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定主意,就对那老妇道:“我此番买人,原要买个妻子,不想得了你来。看你这样年纪,尽可以生得我出;我原是个无母之人,如今的意思,要把你认做母亲,不知你肯不肯?”老妇听了这句话,就吃惊打怪起来,连忙回复道:“我见官人这样少年,买着我这个怪物,又老又丑,还只愁你懊悔不过,要推我下江。正在这边害怕,怎么没缘没故说起这样话来?岂不把人折死?”姚继见他心肯,倒头就拜;拜了起来,随即安排饭食与他充饥;又怕身上寒冷,把自己的衣服脱与他穿着。
那妇人感激不过,竟号啕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又对他道:“我受你如此大恩,虽然必有后报,只是眼前等不得。如今现有一桩好事,劝你去做来。我们同伴之中,有许多少年女子,都要变卖,内中更有一个可称绝世佳人!德性既好,又是旧家,正好与你作对。那些乱兵,要把丑的老的都卖尽了,方才卖到这些人。今日脚货已完,明日就轮到此辈了,你快快办些银子,去买了来。”姚继道:“如此极好。只是一件,那最好的一个,混在众人之中,又有布袋盛了,我如何认得出?”老妇道:“不妨,我有个法子教你。他袖子里面藏着一件东西,约有一尺长、半寸阔,不知是件甚么器皿,时刻藏在身边,不肯丢弃。你走到的时节,隔着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但有这件东西的,即是此人,你只管买就是了。”
姚继听了这句话,甚是动心。当夜醒到天明,不曾合眼。第二日起来,带了银包,又往人行去贸易,依着老妇的话,果然去摸袖子;又果然摸着一个,有件硬物横在袖中。就指定叉口,说定价钱,交易了这宗奇货。买成之后,恐怕当面开出来,有人要抢夺,竟把他连人连袋,抱到舟中,又叫驾掌开了船,直放到没人之处,方才解看。
你道此女是谁?原来不姓张,不姓李,恰好姓曹!就是他旧日东君之女,向来心上之人。两下原有私情,要约为夫妇;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是姚继一向量布之物,送与他做表记的,虽然遇了大难,尚且一刻不离。那段生死不忘的情分,就不问可知了。
这一对情人,忽然会于此地,你说他喜也不喜?乐也不乐?此女与老妇,原是同难之人,如今又做了婆媳,分外觉得有情,就是嫡亲的儿妇,也不过如此。
姚继恤孤的利钱,虽有了指望,还不曾到手;反是怜寡的利息,随放随收,不曾迟了一日。可见做好事的,再不折本。奉劝世人,虽不可以姚继为法,个个买人做爷娘;亦不可以姚继为戒,置鳏寡孤独之人于不问也。
第四回验子有奇方一枚独卵认家无别号半座危楼
却说尹小楼自从离了姚继,终日担忧,凡是经过之处,都贴一张招子,说:“我旧日所言,并非实话;你若寻来,只到某处地方,来问某人就是。”贴便贴了,当不得姚继心上并没有半点狐疑,见了招子,那有眼睛去看,竟往所说之处,认真去寻访。那地方上面都说:“此处并无此人,你想是被人骗了。”姚继说真不是,说假不是,弄得进退无门。老妇见他没有投奔,就说:“我的住处,离此不远,家中现有老夫,并无子息。你若不弃,把我送到家中,一同居住就是了。”
姚继寻人不着,无可奈何,只得依他送去。只见到了一处地方,早有个至亲之人,在路边等候,望见来船,就高声问道:“那是姚继儿子的船么?”姚继听见,吃了一惊,说:“叫唤之人,分明是父亲的口气,为甚么彼处寻不着,倒来在这边?”老妇听了,也吃一惊,说:“那叫唤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气,为甚么丢我不唤,倒唤起他来?”及至把船拢了岸,此老跳入舟中,与老妇一见,就抱头痛哭起来。
原来老妇不是别人,就是尹小楼的妻子。因丈夫去后也为乱兵所掠。那两队乱兵,原是一个头目所管,一队从上面掳下去,一队从下面掳上来,原约在彼处取齐,把妇女都卖做银子,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好拿来做使费的。恰好这一老一幼,并在一舱,预先打了照面。若还先卖幼女,后卖老妇,尹小楼这一对夫妻,就不能够完聚了。就是先卖老妇,后卖幼女,姚继买了别个老妇,这个老妇又卖与别个后生,姚继这一对夫妻,也不能够完聚了。谁想造物之巧,百倍于人!竟像有心串合起来,等人好做戏文小说的一般,把两对夫妻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不知费他多少心思。这桩事情也可谓奇到极处,巧到至处了!
