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与昼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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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仗义

文章终于赶了出来,三千来字,谈不上是篇严谨的学术论文,但却颇有新意。李成哲庆幸这半个月来没什么采访任务,自己隔天就去报社点个卯,就在办公室研读资料。

芝凤的爸妈也挺满意地回哈尔滨去了。今天将文章写完了,感觉特轻松,恰时老乡陆云挂来电话。

“喂,老兄,咱们整月都没见面了,不是躲着我吧!今晚请你赏光,过我公司来喝杯酒,怎么样?”

陆云的文化公司就在中国气象局内,从紫竹院走路也就20分钟路程。

“好吧。”

抬腕间,成哲发现已是傍晚了,“我这就来。”

坐在陆云公司的会客室里,早见有位农民装束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

陆云介绍说:“这位是老家来的亲戚,来京伸冤的。”

沙发上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一脸瘦黄疲倦的面容,稍躬身地点着头,脸上挂着痛苦的笑容。

“这位老兄,家乡人,是《改革时报》的大记者,”陆云向中年人介绍道。

成哲微笑着,过去与中年人握手,然后分别坐下。办公室值夜的工作人员,接着从公司厨房里端出了几道菜来,全是农家特色菜,红椒炒腊肉,干笋丝炒肉丝,一碟梅菜,外加一条青鱼辣汤。陆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瓶“开口笑”酒。屋子里只剩下仨人。

成哲马上知道,一定有事。酒过三巡。成哲胃口大开,地道的家乡菜是湘菜馆没有的。对这份干笋肉丝,自己快十年没呷过了。

“有什么事,不是外人,请随便说吧!”成哲对陆云道。

陆云望了中年人一眼,说道:“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这位亲戚的儿子,高中毕业,人称‘春伢子’。一九九八年全国大水灾,县民政局就发了一批救灾物资包括衣物钱款给镇里,再由镇里开会召集村长、支部书记按受灾户报表去领取,结果衣物、钱款领回来之后,支部书记与村长挑了几件衣物,然后,又让村会计与村民兵营长及计划生育专干挑选。

之后,剩下的衣物往水塘里一丢了事。钱款则完全被他们吃喝了。村里的“五保户”衣不蔽体,盖不遮身,每餐以粥相食,不见他们分点衣物与钱款,竟活活饿死了。

是死后七天,人们才发现的。其他受灾村民也生活困窘,艰难度日,不见一寸衣物,也不见半分钱捐款。

有点文化,有正义感的‘春伢子’就去镇里反映情况,镇里干部却置之不理,找了三次,都被赶了出来。

‘春伢子’扬言要去县民政局、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去反映情况。不料,事隔一天,‘春伢子’就以毁谤他人罪与扰乱社会治安被镇派出所抓住关了起来。

过一个星期,镇派出所通知家人,说‘春伢子’畏罪自杀了。等家人赶到派出所时,公安说人已死,只准见一面就拖到县火葬场去火化掉。

见了尸首,只见满脸僵硬扭曲的表情。头上裂开一条口子。翻开身上衣物,见背上、胸部青一块紫一块,‘春伢子’母亲当场昏死过去。

很明白,这是遭受了严刑酷打。于是,这位亲戚就跟公安吵起来,坚决反对火化,要求法医尸检,最后,派出所答应尸检,但要亲属隔天再来。这位亲戚本来就半信半疑,要求守护尸体,可派出所说,我们是代表政府,难道你还不相信吗?最后只好作罢。

因为,他们强制尸体留在派出所,又不许亲属守护,就回家了。结果,第二天赶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已经送尸体去火化了。

于是,这位亲戚向县法院告状,但法院的判决是,以派出所提供的说辞为准,并有‘春伢子’按有指模的承认扰乱社会公共秩序行为的笔录材料,于是,只判派出所赔偿贰仟圆的安葬费,告到市中级法院,亦维护原判。”

“地方基层目无党纪国法,草菅人命惹起天人共愤,这社会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当家作主?还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在治理呢?这些人根本没有党性,混进共产党的队伍,就是赵高式的人混进了秦朝,才致政纲败坏,民心分崩,”成哲愤怒地说道。

“据你说来,咱们现在无确凿的证据。尸体被他们毁灭了,要扭转法庭判决很难。他们在无亲属签字的情况下,私自火化这是违法;在亲属明确提出质疑下,没有遵循亲属意见,请法医验尸,是违规的;所定的二项罪名,显然是不成立,是非法定罪,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并且,死者还没有承认毁谤的笔录。另外,他们扣押时间过长,超过48小时,就应该送看守所,他们显然是苦无证据与供词所致。亲属发现尸体有殴打所致的内伤,虽不能判定是否由此致死,但可为一间接证据的证人,因为,‘春伢子’被捕前是完好的。”

成哲对陆云说道,“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是继续上诉,还是让我给你发篇报道?”

