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坚不在人间,这是他的亲友所认为的共同事实,倒不是冰如过分的错误了。惟其是那不曾过分的错误,她就聪明地另找出路。于今事业已找到出路,而又不能去。放了的心,教她无法收回,这只有怪造化玩弄人吧?其实造化玩弄孙志坚,比玩弄薛冰如还厉害十倍,这个死里求生的经过,他自己也是出乎意外的。原来他带着一营工兵,在苏沪前方工作,很得上峰的嘉奖。他既是个留学归国的军人,技术很好,又十分勇敢,几个月里,都在炮火中工作。到了苏州失守,他们还继续以往的战略,要在首都作守城之战,继续去消耗敌人。上司认为他是可用的人才,便给了志坚一道命令,教他带了工兵营,去协助守城军布置城防。为了交通的困难,以及在前方的消耗,志坚带到南京来的,已只有两连人。这是十二月的月头,战事越来越迫近了畿辅。负责城防的长官,加紧布置防事,志坚带了两连人,昼夜分途构筑工事。他虽料着自己的夫人,一定离开了南京,恰是自上次回到前方后,并未接冰如一封信。因为自己是在前方四处奔走不停,纵有信去,也收不到。这次回到了南京,虽然军事倥偬,可是一看到南城墙,就不免想起自己那个完美的小家庭。颇也想得着机会,回去看看。
有一次乘着一辆卡车,带了弟兄们到南京城去,正好走过自己家门的巷口,便嘱咐司机在路边停车几分钟,跳下车去看看。他下车走进巷子之后,见一排排的小洋楼,还是整齐地立着,并不曾损坏。但家家都关闭了大门,不见巷子里有人来往。直奔到自己家门口,见大门也是倒锁着的。抬头看楼上,百叶窗齐齐闭着,短围墙里两棵庭树,落光了叶子,还向外露了丫杈的树枝,门缝内外,撒了一些碎纸片以及木块钉头之类。两旁邻居,亦复如此。这正是半下午,那惨淡的冬日,带着病色的黄光,照在这空冷的街巷,颇是凄凉。正待转身,却有一点响声,回头看时,一条哈巴狗,夹了尾巴,挨着墙慢慢走过来,它看到志坚,似乎有点认识,昂头向他望着。志坚识得它是巷口富户钱公馆的爱物,便道:“小丁丁,你不认识我了吗?”那狗忽然跑过来,两只前爪扒了志坚的裤脚,一跳一跳,汪汪乱叫,尾巴乱摇,摇得周身的毛都抖颤。志坚将它抱起来,抚摸了它那背上的柔毛道:“你主人自顾不暇,也不管你了。”正说着话,巷底三层大洋房,呀的一声,开着大门,一个白须老头,穿了青布旧棉袍,迎了前来。
他道:“呀!是孙营长,怎么回来了?”志坚道:“你是这巷口卖烤薯的刘老板吧?怎么还在这里呢?”他摸了胡子道:“我七十多岁的人了,有什么死不得?而且要跑也跑不动。我受了这里几家公馆的托付,在这里看房子。你太太前一个月就走了。王妈告诉我是到汉口去了。”志坚道:“那好极了,我这所房子,也托你代照顾一下吧。我公事忙,不能多谈,再会吧。”说着,放下那条狗,转身走出弄堂口。这里有一家带花园的住宅,围墙门也是关着,他们家陪衬风景的一丛水竹子,还是那样簇拥着,只是凋落的叶子,由墙上撒到巷口,杂乱地带了竹头木屑,却没有扫除。竹子里有两枝蜡梅,却伸出了墙头,静悄悄地横斜着。而意外的点缀,却有三只鸡,一雄二雌,伏在墙头上,它们也似乎是被主人所遗弃的,一点没有精神,偏了小脑袋看人走过。志坚看了一看,倒添加了不少感慨,只管四处张望着,忽然有人道:“孙营长回来了。”看时,是个巡警。志坚向他行了个军礼,笑道:“阁下还紧守着你的岗位,难得!”他道:“我是这里的老警察了。不到最后五分钟,我也不会离开。
