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看清了,他果然是个瞎子,但他很灵敏,知道有人给他行礼,合了一合掌。问道:“长官,你是什么阶级?”志坚道:“我是工兵营长。”老和尚道:“那么,是学校出身了。”志坚道:“说来惭愧,我还是个西洋留学生呢。”老和尚道:“啊!那是国家一个人才了。南京怕是失陷了。长官打算怎么办呢?”小和尚插嘴道:“他打算去拼几个日本人。”正说到这里,遥远的有一阵枪声送来。老和尚道:“你听,你走得出去吗?你是国家的人,你不当为国家爱惜羽毛吗?”志坚道:“呀!老师父,你出家人有这种见解?”老和尚笑了一笑,接着道:“我也不是一个无知识的和尚。”志坚道:“老师父,请你现在指示我一条路。”老和尚退后两步,盘了两腿坐在高蒲团上,头微微地垂下,默然地没有做声。志坚看他这样子,心里一动,也就肃立着。看他这样约有十分钟之久,老和尚道:“长官,你肯暂时解除武装吗?你听着,是暂时。”志坚依然肃立着,因道:“可以的,我只暗留下一柄佩剑也可以……”老和尚向他摇摇手。志坚道:“那也好,我可以脱了武装,请老师父暂时收留我一下。”老和尚道:“我留你一下,与你无用。我要救你,就救个彻底。我刚才想了一下,觉得与你有缘。
你答应我做几天和尚,我成全你的前途。”小和尚在旁插嘴道:“阿弥陀佛,这是老师父大发慈悲心。你不听那枪声又密起来了吗?”志坚抬头看看那佛龛里的佛像,肃静地坐着,似乎有些微笑。便将帽子猛地一取,在老和尚面前跪了下去,因道:“愿拜老和尚为师。”老和尚伸手抚摸了他的头道:“佛门不说假话,老僧觉得与你有缘。我释名沙河,我有个师弟病着,叫沙明。这个小和尚是我徒弟,叫佛林,替你取字叫佛峰吧。你头上还有头发,叫佛林给你去剃光了。因为剃不得,万一日内有敌人进庙来,看到你这样子,他会疑心的。”志坚拜了两拜,站了起来。又和佛林合手一揖,叫了一声师兄。佛林道:“你快随我来,事情迟不得。”说着,他带了志坚到后殿披屋里,去取一套僧衣僧鞋,教给他彻底地换了。将他的军衣皮鞋佩剑卷了一捆,匆忙地拿了出去。志坚料着他是拿去毁灭了,既是做了和尚,也就不能管了。过了一会,佛林拿了一把剪刀进来,向他笑着点头道:“来,我来给你剪去这一头烦恼丝。”说着,端了一张方凳子,放在门边,让志坚坐下。于是扶了他的头,去把那满头西式分发,用剪子齐头皮给他剪掉。剪了之后,找了扫帚粪箕来,将满地的短发都打扫干净,送了出去倒掉。
然后回转身来,向他道:“师弟,我带你去见见师叔吧。”说着,又引他走进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去。这里横直有三张床铺,正面一张床铺上,睡了一个和僧衣躺下的老和尚,胡楂子长满了脸腮,睁了两只大眼睛,向窗子外面望着。佛林抢前两步,向那老和尚说了一遍。然后招手将志坚叫了进去。志坚拜了两拜。老和尚沙明道:“师兄是有慧眼的人,既然他说和你有缘,一定借佛力保护你的。”志坚见这个老和尚,也是很慈祥的,心里自是安贴了许多。因已换过了僧衣了,就完全是个和尚,由着佛林的引导,重到大殿上,点了三炷信香,参拜佛像。沙河坐在佛案边,招招手把他叫过来,低声道:“佛峰,你听听这外面的枪声,从今天起,南京要遭浩劫。你在这里虽有佛光照护,凡事你还得加倍慎重。不是我叫你,你不必出来。你可以在师叔房里伺候着他的病,跟他学习些佛门规矩。万一敌人来到这里,你要镇定,不必惊慌。”志坚一一答应,因道:“我所有的东西,都请师兄毁灭了。只是带的一百多元钞票,还藏在身上,怎样处置?”沙河道:“今天庙里洗劫一空了,你这钱很有用,交给你师叔就是,将来也许对你用得着它。天色晚了吧?佛林去关上山门,我要做晚课。
关了山门以后,佛峰可以在庙里自由行动。你初入佛门,我不拘束你。”佛林听说,自去掩庙门。这老和尚却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做个半环形,手托了手,垂在怀里,渐渐地低下头去。志坚觉得不便打搅他,自退到后殿来。一个人站在殿檐下,抬头向天空看看,只见红光布满了长空。那红光反压下来,见墙壁庭树,都映着发红光,这也可知道天色已入晚了。那零碎的枪声,却比下午更密切,远远近近地响,不会停一分钟。自己静静地听去,仿佛有些号哭声在空气里传递着。心想,不知道今晚上的南京成了什么世界?低头看看,自己穿了僧衣僧鞋。又想,不料我今日会在这里做了和尚。呆站了许久,佛林走了来,约他到庙后菜园里去,就在火光下,摘了两篮子菜回来。又和他到斋厨里,煮了半锅粥,做了两碗素菜,都用瓦罐装了,藏在柴堆里。因道:“老和尚说了,从明天起,这两天,我们最好静坐不动。师弟,你明天就坐在师叔屋子里,不必出来了。