“现在没定,请你来商量嘛,”陆云说。

“那好,我给你到省里找个律师朋友,配合取证上诉;另外,火化场的工人,也应该见过尸体的伤。

至于报道,到下面去调查采访,还得费番周折。我跟市委书记比较熟,我明天去个电话,说一说这个情况,看他有什么反应。”

“那样最好,”

陆云在旁附合道,“来,喝酒,感谢老兄拔刀相助。”

陆云身边的亲戚已是满脸泪容,颤巍巍站起身来,双手捧酒对成哲说:“恩人啊!请接受我的敬酒。我们农民真苦哇。我这次上京,车费都是乡村调集的,乡亲们愤愤不平,就是一定要上诉,告到中央也要严惩杀人的刽子手,他们平时乡里鱼肉百姓,动不动就捉人,要罚款与保证金,其实,都当作自己的奖金工资了。这真罪过啊!

“你如果没其他事,明天就回省城,我写给你曹律师的地址与电话,明天我就电话委托他,他是很有正义感很有才华经验与知名度的律师,也是我的朋友;另外,我会给市委书记将情况说一说,看他的态度再说。”

“有老兄出面,这事可就好办了。来,喝酒,”陆云道。这酒一直喝到十一点。

成哲从这位亲戚口中知道许多村里面的事,比如,村长直选是计票员提着投票箱挨家挨户投,计票、统票无代表与民众监督。村支书一直控制村务。村民委员会的人都是党员,属村支书领导。

村里财务也没公开,村里乱批基建土地,建新房的村民连个建房土地使用许可证都没有,可见,批地款项根本没上缴国库。村里各大队的集体公用地也卖掉了。二年村长村支书建幢几万元的新房,四年村会计建幢几万元的新房。

这些情况让成哲心痛不己。一九九八年江泽民主席签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自己还写了篇题为“百万朵雅嫩的民主之花”的报道针对中国农村村民自治,村长直选问题进行探讨。

看来,村级政权严重存在着违法递纪现象。另外,镇级政权伸向村里的权力之手,虽然从法律上被削掉了,可在实践中并没有被削掉。海选村长之于不知海选是何物的农民,被镇级政权严重扭曲、践踏,镇里一直把握着由村支书提名对村长的任免权,摊派、报销仍找村里。

成哲曾经参与管理过一家研究村民自治的学术网站,对村级民主实践很关注,这毕竟是几千年封建社会至今才开始这样大面积推行农村民主。这是中国民主的希望。国民党在大陆执政时期,也实施过“乡绅自治”,其后,随着垮台就湮灭了。

回到家里,感觉头有点重,许是酒精之故,亦是心情沉重所致,成哲洗脸漱口全没了,倒头便睡。

第二天,那位老乡回省城去了。成哲给省城曹律师挂了电话说清大概情况,然后又与肖书记通话。

肖书记在电话里倒也不马虎,表示自己一定从严查办,叫成哲暂时不要发稿子,给他个时间。有肖书记这句话表态,成哲心理稳了些。

便把这个消息告将陆云,陆云自然是欢喜。离回湘岳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生活还是每天那样忙过来颠过去,就好像每个人是部机器,在时空中不停转动,直至消耗完止。

看起来,是人类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主权,自由权,而实际上,人们忽视了人类自身被这些自己创造出来的机器所控制束缚的事实,比如,你有了电脑,你就不会摆在那里不用,有了小车你就不会停在那里不开;而使用电脑,开小车就耗掉了你的时间,你的生命,人类一方面在享受高科技带来的快感时,一方面逐渐被奴役。

人类寻求自由的价值。也许,这就是它的极限,现有文明无法突破被奴役的看似荒唐的命运。

惟一绝对的自由,是你的内心与内在思维。天地宇宙之间任你畅想遨游,而一旦用文字表述出来,以社会形式出现,必然是陷入自己局部的囚禁,并非真的普遍性有效,因而,完整的圆满的必然是自我否定的,走过一个终极循环圈才是大道明矣。

尽管,西方发明思想自由,学术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言论自由都有几百年了,这种价值也一再在各种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影响下的社会政治文本与民众口号中出现,作为善原则宣传,写进各种体制模式的社会宪法中,但执行起来往往很艰难。因为,自由的前提与基础本身就是片面不圆满,如果自由丧失了道德的引导,那么自由恰恰成了罪恶的庇护所。这样的西方自由价值陷入逻辑与价值上互为割裂的悖论状态,简直致人类于自虐的痛苦漩涡中,何言普世价值?

哎!——写不完的自由辛酸史,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自由形式不断进步,却同时也是在心灵自由境地不断退步螺旋形运动的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