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坚随在刘团长之后,看了几处工事,他在他的品级上,虽只能说分内的话,可是他是学军事多年的人,缄默中自有一番更深的观察。这段城墙,陡峭高耸有六七丈高,下面的城壕,又挖得四五丈深,而且还不曾估计到水底。壕面的宽度,也有七八丈。由城墙下看,觉得是相当的险要。但壕那面不远,在层层不断的水田中,拱起一道堤形的公路,与城垣平行着,空荡荡不见一人,往常那里也奔驰着我们的坦克。西南角上,小山岗子,隐隐的青色的冬林上,迤逦一条乌影,下面是飞机场,往常日子,那里是经常飞着我们自己的飞机。我们是个工业落后的国家,我们不能自造飞机与坦克,四个月的东线鏖战,已把我们所买来的那些武器,都相当地消耗了,我们将恃着血肉之躯,与极少数的重兵器,来守这大南京,虽然这是个龙盘虎踞的所在,在立体战争下,这是一个精神与物质对比的厮拼了。他这样想着,看着这城外一片平原,被淡淡的青霭笼罩了。远远的岗峦重叠,犹如无数狮虎,披上了朦胧的毛,向南京朝拜。天上的晚霞,映照了半天的苍茫晚色,越是看到这城外寂无人迹。
刘团长陪他走了一遍,见他很是缄默,这时又见他向城外看得出神,因问道:“孙营长你有什么意见没有?”志坚道:“报告团长,若是我们有充足的重武器,这形势就很好。只是我想到城里一片敞地,一点掩蔽没有,万一我们作守城战的话,似乎更要增加两条交通壕,由马路边通到城墙脚下。”刘团长道:“对的,我也有此感想。”二人说着话,再回到团本部,还不曾计划挖交通壕的话,师长来了电话找志坚说话。志坚接过了电话,因道:“团长,我就要离开这里,师长叫我到虎踞关那边去。”刘团长道:“那怎么办呢?我这里许多工事,也少不了人。”志坚道:“这样好了,我留了尚班长和弟兄们在这里,我一个人去见师长。假如那边有重要的工事,我调另一连弟兄去。”刘团长道:“很好,就这样办。”志坚告辞出了团本部,找着尚斌,把话告诉了他。尚斌举手行了个礼道:“报告营长,尚斌愿跟随营长一处工作。”志坚笑道:“在哪里工作,也是为国家服务,何必一定要跟着我,这里当然我还要来的,你听刘团长的命令就是了。”说着,坐上了卡车,直奔清凉山防地。
当晚见了师长,知道敌人已攻陷了安徽宣城,芜湖吃紧,这南京西角的城墙,也十分重要,当晚和师长计议了一番,就住在清凉山扫叶楼上,师长拨了一匹马给他骑,教他明日早上,骑着马绕城看看。志坚次日天亮起来,便骑了那匹马,顺着清凉山后,向虎踞关的人行大路,向西北角走去。这里是人家稀少的所在,鹅卵石的人行路,在竹林菜园间,向北伸长着。路边有时现出一沟流水,越是带了乡村意味,早上的薄雾,似有如无地罩了无叶的路旁树林,浓霜像撒的碎盐,铺在路旁草上,和菜圃的木槿花篱笆上,坐在马鞍上颇觉霜寒压背,这样也就颇觉缺乏战时意味。就在这时,天空里一阵飞机的轰轰轧轧声,回头看去,有一群飞机,在城南上空盘旋。同时高射炮的炮弹,放出几朵黑烟,在那边空中爆炸。他觉得距离头顶还远,镇定策马继续北走。走进了一个小山口,在一丛古树林中,有一座小庙,在树影子下,显出了一堵红墙,隐隐的有一阵木鱼声。一个中年和尚,提了一只带绳子的水桶,走到树林下一个井圈边,向井里从容地放下桶去。南城的炸弹声与高射炮声,并没有纷扰他的镇定。他心想,不料南京城里,还有这种悠闲的人。
