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
姒非微的手指僵直地停顿在空中。
她坐在钢琴前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呆呆地望着突然在面前冒出来的Min和梁冶樱。不知道他们在门口听了多久,更丢脸的是自己还断断续续地唱了一会儿。
Min显得非常惊喜,像是芝麻开门后看到了一屋子闪亮的宝贝,“非微,这首歌……你写的?词曲都是?”虽然是钢琴弹奏的,但听得出是一首很有中国风的曲子,词琅琅上口又古意盎然,简直就是为这部偶像剧量身打造的。
姒非微点点头:“嗯。是不是写得很幼稚啊?”
“怎么会!写得很好呀!”得到姒非微肯定的回答, Min立刻抢走她的曲谱和歌词要看。
她怎么敢班门弄斧呢!姒非微赶忙上前去抢夺自己的手稿。可气有着身高差距,Min把它们举到头顶,嘻嘻笑看着姒非微通红的脸。
“给我。”梁冶樱发出冷硬的命令,一把从Min的手里将那几页纸抽走。
本能地害怕着梁冶樱,姒非微马上噤声,怯怯地看了一眼对方。
梁冶樱目光灼灼,好比能切开金属的激光,直射过来。姒非微赶紧往Min身后一缩,却没发现梁冶樱在迅速扫描曲谱歌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亮色。
Min问:“专业人士觉得怎么样?”
“还行。”梁冶樱无甚起伏的语调漠然评论道,“嗓子也不错,可是缺乏辨识度。”
果然是不刻薄人就不舒服,Min下意识地把梁冶樱和姒非微隔开,怕梁冶樱又要开始教训人了。
梁冶樱意识到他动作的意图后,垂下了眼睑,将曲谱丢回给Min:“我累了,先去休息了。”转身,大步离开。
Min也不以为意,继续兴奋地对姒非微说道:“这歌借我誊写一遍可以吗?”
“没问题啦。但是,真的,写得还行吗?”姒非微没自信地问。
“对VITAMIN的Min大人的眼光,你有意见吗?”Min牵起嘴角一抹微笑,“而且,这歌,我还有妙用呢!”
姒非微一个人缓缓走回住的楼层。Min还在调试着酒吧里其他的乐器,乐不思蜀的模样。
回廊上,自称休息去了的梁冶樱正笔直地站着看雨。
姒非微立刻不自觉地慌乱起来,差点同手同脚。
可梁冶樱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头了--淡漠不语的样子,空落落的背影,没有平常那种魄力,反而平添了种忧伤的感觉。
姒非微朝她颔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走过。
梁冶樱突然发话了,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幽寂的回廊里:“你想死吗?”
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姒非微步子一滞。
看着她受惊的小白兔模样,梁冶樱皱眉:“不要误会,我不是咒你。想知道这些天我去了哪里吗?”她抱胸,“我调查到了你家的地址,去找了你的父母!”
姒非微面色顿时苍白如雪,声音却陡然拔高了好几个高度,甚至带上了杀气:“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好像皮毛奓开的小动物,磨牙霍霍,做出受到攻击便即刻反扑的姿态。但看在强大几倍的敌人眼里,倒是可爱得紧。
梁冶樱伤脑筋地摸摸额头:“大小姐,我是经纪人,不是黑社会。不是我做了什么,应该说,是我去请求你父母做些什么。原本,我想,一个疯狂追星的女儿,最好是让她的父母带回家。可我现在才知道,你在缩短自己的寿命……”
姒非微的脸更加苍白,单薄得像微风都能刮倒的纸片人。她嗫嚅着想掩饰,可看着梁冶樱笃定的表情就知道抵抗与遮掩都是徒劳的。她垂下眼,长睫毛颤动着沾上了晶莹的水珠。
梁冶樱的眼里慢慢弥漫上怜悯:“骨癌是吧?”
