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如此评价李商隐(约812或813—约858)
李商隐在作自己诗集的时候把“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锦瑟》放在最前面,作为卷首诗。
《锦瑟》意境凄婉,色彩浓丽,受到无数人的喜爱,钱钟书先生的评价非常有趣,他说:“在李商隐,尤其在西昆体的诗里,意思往往似有若无,欲吐又吞,不可捉摸,用的典故、辞藻常常只为了制造些气氛,牵引些情调,仿佛餐厅里吃饭时的音乐……黄庭坚有着实实在在的意思,也喜欢说教发议论;不管意思如何平凡,议论怎样迂腐。只要读者了解他用的那些古代成语,就会确切地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它的诗给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涩,语言不够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水汽,冻成一片冰花。”事实上,《锦瑟》正是这种“似有若无、欲吐又吞、不可捉摸”之典范。
“似有若无、欲吐又吞”这岂不也是李商隐一生的写照吗?他生存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左右碰壁,他一生的坎坷,欲说还休。所以,只能委婉曲折地表达。这正像闻一多先生比喻写作律诗之难,犹如“戴着镣铐的舞蹈”那样,李商隐的《锦瑟》,就是这种无奈而美妙的舞蹈。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庄生梦蝶,虚虚实实有时比真真切切更美,花非花,雾非雾,是什么,一切就是你最美的想象,而李商隐的诗就是给了你一个想象的空间。月朦胧鸟朦胧,一切的动人之处就在那种朦朦胧胧之中。他的多愁善感和繁博的思想及复杂的意念,有时如七宝流苏那样缤纷绮彩;有时像流云走月那样活泼空明,给人以强烈的美感。
李商隐是唐朝一位有着独特成就的诗人,他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人们最熟悉的则是他的七律。李商隐的七律,在意象的使用上,确比前人进了一步。“至于义山,这才真的是一位意象化的大师……而义山诗中之意象则是‘缘情造物’,在义山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作者对于意象的有心制造和安排。有时在义山诗中所表现的就是一片错综繁复的缤纷意象……其意象之所取材,也就特别偏爱于某些带着恍惚迷离色彩的非现实之事物,因为唯有这些非现实之事物,才能够表现出他的哀伤幽眇的情思。”
李商隐的七律中以《无题》为题的七首是其代表——“昨夜星辰昨夜风”,“来是空言去绝踪”,“飒飒东风细雨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凤尾香罗薄几重”,“重帷深下莫愁堂”,“万里风波一叶舟”。除了“万里风波一叶舟”,其他六首都入选《唐诗三百首》,可见《无题》七律确实脍炙人口,艺术价值很高。
他的七律诗喜欢以情造物,意象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一切物象,一经其诗点触,立刻鲜活而有意蕴,意境曲折深远,不流于小巧,而且骨秀神清。且不说非现实之事物,即便是现实中司空见惯的事物,也是信手拈来,在他笔下也具有恍惚迷离的异彩。他的行文使人有庄子不仅有庄子文章那种貌合神离的虚幻感觉,更有庄子文章的恢弘想象。
李商隐偏爱写精美幽雅的事物,比如“凤尾香罗”、“碧文圆顶”、“金烬”、“石榴”、“菱枝”、“桂叶”等,用这些事物的华美映衬出人物的寂寞无聊。笔触深细精致,并且用这些事物从心理上和读者拉开了距离,从距离中让读者体味一种美感。
“在唐诗中,李商隐不能说是最伟大的诗人……但我们可以说李商隐是对后世最有影响的诗人。因为爱好李商隐诗的人比爱好李、杜诗的人更多。” 与李白相比,李白的诗更浪漫,更大气,但在婉转上则不及李商隐。韵味上也显得不足。“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二者相比,显然李商隐更细腻,更婉转,更含蓄,李白的诗显然没有李商隐的诗的这种含蓄美,而后人之所以喜爱他,就是喜欢沉溺于他所创造的那种飘忽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意境。
李商隐与道教关系密切,前人谓其诗风清峭感怆、谲怪、隐僻、精深,均与道教有关。这使李商隐的诗既有一种旁观者的清醒,又有一种旁观者无法投入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而形成他这种特有的诗风的是他特有的性格。李商隐早年的贫苦生活对他的性格和观念的形成影响很大。早年的经历使他养成犹豫、敏感、清高的性格,这些特征大量地从他的诗文中流露出来。在政治上,他由于处处受到排挤而极为失落。早期,李商隐因文才而深得牛党要员令狐楚的赏识,后李党的王茂元爱其才将女儿嫁给他,他因此而遭到牛党的排斥。从此,他便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求生存,辗转于各藩镇幕僚当幕僚,郁郁不得志,潦倒终生。而在爱情上,李商隐又先后经历过三次挫折。这一切造成了他人格特质中孱弱、退缩的一面,使他只能用委婉曲折的方法在艺术中追求爱情的自由。
对情的偏执造成了深隐朦胧之美;以“弱者的强爱”这种特殊的爱情形态深刻揭示了人间爱情悲剧的共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总之,缺陷的人格的另一面竟是艺术的圆满。
【名家巡礼】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1910年生于江苏无锡。他的治学特点是贯通中西、古今互见的方法,融汇多种学科知识,探幽入微,钩玄提要,在当代学术界自成一家。其作品集《人兽鬼》、小说《围城》、诗论《谈艺录》在学术界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