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洪与薛冰如重庆更生的时候,在江南车站四处避难的旅客,都还没有敢把头伸出来。他们料到飞机已去远了,便坐在土坡沟上一棵树下,那自是打着主意,万一飞机再来了,躲下沟去还不迟。这样静候了约一小时,警报气放着解除的长声。江洪向冰如笑道:“我们经过的空袭很多,这次算是身历其境了吧?”冰如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摇摇头笑道:“响声倒不过如此,可是那几阵热风向身上扑了来,像一扇大门板压在人身上似的,倒有些怕人。大概车站已没有了吧?”说时,散藏在各处的人,都纷纷地走出来。江洪引了她向东也随了大家走。四处看去,不但车站没有一点损失,就是停在轨上的几辆车皮也一些没有损坏。只是那一带穷人住的矮屋子,连那猪圈在内,却变成了一堆破砖与碎瓦。猪圈那地方,有一摊血,原来的一大群猪倒全不见了。冰如正诧异着,偶然回过头来,却打了个冷战,这对过那砖墙,已是斜歪了一半,还直立着的一半,那大块小块的猪肉,有几百方粘贴在上面。那三棵柳树上,挂了一条人腿,又是半边身体,肉和肠胃,不知是人的还是猪的,高高低低挂了七八串,血肉淋漓,让人不敢向下看。冰如偏着头,三步两步向前直跑。不想停住脚向了正面看时,又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原来面前横着两个半截尸首,一具是平胸以下没有了,流了满地的血与肠肚,另一具,只炸去小半边上身。衣服被血染透了,人的脸也让血和泥涂成黑紫色。吓得她身子向回一缩,转身奔向江洪来,闭了眼道:“江先生,怎么办,我不敢看。”她站在江洪面前,真个一动不动,江洪皱了眉一看,觉得车站四周,有千百个旅客散藏着,绝不止炸死这几个人。因道:“这个地方,就是先前我们上二等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说不定那二等车还会停在这里的。”冰如摇摇头道:“还是站到我们先前躲着的那个地方去吧。”说时,她依然闭了眼,要江洪牵着,孟轲说的有,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江洪在这急难的时候,当然也不去理会那男女携手的嫌疑,牵着她还到土坡前等着。总算车子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不到一小时,疏散出去了的火车,便开了回来。当他们赶到芜湖时,所乘的轮船,还未曾靠码头,自然也就从容准备候着船走了。在这船上大餐间里,虽不如平常住大餐间那样舒服,可是难民滋味,这里是一点不会尝到。江洪坐在他的同伴舱里,不便向上司眷属坐的大舱里来探望,冰如出舱来,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就约着江洪闲谈。
第二日的半上午,船过了马当,船上的人,纷纷地出来,看小孤山的风景,这已到了深冬,江水低落,江北岸的沙滩露了出来,沿着北岸的山脚,伸到了江心,这一来,却把小孤山和北岸连成了一气。轮船由小孤山的南漕江面进行,远远看到那顺了小孤山山势长的树木,杈杈丫丫的丛拥着树枝,小孤庙白色的粉墙,高高低低的,在树丛里一方一方露出。最顶上露出了一片屋脊,成群的乌鸦,像苍蝇一般,在岛的东北角削壁边,上下乱飞。南岸的山,稀疏地长着树木,在焦黄的草色上,长出来一团团的青松影子,太阳照着,颜色颇为调和。在那山坡上,迤逦向下沿江流突出几块石头,有一块大礁石上,还支起了一架渔网,时上时下,颇有画意,江洪和冰如靠了甲板的栏杆向江上观望着,指了给冰如看道:“你看这地方多么悠闲,我们在前方来的人,真不相信后方这样自在。这样看来,大概武汉方面,是不带一点战事痕迹的,到了汉口,嫂嫂可以暂时安心住一下子。”冰如淡笑道:“事已如此,便不安心又怎么样,不总也要耐着性子住下去吗?”江洪道:“也不必焦急,只有暂时向宽处着想。你看,在这船上的人,有几个不是生离死别的分子的,要是一律放心不下,这船上只有哭声,没有人说话声了。
”冰如听到,也只有默然着,静静地靠了栏杆望着江景。她不做声,江洪也不做声,默然的约莫有十来分钟,忽然有人喊道:“飞机来了!”随了这一声喊,甲板上立刻一阵骚动。有一部分人往甲板下走,一部分人又从甲板下爬上来,有的喊着:“三架三架。”有的喊着:“它是由西向东飞,大概是我们的。”有的喊:“怎么办?怎么办?”冰如是惊弓之鸟了,立刻脸色苍白,手扶了栏杆,有些战兢兢的,回过脸来向江洪望着,却说不出话来。江洪道:“不要紧的,我们这样一只装难民的船,不成其为目标。”船继续地向前进行,说时迟,那船头远处,天空里三架鸟大的飞机,已对了这船直飞过来,而且越飞越低,轰轰轧轧可怕的马达发动声,直临到头上,脑筋灵敏的人,都感到有点危险性。但人在船上,无地可跑,眼睁睁地,看着那飞机影子大过桌面,翅膀上的红膏药印子,十分清亮。大家的心房跳着,都要向喉咙眼里跳了来。