谁想还有极奇之情、极巧之事,做便做出来了,还不曾觉察得尽。小楼夫妇把这一儿一媳领到中堂,行了家庭之礼,就吩咐他道:“那几间小楼,是极有利市的所在,当初造完之日,我们搬进去做房,就生出一个儿子。可惜落于虎口,若在这边,也与你们一般大了。如今把这间卧楼,让与你们居住,少不得也似前人,进去之后,就会生儿育女。”说了这几句,就把他夫妻二口,领到小楼之上,叫他自去打扫。
姚继一上小楼,把门窗户扇与床幔椅桌之类,仔细一看,就大惊小怪起来,对着小楼夫妇道:“这几间卧楼,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处,我在睡梦之中,时常看见的。为甚么我家倒没有,却来在这边?”小楼夫妇道:“怎见得如此?”姚继道:“孩儿自幼至今,但凡睡了去,就梦见一个所在,门窗也是这样门窗,户扇也是这样户扇,床幔、椅桌也是这样床幔椅桌,件件不差!又有一夜竟在梦中说起梦来道:‘我一生做梦,再不到别处去,只在这边。是什么原故?’就有一人对我道:‘这是你生身的去处,那只箱子里面,是你做孩儿时节顽耍的东西,你若不信,去取出来看。’孩儿把箱子一开,看见许多戏具,无非是泥人、土马、棒槌、旗帜之属。孩儿看了,竟像是故人旧物一般。及至醒转来,把所居的楼屋,与梦中一对,又绝不相同!所以甚是疑惑。方才走进楼来,看见这些光景,俨然是梦中的境界。难道青天白日,又在这边做梦不成?”
小楼夫妇听了,惊诧不已,又对他道:“我这床帐之后,果然有一只箱子,都是亡儿的戏物。前因儿子没了,不忍见他,并做一箱,丢在床后。与你所说的话,又一毫不差,怎么有这等奇事?终不然我的儿子不曾被虎驮去,或者遇了拐子拐去,卖与人家?今日是皇天后土,怜我夫妻积德,特地并在一处,使我骨肉团圆不成?”
姚继道:“我生长二十余年,并不曾听见人说道我另有爷娘,不是姚家所出。”他妻子曹氏,听见这些话,就大笑起来道:“这等说,你还在睡梦里!我们那一方,谁人不知你的来历?只不好当面说你。你求亲的时节,我的父母见你为人学好,原要招做女婿,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乃别处贩来的野种,所以不肯许亲。你这等聪明,难道自己的出处还不知道?”姚继听到此处,就不觉口呆目定,半晌不言。
小楼想了一会,就大悟转来道:“你们不要猜疑,我有个试验之法。”就把姚继扯过一边,叫他解开裤子,把肾囊一捏,就叫起来道:“我的亲儿,如今试出来了!别样的事或者是偶尔相同,这肾囊里面只有一个卵子,岂是同得来的?不消说得,是天赐奇缘,使我骨肉团圆的了!可见陌路相逢,肯把异姓之人呼为父母,又有许多真情实意,都是天性使然,非无故而至也。”
说了这几句,父子婆媳四人,一齐跪倒,拜谢天地,磕了无数的头。一面宰猪杀羊,酬神了愿,兼请同乡之人,使他知道这番情节。又怕众人不信,叫儿子当场脱裤请验那枚独卵。他儿子就以此得名,人都称为“尹独肾”。
后来父子相继积德,这个独卵之人,一般也会生儿子,倒传出许多后代,又都是独肾之人,世世有田有地,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间才止。又替他起个族号,都唤做“独肾尹家”。有诗为证:
综纹入口作公卿,独肾生儿理愈明。
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术法总难凭!