但她的老乡辛弃疾就没这么幸运了。
辛弃疾字幼安,与李清照一起被后人尊称为“济南二安”。李清照辞世时,他还未加冠。
他生长于被践踏的北方,尝过被蹂躏的滋味,收复河山的渴望更加强烈。男儿有梦心如铁,杀敌报国是他平生最大志向。他既是书生,又是武夫,下马能够草檄,上马能够杀贼,当建功立业的心愿难以实现时,只能“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
最让人惊艳的是辛弃疾的出场。他就像很多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只带少数兵卒纵马深入敌军大营,万人合围中活捉叛贼张安国,真是气吞万里如虎,有如神兵天降。这样一位英雄,本该属于大气磅礴的汉唐,可叹他生在了瘦削孱弱的南宋,一心许身报国,还屡屡遭受挫折,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在贬谪和赋闲中度过。
有多么赏心悦目的出场,就有多么失意落寞的谢幕。辛弃疾一生未得到重用的原因可能很多,他积极主战,时常讽刺南宋君臣偷安宴乐的怯弱和畏缩,又迫不及待地呼吁明主重整乾坤,肯定触了君王的霉头。如果他有一颗趋炎附势、曲意逢迎的心,是不是就能成为所谓识时务的“俊者”……
但是,俊者若此则不做也罢,我们必然不爱这样的稼轩。
无论是只能在诗词中呼吁英雄的李清照,还是只能在梦里杀敌的陆游,都有和辛弃疾一样的坚持,也有和他一样的无奈。他们爱国图强,有锐气,有血性,有能力,只是,没后盾。那个万众瞩目的朝廷,不愿作他们的后盾。
后人赞他们是巾帼是丈夫,是人杰是丈夫,他们靠近历史价值观的主流,却未必符合当时主流社会的期望。朝廷需要山河锦绣的盛世华章,立刻就有跳梁小丑捧出虚张声势的喜剧精神,苦了他们,成了为朝廷效力却被朝廷嫌弃的悲剧英雄。
他们盼朝廷秣马厉兵挥戈北上,朝廷上下却一心作出失忆状,宁肯把精力用于纵情享乐。从南宋初年定临安为“行在”之后,统治者就开始扩建宫城禁苑,似乎忘记了只把临安作为为临时都城,他日定要北上的许诺。据《钱塘县志·纪都》记载,临安的皇宫“宫内有大殿三十余、堂十三、阁十三、斋四、楼七、台六、亭十九。”好一座金碧辉煌的临时陪都!何等炫目,何其奢华!南宋灭亡后,有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历到杭州,他在游记里不无钦羡地夸赞了这座“世界上最美丽华贵之城”,其“宫殿规模之大,在全世界可以称最。”对此,南宋朝廷功不可没。此时元朝风华正茂,赵宋早已沦入历史的劫尘,倘若李清照们能听到这个洋人发自肺腑的赞美,不知会做出什么表情。
李清照辞世半个世纪后,辛弃疾含恨合眼。又过三年,诗人陆游带着山河不复的遗憾,发出了泣血垂泪的悲叹: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很多人共同的遗憾,共同的梦想。可惜这一日,谁也没等到。
知音总是不在当世,后人只能在追忆中以表敬意,以慰前人。词学家夏承焘先生曾为易安作诗一首:
中原父老望旌旗,两戒山河哭子规。
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
易安的心事,岳王知,放翁知,稼轩知,该知的人却装作不知。任你指桑骂槐也好,冷嘲热讽也罢,有人甘心做扶不起的阿斗,诸葛再世又能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