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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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匆促回舟多情寻故剑 仓皇避弹冒死救惊鸿 (2)

东西很多,不到半夜也搬不完,你何必坐在江岸上吹西北风呢?”冰如也正要先到船上去看看,还未答言呢,王妈便道:“太太,你就先去吧。到了这里,我那颗总是高悬起来的心,现在算是落下去了。”江洪是想得很周到,已把随身上带的手电筒按亮,走在前面引路。冰如随了这灯光走下江岸来,江洪首先跳上船去,伸过一根竹篙子来,因道:“嫂嫂,你仔细着,这小船在江面上,可不像在玄武湖里。”冰如扶了竹篙,顺着电光,上了小船,船上已先有几个人在等着,并不再运上一件行李,就向江心开去。到了这时,冰如也不再有什么顾恋,对着岸上,暗暗地说了一声:“南京,再会了。”船在黑暗中飘摇着,眼前看不到什么。船头所对去的地方,有三五星灯火在水面闪动,渐近了那灯火,江面现出一个庞大的影子,到了轮船边了。小船靠近了,轮船上掩蔽着的灯火,已缓缓现出,人声也跟着喧杂起来,果然是上船来的人已不少。江洪引着她上了船,见虽是一只航行长江的中型轮船,但所过之处,都是行李堆塞着,人就坐在行李上。

她爬过了许多行李堆,走到二楼,江洪却把她引进了大餐间,因道:“我对上司说明了,因为孙兄是在前方作战的军人,对嫂嫂特别优待,和几位上司的眷属在一处。”冰如见这大餐厅里,很稀落的,只有七八个人坐着,也没有堆什么行李,靠窗户的长软椅上,有人展开了铺盖,想起来是很舒适的。江洪正待介绍她和两位太太认识,冰如看到了舱壁上挂的画,哎呀了一声。江洪道:“你有什么事吗?丢了东西?”冰如道:“我非上岸去一次不可!那小船没有开吗?”说着,就向舱外走了来。江洪见她面色变红了,想到一定是有了珍贵物品丢在岸上,就跟着她一块儿出来。冰如道:“江先生,我一定要进城,趁着明日天亮出城,当然还可以赶上这只船。”江洪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带来吗?”冰如道:“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不要紧的东西,可是我非带出来不可。”她一面走着,一面说。江洪道:“既然如此,我护送嫂子进城吧。”冰如道:“那不必。我赶不上这只船,我一个空人,坐火车到芜湖去,也许追得上,江先生有公事,赶脱了船,那责任太大。”江洪道:“那么,我护送嫂嫂上了岸再说。看看汽车都走了没有。”冰如不做声,只是忙着走。

江洪越是看得这事情严重,只好跟了复回到小划子上,催了船夫,赶快拢岸。在小船上,冰如默然无语,船上没灯,江洪看不到她的脸色,却料着她在静默中一定是十分焦躁的。船到了岸边,冰如在船上就叫起来道:“王妈,我那个橡皮布袋,挂在楼上墙上的,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那个装相片的橡皮袋吗?是呵!里面还有先生留下来的一把佩剑。”说着话,冰如已上了岸,问道:“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没有带来,那个袋子是太太很留意的,我以为太太总会带着的。”冰如道:“就是心慌意乱,抢了出城,把这东西丢了。”王妈道:“袋子挂在墙上,大门是锁着的,丢不了,我回城去拿一趟吧。”冰如道:“你回城去拿一趟吗?可是拿着了东西,能不能赶上这条船却是问题。”王妈听了这话,就不做声了。江洪这才知道冰如所要去拿的,不过是一只装相片的橡皮袋,因问道:“那袋子里,除了相片,还有别的吗?”冰如道:“里面还有一柄旧的佩剑。本来他这柄剑是佩带有年了。因为上司奖送了他一柄新的佩剑。他说故剑不可忘,就交给了我。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这剑是军人魂,这个交给你随身保留着,彼此的精神就永远照顾着。

