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眼中的辛弃疾(1140—1207)
辛弃疾年老的时候还记得他率领五十多人追击叛徒袭击金营的事情,他身边士兵刚将敌人挑落马下,还没来得及欢呼一声就被身后的弩箭射倒了。每个人身上的战甲已经破碎不堪,殷红的鲜血将白色的里衬染成了红色,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战袍的本色。弓箭早已折断,钢刀也已经砍钝,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刀刻般的坚毅。就是这种坚毅使得他们把叛徒张安国擒拿带回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
骆玉明说,戎马生涯的经历是辛弃疾区别于一般作家的地方。这使得辛弃疾首先是一个爱国志士,然后才是一个词人,他始终把洗雪国耻、收复失地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写出了时代的期望和失望、民族的热情与愤慨,因而他的爱国词最自然真切。
不同于同时代的爱国词人陆游,辛弃疾作为一个具有实干才能的政治家,曾经有很高的政治地位,他对抗金事业的追求,也不像陆游那样主要出于一腔热情;作为一个英雄豪杰式的人物,他的个性要比陆游强烈得多,他的思想也不像陆游那样儒家似的纯正。骆玉明认为辛弃疾的理想不仅反映了民族的共同心愿,而且反映了一个英雄之士渴望在历史大舞台上自我完成的志向。
这与辛弃疾的生活背景有关。他出生时北方已沦陷于女真人之手很长时间了。他的祖父辛赞还在金国任职,但一直希望有机会“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并常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同时,辛弃疾也目睹着汉人在外族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这一切使他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而另一方面,正由于辛弃疾在此时的北方长大,他也较少受到儒家循规蹈矩的传统教育的熏染,因此在他身上,有一种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
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22岁的辛弃疾便聚众两千多人树起抗金大旗。不久,他率部归耿京义军,并力劝耿京归宋,以图恢复中原。1162年,辛弃疾奉命南渡,联系义军的归宋问题。在他完成使命归来的途中,听说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已经率部投金,恼怒之余便率领五十余名骑兵,奇袭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辛弃疾这一惊人的勇气,使他名重一时。归宋之后,高宗任命他为江阴签判,从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
在南方,辛弃疾认识了朝廷的怯懦和畏缩,这使他的一腔热血化作哀愁。初来南方,高宗
赞许他的英勇行为,不久后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表现出想要收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所以他就热情洋溢地写了不少有关抗金北伐的建议,如《美芹十论》、《九议》等。这些都深受南宋人们的称赞,广为传诵,更让辛弃疾热血沸腾。但已经不愿意再打仗的朝廷却反映冷淡,只是对辛弃疾在建议书中所表现出的实际才干很感兴趣,于是先后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重要的地方官职,去治理荒政、整顿治安。这显然与辛弃疾的理想是不相符的。岁月流逝、人生短暂而壮志难酬,我们的英雄词人内心却越感压抑与痛苦。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辛弃疾虽有出色的才干,但他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著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畏缩而圆滑、嫉贤妒能的官场上立足。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所以早已做好了归隐的准备,并在江西上饶修建了园榭,以便离职后定居。不出所料,辛弃疾42岁时,便因受到恶意弹劾而被罢官。此后二十年间,他除了有两年一度出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安抚使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乡闲居。
满腹的救国抱负不能实现,古今也许只有酒是不混浊的,是清净的,只有喝醉了酒,才能万事皆休,所以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他曾下决心戒酒,但半途而废。他的饮酒词写得深刻,极富生活气息。有一首酒后诗名垂千古,这就是《破阵子》。
可怜白发生,识尽家国愁滋味,这种种的感受交织,化为悲怆洒满天空。当年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如今已是两鬓微霜,从爱上层楼到如今见一叶而知秋,时间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风云人物,在正是大有作为的壮年被迫离开政治舞台,这是他难以忍受的。“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骆玉明在《中国文学史》中说辛弃疾由此而作的词悲壮沉郁,如日落时两军生死鏖战,纵是不悦耳的嘶喊,也出自肺腑。
虽然辛弃疾屡受排挤,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国家命运,陈述恢复大业,批判投降苟合势力,努力实现自己的英雄志向。天意往往是捉弄人的,1207年的秋天,朝廷又来诏命,要他出来任职。可68岁的辛弃疾已经卧病在床,力不从心了,只是在他听完诏书后,心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想起年轻时在义军中的战斗生活,想起在枪林箭雨之中的冲杀,是多么的淋漓畅快啊! “杀贼!杀贼!杀贼!”他戎马舞剑喊了起来。
【名家巡礼】
骆玉明,1951年出生,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主要著作有:《徐文长评传》(骆玉明、贺圣遂著)、《南北朝文学》(骆玉明、张宗原著)、《纵放悲歌——明中叶江南才士诗》、《老庄哲学随谈》、《中国文学史三卷本》(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三卷本》(章培恒、骆玉明主编)、《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