此心一动,不免带转马头,向庙门口走来。和尚已汲起了一桶水,合掌向他打了个问讯。志坚跳下马来,手里牵了缰绳,走到井边,向他笑道:“大师父,你好自在。”和尚道:“长官,我们出家人,守着这个穷庙,很惭愧不能为国出力,可也不必惊慌。请到小庙里喝杯热茶吧。”志坚牵了马到庙门口,将缰绳拴在小石狮子腿上,和尚放下那桶水,引着他进庙门。志坚走进庙来,迎面一座弥勒佛龛,佛还是笑嘻嘻地坐着。转进龛后,有一口大天井,有两棵老柏树,映着这屋檐下,阴暗暗的。天井过去,三层石阶,是三宝大殿了。殿宇虽不伟大,却扫得没有一点灰尘。走上殿来,一列三尊佛像,坐在高龛上。龛外半垂着古旧的帐幔,成了绛紫色,可想其穷。长佛案上很少几样锡制供器,倒是有一只瓷瓶子里插了一束蜡梅花和天竹子。另一瓷缸,盛了净水。一只尺来宽口径的铜炉,里面微浮着一缕檀烟起来。因殿宇里面,不十分光亮,还看到佛案右角上,一盏玻璃罩子的佛灯,亮着豆大的灯光。左角一个方几子,布垫架了斗大的木鱼,一个年老穿着布袍的和尚,瘦长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盘腿坐在蒲团上,一下一下地举了木槌,敲着。
引进来的壮年和尚近前一步,低声笑道:“长官,对不起。我们这老师父是个残废人。”志坚看了那和尚,闭着双眼,动也不动,继续他的早课。因笑道:“不要紧。舍下三代念佛,直至现在,家母还不断看佛经呢。你请自便,我在这庙里看看。我奉了长官命令,要在这一带看看的。”说着,绕过正殿,到了后殿。后殿在一个小山坡上,却有十几层台阶。殿中只有一尊观音佛像,很简单。因见佛龛后,有梯脚露出,便走上梯去,那和尚也随后跟着。上得梯来,是一个小木阁,中间也供有一座小佛龛,三面玻璃窗户都闭着。因隔了玻璃,看到一曲城垣垛子,便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见那城墙露出来的所在,是一列小山的缺口子,便问道:“这城墙外面是平原吗?”和尚道:“外面有一片芦苇洲,洲外是长江。”志坚道:“这样说来,你这里也不算安全地带。敌人的兵舰,开到长江里,可以炮轰到这里。”和尚笑道:“如果在兵船上用炮轰,南京城里,哪里也不安全的。长官,你有所不知。在二百年前,这里还是世外桃源呢。明朝末年,清兵进南京城的时候,许多遗老,就在这一带住了半辈子没有出去。
”志坚笑道:“时代不同了,于今敌人是要灭我们的种,不是要亡我们的国而已。你就是为了这一点,很坦然地在这里出家吗?”和尚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这庙里,统共只有三个和尚。殿上那个老和尚,长官看见的,他双目不明。还有个老和尚,病在床上,你想,我们怎样走得开?阿弥陀佛,我们望菩萨保佑南京城。”说着,他看了志坚,笑上一笑,因道,“还是全仗各位长官带了弟兄们保卫南京城。”志坚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看看这庙,是一座冷淡了香火的古刹。这和尚也很率真,倒也不碍了什么军事,便依了原路走向前殿。殿旁有几间僧房,也没有再去看。
老和尚已完了早课,垂了袖子,默然地坐在蒲团上,志坚也不去惊动他,见壮年和尚直送到殿外,便向他点点头道:“打搅,打搅。”和尚道:“长官茶也不曾喝一杯,说什么打搅。”志坚走出庙来,解了缰绳,骑上马去,见和尚再去提那桶水,又向他行了个礼,兜了缰绳自走,顺了尺来宽的鹅卵石小路走出那丛荒的树林,隐隐中还嗅到一种沉檀香气。心想,怪不得我家三代好佛。这佛家的布置,影响着人的心理很大。在马上默想了一阵,猛抬头看到薄雾全散,冬日黄黄的太阳,已高升数丈,自己是个巡查工事的人,哪有工夫去参禅,一拢缰绳,让马放开四蹄,向大路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