骨癌。
乍然听到这个词,姒非微身体一颤。
她的眼里流出忧伤,却不是那气若游丝的感伤,而是充盈为一种安静的隐忍。她的表情亦从茫然变得淡定,散发着独有的坚韧。
“不是骨癌,目前只是骨瘤,有病变的可能,但还不是癌,不是恶性的。所以,不算太糟糕吧……”姒非微自嘲地笑笑,“真得了骨癌,我早躺在床上哭叫了,哪里还能做替身?”
她在医院里见过被骨癌折磨的病人,这是癌症里最痛的一种,让他们全身骨骼变形,伛偻在床上发出泣血的悲鸣。
别让我这样,别让我变成这样!
那个时候,她害怕地捂住双耳,瑟缩在医院的长廊上,再多的祷告也赶不走笼罩在身上的阴影。
姒非微偏过头,目光落在雨幕上:“医生建议动手术,再过些日子,就要到手术的时间了……”
像是说给梁冶樱听,同时也借着倾诉排遣这么久以来无人诉说的压抑。
“为了根治,有截肢的可能……”
她从未和家人以外的人说起过这个病。但是,这种游走在死亡边缘的巨大压力又使得她不能不找个出口为自己的恐慌泄洪。
“接到诊断书的时候,我想,搞不好要缺胳膊少腿了,严重些,将来恶化成癌,或许就是死。所以那个时候,我好想,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再来见清歌一面。”
即便觉得自己是铁石心肠,梁冶樱也不由得在心底感喟。十八岁呢,美到极致如花如梦的年纪,谁不想在凋谢前留一个完美的形象呢?
梁冶樱有些慨然:“你不想被清歌知道你的病情吧。”
“是的,我不想博取他的同情。”
按照常理,她若一早便告诉梁冶樱的话,梁冶樱也许早就为她退让了,甚至可能赶着Takki来陪她完成心愿,好在日后锻造一段“重病歌迷痴心追VITAMIN,Takki爱心无际助其心愿完成”的佳话。
可更让她害怕的是,他们心里会不会在想:都一个快死的人了,何必跟她计较呢?
她便是不肯被可怜被同情一直隐瞒着。
梁冶樱沉吟了一会儿,在纷繁的思绪中捕捉到了最敏感的一根:“如果,我是说如果,Takki他再次钟情于你。你,以你现在的情况,会同意和他在一起吗?”
对上姒非微骇然的表情,梁冶樱继续掏出心中的话,说下去。
“不可能的,我说对了吧?你有那么坚定的决心当初就不会同他分手了。那么,现在,你想要在他再度爱上你之后再抛弃他一次吗?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糟糕的情况可能是--”
叹了口气,梁冶樱停顿了一下:“永远地遗弃他,让他活在缅怀与痛苦里。”
姒非微激动起来:“不!我并没有这样的妄想!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再守着他一会儿就满足了。”他的情感,是自己再也不敢奢求的东西了。
梁冶樱摇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还是要说,你依然对Takki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如果那段感情在他眼里已经不值一提,那么他就会视你如路人甲。可是现在,他会伤害你,会迁怒为难你,也会奋不顾身地救你,这说明了什么?”
咀嚼着梁冶樱话中的意思,姒非微心乱如麻。
“恨也好,爱亦罢,心如止水了是滋生不出这样浓烈的表现的。死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是会复燃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一定要赶走你。”
梁冶樱平稳的语调下,暗潮汹涌。
她拍了拍姒非微冰冷的脸颊:“小女生,在感情世界里,你的经验远远不足呢。还是说,你,故意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放任吗?
姒非微揪住了领口,痛苦地自问--
她总是压抑着不去想清歌如果还能再喜欢她的可能,拼命地接近他,不断地摆出一副被清歌伤害的形象,说到底,自私的她,潜意识里还是想放任这种情况的发生吧?
真的是残酷的人呢。
姒非微惨笑。
那些未好的伤疤,那些隐藏的妄念,在梁冶樱的诘问中,好似瞬间被揭开了一般。就如同藏匿于黑暗里的龌龊,猛然间置身在太阳下,仓惶得几乎灰飞烟灭。
梁冶樱静静地走开,留下姒非微一个人无声地崩溃着。
Min把重新誊写过的《相思劫》摆到了Takki的面前。
望着眼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Takki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Min这个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无论多大的仇,只要写出了自己得意的作品,也不管前一刻两人是不是互不理睬,必定忘记旧怨强迫对方来看。
这样,也能和Min恢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吧?