’我若丢了这柄故剑……”江洪道:“对的对的,应该取了来。我今晚是不能离开这里,恐怕还有事情和船上人接洽。我可以在明日早上,到城里来接嫂嫂。”冰如道:“那不必,若是走岔了路,那更要耽误事情了。不要紧,我赶不上船,会坐明天十点钟的早车赶到芜湖去。”说到这里,这里停了两辆卡车,都轰隆轰隆地响着机件,预备回到城里去,其中一辆,就是原来坐出城的。江洪便重托了那个姓黄的,护送冰如到家。冰如对堆在江岸上的十几件行李,都没有介意,只在黑暗中叫了一声王妈,好好地照应东西,车子就开了。进城回到家门口,和同车的黄君,讨了半盒火柴,下车开着门进去,点了灯。这虽然还是数小时以前离去的旧家,然而楼上楼下东西凌乱,屋子里并不见第二个人影,自己踏着满地碎纸烂布走上楼梯,就听到每一移步,楼板轰然有声,这就反映着这屋子里空气凄然。手举了一盏煤油灯,走到楼上卧室里,首先看到白粉墙上,还挂了只小小的橡皮布袋。那佩剑的白铜柄,在袋口上露出了一截,心里先放下了一块石头。于是将灯放在桌上,把布袋取了下来,就站着把袋里的东西检点一番,正是一样不曾短少。

捧了志坚一副武装小照看时,见他向人注视,嘴角正带了三分微笑。心里也就想着:我总算对着这小照不用惭愧了。一场惶急,这时算是消除了。可是这个家里的细软是搬空了的,回了家了,反倒是没有了睡觉的所在,因之提袋捧灯,就下楼在沙发上躺着。这巷子里还有一个岗警,半夜看到这屋里有灯光,他就来敲门。冰如开门出来,他将手电筒对她照了一照,失声道:“孙太太走了的,怎么又回来了?”冰如道:“我是来拿我们孙先生佩剑照片的,明天一早走。”此话言明,巡警也就走了。冰如东西拿到了手,便又惦记着江边上的事,不知道江岸上的行李,可完全搬上了船?又不知道明早出城,能否赶得上这只船?坐着本不舒服,心里又有事,清醒白醒地望了窗子外面天亮。为了免再遗落东西起见,又在楼上楼下巡查了一遍,便提了那橡皮袋子出来。好在锁大门的钥匙,共有两把,已经交给了那黄君一把,锁了大门,便向大街走来。离家不几步,老远看到江洪跑着迎了上来,自己笑道:“还好,还好!没有走岔。”冰如道:“哎呀!江先生真是太客气,一定要进城来接着我。”江洪道:“嫂嫂要找的东西,大概找着了。”说时,望了她手提的橡皮布袋。

冰如微笑道:“东西是找着了,我们出城去,还可以赶上船吗?”江洪道:“船是赶不上了,我离开船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冰如怔了一怔,轻轻顿了脚道:“那怎么办?岂不耽误了江先生的大事?”江洪道:“不要紧!这船要到今日下午四五点钟,才可以到芜湖,我们坐了八点多钟的京芜火车到芜湖去,可以赶上这只船,他们要靠船在那里买米买菜。万一赶不上,还不要紧,芜湖有两只船,在几天之内,要陆续开去汉口,我们总可以搭上一只船的。由此地到京芜火车站,倒是有相当的路,我们这就走吧。”冰如见他很镇定,大概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自没有什么异议,走上大街,找了两辆人力车子,就向中华门外来。这一条京芜路,直到这时,还不曾受着战事影响,所以向芜湖开车的时间,还照常不曾改变。两人到了站,好在是没有带一件行李,很容易地就买得两张二等车票。因为预防空袭,车子就停在站外很远,而且二三等车,都是疏散开了,相距有几十丈路。江洪引着冰如把月台走尽了,又走了几十步铁路,才找着一列头二等混合车厢。走上去看时,三停座位,已坐了两停人了。隔了车窗向外张望,北边有一带木栏杆,木栏杆外,又有两三幢砖墙人家。