冰如不知不觉,抓住了江洪的手,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江洪觉得她的手其冷如铁,急忙中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只连连答应着不要紧不要紧!说时迟,那时快,那三架飞机,就在大家仰头看去的时候,分开了队形,径直地飞了过去。在甲板上所有的人,连着薛冰如在内,算松了一口气。然而江洪究竟是个军人,他拖住冰如的手道:“快下甲板去。”说着,拉了她便走。她被拉着回到了楼梯口上,回过头来看时,那散开队形的飞机,却在船后面,做了一个半弧形大旋转,呜的一声,飞机翅膀刺激着空气,发了怪叫,分明飞机已向轮船俯冲过来。二人只下了两三层梯子,早是轰通几下响,在离船舷不到几丈远的江面涌出三四起水柱,飞跃着比船顶还高。那水花啪嚓一声,打在船上,船随了这大声,像航海似的,很厉害地颠了几颠。顷刻之间,只听到人叫声,人哭声,东西撞跌声,闹成一片。楼梯口上的人,像倒水似的滚了下来。而那天空里飞机的马达声,哗哗哗,更是响得怕人,咯咯咯,啪啪啪,机关枪扫射着甲板,发出两种可怕的声音。冰如料着这一回是绝对的完了,只有让江洪抓住了又跌又跑。
所幸自己的神志还是清楚的,只见满眼都是男女旅客滚跌,有几个人慌了手脚,爬出栏杆,却向江心里跳,江洪挽住冰如一只手道:“嫂子,我知道你会游泳。飞机还在头上,找一个板……”这话他不曾说完,轰嗵嗵嗵,又是几下响。在这个大响声里,冰如只管这身子猛烈地让东西颠动一下,就失去了知觉。等自己已清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就看到了一片青天,四周空洞洞的,并不在船上。于是复闭了眼揣想着昏迷以前的事。记得机关枪在头上扫射,船板乱响,炸弹落在身边,水浪高飞,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看来,分明是自己不在人世了。于是二次再睁开眼来看,却见江洪站在身边,因问道:“我们现时在哪里,还活着吗?”江洪笑道:“当然活着。可是和我们同船的人,已经有五分之四不在人世了。”冰如再定了一定神,四周看去,原来是躺在一片沙滩上,四周都是芦苇,看到同船的人三三五五,散处在这沙滩上,有的坐着,有的来往散步,看芦苇丛外的大江白茫茫的一片,西沉的落日,把那带病态的金黄色光芒斜落在波心,夹着微微的西北风,向脸上刮着,颇感到一份凄凉的意味。
因为是初醒转来,还不能十分看清四周的事物,又闭着眼养了一会神。第二次还是人声所惊醒的,已见王妈将手巾包着头,将几根长短不齐的棍子,在沙滩上插着,搭了一个三脚叉的架子。冰如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卷行李上,因问道:“王妈,你也逃出了性命,总算难得。”王妈将行李索子网扎着长短棍子,因道:“真是难得。太太,你还不知道呢,我们那只船炸沉了,船尾上中了两颗炸弹。总算这船上的船长好,没有死的人都这样说。在飞机追着我们这只船的时候,他自己跑到舵楼上去扶了舵,把船对了这滩上一冲,船头搁了浅,后半截炸沉了,前半截还在水面上。那飞机看到船炸沉了,也就走了。我们在船头这半截的人,只要不撞伤,不跳下水去,总还可以留一条命。”说时,只见江洪身上背了一只大包袱,由江边一只小划子上上了岸。另外还有几个人也都是拿了各种东西上岸来。冰如这才看清楚了,离江岸有三四丈路,浮了半截船头在水面。在那船头向天的舱舷上,还有人爬在上面搬运东西。江洪到了面前,见冰如已清醒多了,便道:“嫂嫂要喝口水吗?”王妈道:“这江里的冷水可喝不得。
我是实在口渴了,勉强喝了两口,有两个钟头了,心里还在难受。”江洪道:“我怎能找冷水给你太太喝。我在破船上,四处找了一周,居然找到一只温水瓶,这里面足有三磅热水。”说着,放下那包袱在沙滩上,打开包袱来,先提出一只热水瓶子,就把瓶盖子当了茶杯,斟了一杯热水,放在地上,笑道:“嫂嫂,你慢慢地拿起来喝。这白铁做的东西,传热不过,仔细烫了嘴。”王妈道:“这位江先生,凡事真是细心不过。”冰如道:“我要不是遇到江先生,江南车站那次逃得了命,今天在船顶篷上,决计是逃不了命的。”江洪笑道:“这些过去的话,我们将来再说吧,天气晚了,我们应该赶快把帐篷支起来,天色已经很黑,再过一会,就会看不见了。”说着话,他把包袱开,扯出了床单被褥毡子等类,在木架棍上陆续地遮挡着,冰如因围起来就闷得慌,慢慢地由地毡上爬了起来,坐在堆的一捆芦苇秆子上,王妈立刻弯身上来,将她扶着。冰如推开她的手道:“用不着,我早已清醒过来了。”于是勉强撑住腿站了起来,斜站在帐篷外,身体晃了两晃。王妈便抢着扶了她一只手拐道:“江风很厉害,太太可不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