想到这一层,Takki原本绷着的情绪也舒缓了,口气也轻松了起来:“词曲都包办了?这次你倒勤快,想让我失业么?”
“是啊。有我出马,一个顶俩,你跟Viggo可以退休了。” Min笑得意味深长。
经历了惊马事件,他就发觉Takki对待姒非微根本没有他自己嘴上说的那么无情。之所以摆出这副恶人的姿态,估计是因为脸上挂不住,毕竟,堂堂偶像当年竟是被甩的那个,而且被甩了后的姿态那叫一个狼狈不堪。
想让这两个人重温旧梦的话,重现两人曾有的温馨场景倒是不错的主意。Min佩服起自己的智慧来。他也从姒非微处探听了一些他们的过去,像当初“夫唱妇随”一起写曲写歌就很浪漫很诗情画意呢。
房间里,姒非微紧握着手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深呼吸后,勇气好像一点点凝聚了起来,姒非微这才郑重地按下了通话键--只是给父母一个电话,她就胆怯成这样。
姒非微忐忑地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
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抚得人心一阵安宁。
“妈妈是我……”姒非微刚说出几个字,就哽咽了。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激动地喊爸爸快来的声音。
梁冶樱大约已经将自己的某些行为告诉了父母,姒非微听着那头一声沉重过一声的叹息,心揪了起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乖乖女,却原来是个把我行我素、阳奉阴违做到了极致的不孝子。
当初为了见白清歌一面,任性地离家出走,害得妈妈收到留书的时候,激动得差点昏厥,在等待中流了多少眼泪。尔后,把所有的私房钱,孤注一掷地投在了拍卖会上,一点不曾体谅过父母的辛苦。
再后来,她决心追逐到剧组的时候才第一次和父母联系,告知了想法。在遭到他们的反对后,依然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强迫他们在焦虑中同意了。可是允诺会坚持吃药、会照顾好自己身体的她,在剧组里却一次次地意气用事,站在了危险的风口浪尖。
“嗯,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真的。” 姒非微一边接受着父母絮絮叨叨的教育,一边发誓,“我马上就要回家了,很快,真的!我保证!”
“微微,其实我们家的房子……” 她妈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唉,没什么大事。你快点回来吧,有些事回来了我们再说。”
挂掉了电话,父母担忧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
又回想起梁冶樱今天与她说的那番话,姒非微的眼神又迷惘了起来。
我该怎么办呢?
将自己扔在了床上,姒非微像在母胎里的孩子一样,蜷起了冰凉的手脚,寻找心安的姿态,慢慢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迷失在梦中有多久,茫茫然,有似曾相识的曲调飘来,让姒非微的神智稍稍清明了起来。
她惊讶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是?重新编曲了的《相思劫》?
从隔壁传来吉他声。是清歌吗?难道这就是Min说的另有妙用?清歌知道是自己写的吗?
姒非微跌跌撞撞地下床,趴在墙上,调动了一切听觉神经捕捉音符。
吉他声,和夜雨一起细语喃喃。
它们把寂寞歌唱成了暗夜的白色花朵,在夜气中,凋零成一地冰冷的雪,开始了轻声啜泣……
不,这已经不是我的《相思劫》了,这是清歌的……
纷繁的头绪充斥在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姒非微坐着靠在墙边,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深了,宾馆院子里,有几束车灯亮起,是司诺一行人回来了。他们似乎玩得相当兴奋,红光满面地打闹说笑,进了宾馆也停不下喧哗。
有正在休息被吵到的工作人员探出头看这帮扰民分子,却意外地发现,这帮人里,竟有又唱又跳的容雪雅。
而此刻,她正熟稔地挽着司诺的手。
为了弥补下雨造成的进度滞缓,第二天,天放晴剧组出工时,分作了AB两组,文戏武戏同时上场。容雪雅和司诺在武戏组,Takki和Min在文戏组--这难道是同类圈养法吗?