”志坚总觉虽是成了和尚,这个身子已在危城里面,不能凭了自己的血气之勇,连累这三个和尚。当时在天井下呆站了半小时,同和尚共同又吃过了一顿粥,也就回到沙明的禅房里来。沙明是个病人,也不能和他多说话。志坚穿了僧袍,也不曾脱下,就和衣躺在小铺上。佛林曾分了一被一褥给他,他就将被子一卷,高高地撑了身子,歪斜地仰面坐卧着。为了外面的劫火漫天,枪声不断,老和尚早是叫大家熄了灯火。志坚坐在暗屋子里,看了窗纸上被火光照得通明,自己只想着整个南京城的人民,不知已陷在什么境地里。虽然在光华门有两三晚不曾睡觉,但是自己的神经比在火线上受着刺激要增加十倍。每每迷糊一阵,却又自己惊醒过来。到了下半夜,枪声已不大听到了,似乎多迷糊了一些时候。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只见佛林站在面前向他合掌低声道:“阿弥陀佛,师弟,你与佛有缘。你昨晚若不在这庙里,你免不了在劫里。
”志坚一仰身,站下了地,问道:“敌人已经进城了?”佛林道:“不但是进了城,恐怕在屠城,今天天不亮,我和师叔悄悄地溜出庙去,想在附近种菜园子的人家,去分一点米。不想就在这庙外树林子外,人行路上,就有几个人死在地上。有两个人衣服剥得精光,还没有头。我们没有走半里路,已看到三十多具死尸,我们不敢走了;只好回来。这个地方,向来是很僻静的,一夜晚都死了这些人。大街小巷里,那情形是不必说了。师父叫我大开着庙门,只管等魔鬼前来,他和师叔,会在大殿上,对付他们。叫你就在屋里,少出去。”志坚听了这些话,只管呆站着。佛林又向他望了道:“老师父的话,你是要听的。”志坚点头答应了两声是。自此,他没有敢多出房门。有时闷不过,走出来站到屋檐下向天空望望,见东南城角的天空上,浓密的焰,比昨天还要占领得空间大,便是这天井里的空气,也带了焦煳味。虽然枪声已听不到了,却更感到情形的凄惨。这天在屋子里闷了一天,只觉心绪如焚,坐卧不是。
所幸这一天庙里没有来敌人,也就平安过去。到了晚上,天空里像晚霞一样红亮,便是殿前殿后不点灯火,也照得每个角落里都是亮的。沙河是双目失明的人,他不曾看到,沙明和佛林却是不断地念着佛。志坚心里头,是怒,是恨,是惭愧,满腔全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他倒不言语了。这样又忍耐了一晚,天色将明,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地起身,走向后殿小阁子上去,这一登楼,首先让他失惊一下,南城的天空,那火头已分不出几个,只是高低大小联结着,像一列火山。生平游踪所至,也看过两处火山,那火山口上喷出来的烈焰,也没有这伟大凶猛,这南城的火头,下半截是红色的,有时也带了一阵绿焰,涌起几十个尖,形如蛇舌,在空中煽动,中一层是零碎的火星,涌成百丈巨浪。上一层是紫色带黄色的烟,像云团一般卷着,倒了向上滚。照着方向判断,必是夫子庙以北,新街口以南。也就是南京市的精华所在,这全完了。回看城北,也不平安,有两座火头,远近大小相照。
再向东看,紫金山却是像平常一般的,挺立在天脚,东方渐渐地放出了白色。在山后面托着,衬出了山峰大三角形。山的东端,渐渐向下倾斜,伸出了几个苍翠色的支峰,由北向南伸展。天色更白一点,忽然一丛白色的建筑物小影发现在眼前。啊!这不是中山陵?他心里一阵惊讶,不免推开玻璃窗子,伏在窗栏上注视着。天越发的亮了,那陵墓正殿,白色的立体形,依然是个有亭翼然的姿势,俯瞰着南向的丘陵地带。白石的台阶,在赭色与苍绿色中间,在高峦上,划了两道宽的白影。钟山带了树木,披了青绿色的厚甲,高高地,长长地,屏围在陵殿之后。他忘了身穿僧衣,立着正,举手行了个敬礼。敬肃地低声道:“愿总理在天之灵,宽恕我们这不肖的后辈。我们不保守南京,我们使腥膻玷污了圣地,我们使魔鬼屠杀了同胞,我们使魔火烧了这首都。但我向总理起誓,我们不会忘了这仇恨,我们一息尚存,必以热血溅洗这耻辱。”他口里念着,举了那手不放下来,只管向圣地注视着。很久很久,在东郊有几阵浓烟,卷了云头向上升,又必是哪里被敌人所烧杀,他一腔愤怒与悲哀,万分遏止不住,脸上两行热泪,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