”志坚道:“阁下知道我家眷搬到哪里去了吗?”他道:“到哪里去,我没有问。但是我看到你太太和你家用人把东西搬上巷口一辆卡车的。当天晚上,你太太还回来了。我自那时起,已改了巡逻警,因为弟兄们少了。我看到空屋里有灯光,还去敲门问的,你太太开门出来说,是回来拿你的佩剑照片的。第二日就看不到她了。她是很平安地离开了这里,你可以放心。”志坚道:“她没有对阁下说什么?”那警士被志坚夸奖了一声紧守岗位,他很高兴,他便信口答道:“你太太说,若是你看见了孙先生,请你转告一声,努力杀贼!”志坚听说后笑了,和他行了个军礼告别。他旧坞重游,虽然增加了心上一分凄凉,可是听说夫人已安全离开南京了,心里也就得了一分安慰。卡车等在巷口,自己虽然不敢多耽误,可是一路走着,还继续回头看了几次,然而这前后几条巷子里,整片的洋楼空闲着,除了那个守屋老人与巡逻警,已不见第三个人影,也没有再可询问之处,走上了卡车,奔上了南城。他们的目的地是光华门,车子浮在路旁,志坚先下车,便觉得这里已充满了战线的气氛。这城墙里面,本来是一片空地,夹杂了菜园。
靠西有个房集团,住着闹市被挤来的人家。这时菜圃虽还存在,菜蔬已拔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些莱蔸。零落在菜圃中间的几幢小瓦屋,有穿灰色制服的士兵进出。东头一丛竹子,竹下挖了深壕,里面成了高射炮阵地,炮身上披着竹叶与竹枝,伸出竹林来一大截。十几匹战马,在小瓦屋外几棵老柳树的粗干上系着。远远看到城门洞里,满满的填塞了沙包,这边的洋楼集团,门口站了两个卫兵,旁边小冬青树下,放了两挺机关枪。那门口有一面小旗,用竹竿横斜地挑了出来。那旗边的弄堂门墙上,也贴了一张某某团团本部的大字条。志坚走向那里,将来意通知了卫兵。卫兵报告进去,驻在这里的刘团长,正是志坚的老朋友,他竟是亲自迎接了出来,刘团长也是由前方调防到这里来的,三个月的苦战,面孔磨炼得粗而且黑,他走出屋来,志坚立正向他行着军礼,他立刻有一个感想,工兵虽然是一种艰巨的任务,但他们不像步兵日夜受风吹雨打与日晒,不见这孙营长还是个白面书生。他回过礼,向志坚握了手道:“不想在这里遇到老朋友,我这担子减轻不少。”说着,引他进了屋子。
这屋子的主人翁,和其他离开南京的人一样,丢下了满屋子的家具,办公室里除了写字台上一部军用电话机,墙上几张军用地图而外,还是一所摩登客厅。刘团长让志坚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他坐在写字椅上,先笑道:“我到这里,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前方回来的人,感觉到这里太舒服了。忧的是守这个城门,我责任太重。师长在今天上午来过,我陪着登城,看过了这里的地形。他对这里的防御工事,虽相当满意,但认为这环城的国防公路,必须城外的守军能控住。否则专靠城墙,不易对付敌人的大炮与飞机。”志坚道:“我是来听团长命令的。那里的工事还有修补的必要的话,自是尽力去做。”刘团长道:“好!我们上城去看看。”于是他携带了望远镜,着两个弟兄跟随,和志坚一路出门向光华门城墙上来。经过那辆卡车时,那带来的八九名弟兄,随着班长尚斌,都肃立在路边。刘团长道:“孙营长你带来的弟兄太少了吧?”志坚苦笑道:“我只有两连人,这几天各处都要调用,真忙不开来。当然,这里若有重要任务的话,两连人都可以调来。”说着,两人一同登城。城上布了步哨,已不同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