作为容雪雅替身的姒非微自然和武戏组一起走。
也好,离开Takki可以让自己混沌的脑子沉淀一下,清醒之后才能得出真正的想法,姒非微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Min特地绕去一圈跟姒非微打招呼:“今天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千万要小心。遇到为难的事,大不了跟上次那个武替大姐一样,甩手不干了。”
姒非微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着是是是,表情却显示她在神游中,以致于Takki正在远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没发觉。
Min临走时使了个眼色给小菜,让他跟随武术组一起走。
所有在那次意外事件中接触过马匹的人,私底下都收到了他们送出的山棘,至于是否有震慑力,他也不敢保证。非微这次无法与他们一起行动,那只有派人一旁保护了。
不过整整一个上午,小菜跟姒非微都只是枯坐在场边。
上午的戏份由于以特写为主,需要容雪雅自己上场。
对于害怕吊威亚哪怕简单的滑行也像要了命的容雪雅来说,今天的武戏可是大大的福利。在武术指导教授了一套简单的剑术之后,她与司诺便开拍了一场喂剑招的戏。
也许是郎有情妹有意的缘故,两人舞得那叫一个情意绵绵干柴烈火。连场工都看出来了,只过了短短一天一夜,容雪雅与司诺已是非同寻常的关系。
“今天的状态不错,要保持呀。”潘副导对于容雪雅今天的顺利拍摄赞道。
一旁,司诺一点也不客气:“因为我带戏带得好呀。”
“讨厌,不要老往自己脸上贴金。”容雪雅一声娇嗔,粉拳软绵绵地去打司诺。
场边,小菜看这一幕看得津津有味,拍手笑道:“哎呀!太好了,容雪雅总算找到可以发骚的人了,我们家Min再也不必看到她就吓得绕路走了。”
姒非微有些局促地对他说道:“小菜,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就不要陪我浪费时间了吧,Min那边……”
“安啦,要我走也可以,”小菜摇手,“不过大概会换欢欢过来。你还要我走吗?”
姒非微无语。
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直到容雪雅结束了全部的戏份。完成今天的戏份后,容雪雅便不在现场停留,直接在助理的簇拥下打道回府了,姒非微则上场补拍镜头。
使剑难不倒姒非微,早在容雪雅与司诺拍摄时,她就将那套剑法记得烂熟。何况她身体的柔软度与平衡性都是第一等的,小时候的舞蹈底子让她的动作看起来像起舞一般优雅流畅。
遭殃的是其后的吊威亚戏份,姒非微和司诺有对手戏。
吊威亚本来就是个辛苦活,今次的威亚吊法更是有些复杂,姒非微被勒得腰酸背痛,但她咬牙吞下了叫苦声。比起穿上威亚衣就大呼喘不上气的司诺,她已经算一个熟练的前辈了。
武行们小心地将姒非微拉起,吊到了半空中。就在这时,尚站在地面上的司诺身上忽然传出了一阵音乐声。
是手机。
武林世家的公子从身上掏出一个手机,画面看起来相当有穿越感呢。悬在空中的姒非微苦中作乐,哂然一笑。
司诺朝大家摆了摆手,大步走到场边接听电话。场上各就其位的工作人员只能傻傻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你的电话还真准时呢。”走到无人处,司诺按下接通键压低声音,眉梢尽显轻佻。
“人家有望远镜嘛!”手机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谁都料想不到,手机那头撒娇的,竟然是自称回宾馆休息的容雪雅。
“司诺,你是不是没有划到她的脸啊?”明明是甜腻到令人发晕的声音,说的却是冷血无情的话题,容雪雅有些不依不饶,“不是说好了,让你和她对剑的时候,‘不、小、心’的吗?”
麻烦的女人。司诺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嘲讽,口吻却依旧深情款款:“她狡猾得像鱼,闪得太快了,我做得太刻意不好,反正将来还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