向南隔一片空地,有两棵老柳树,树外有一片矮屋和一个很大的猪圈。向东有两列车子停在铁轨上。向西有几个火车头,也散落地放着,看一看手表,到火车开出的时间,约莫还有半小时。水泥月台上脚步摩擦得沙沙有声,那乘火车的人还正陆续地来。江洪看到车厢里座位无多,将冰如让着和一位太太同坐了。自己也在人群中挤了下去,坐了一个椅子角,自然是不敢移动。忽然车子里有人叫了一声警报!江洪向窗外看去,车子上已有人纷纷向下跳,电笛的悲号声,在长空里呜呜地叫着。看车厢里时,旅客全拥着奔向车门。有几个人挤不出去,就由窗子里向外钻。冰如也挤落在旅客群后面,四处张望着叫江先生。江洪跳着在坐椅上站着,摇摆了手道:“嫂嫂,不要紧,不要紧,才放空袭警报呢。”直等车厢里旅客完全下去了,江洪由车门先跳下去。冰如一手提橡皮袋,一手抓着江洪肩膀,也向下一跳,看时,旅客像出巢的蜂子,四处纷跑,江洪因站着定一定神,向冰如道:“我们还是向西走好一点,越走是越离开车站。”冰如手提了那橡皮布袋,因道:“我们再向前一点吧。我看到有些人由火车头带跑了。”说着,顺了铁轨外的便道,加紧了步子。几次撞跌着,都扶了江洪站住。

约莫走有大半里路,呜呀呜呀,长空又放出了紧急警报。江洪四周看了一看,因道:“嫂子,不必走了,这地方已很空旷,随便找个所在掩蔽了吧。”冰如道:“那前面有道桥,已经有人钻下去了,我们也去。”说着,她便先走,江洪却随在她后面,到了那里看时,是一道干沟,两岸用水泥堆砌着,铁轨架在桥墩上,已经有不少的人藏在铁轨下。冰如看到,却一点也不加考虑,就向下一跳,挤到人丛中去,江洪看到不过两丈见方的所在,已经有二三十人塞在一处,就不肯下去。远远看到十几丈路外,有一条土沟,便奔到土沟的沿上站着。就在这一迁移的时间:飞机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已临到头上,再抬头看时,已经有三架飞机,比着翅膀飞了过来。看那翅膀下面,画着红的膏药影子,便觉有些危险性。立刻身子向沟里一滚,紧贴地伏在沟里头。

那轰轰轧轧的声音,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心里念着,或已过去了,便微微地昂起头来看了一看,突然震天震地的两三声响,地面都震动着,看时,就在东向一些,两股浓黑的烟雾,冲上了云霄。江洪根据着刚才一阵热风,由身上窜过去,料着中弹的地方不远。接着咯咯咯一阵机关枪响,就不免为了伏在铁路四处的人担心。由土沟里伸出头来,见飞机已去远,便俯了身子,飞奔向铁轨的桥边,口里叫着嫂嫂。那桥洞下的人,也惊慌了,一半窜出来,四处乱跑,一半却倒在地上动不得,冰如便是在空地上乱跑的一个。一个不留神,被铁路边的石头绊着脚头向前钻着横抛出去丈来远,人倒在地上动不得。江洪走来她身边,叫了两声嫂嫂,冰如却哎哟了两声。

这时,高射炮声,轰咚轰咚,高射机关枪声轧轧轧,飞机马达声呼呼呼,加之前面两股浓烟高升,鼻子里充溢着硫黄味,空气十分紧张。江洪抬头四下里看,见有三架飞机,又自西方转了圈直扑过来。这就顾不得嫌疑了,蹲下身去,两手抱了冰如,就向刚才藏躲的地沟里奔了去。头上咯咯咯,已在飞着机关枪弹。于是半蹲了身子,抱住了她就向沟里一滚,但觉咚咚咚几下大响,两阵热风,卷了飞沙由沟上刮过,以后也就声音寂然。江洪断定了江南车站,已经成了轰炸的目标,只好静静地伏在沟里。约莫过了十分钟,才站起身来看了一看,冰如也随着站起来,两手扑了身上灰土,惨笑道:“几乎……”她口里说着,看到刚才藏身的桥边,已经有二三十人倒在地面,衣服血泥糊了,把一句话吓着吞了回去。江洪道:“这是炸弹碎片炸伤的,我们算是躲过了这一劫,嫂子不必害怕。”冰如不觉伸出手来,握着江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